好幾次我想再到莊子里走走,摸一摸十幾年前騎過的半截土墻,看一看和爺爺洗過臉的水渠,還有那個偷偷中意了好多年的男孩子。這十幾年當中我也借著一些給娃娃們端滿月、親戚們賀房的借口去過三五次莊子,可是關(guān)于莊子的記憶仍然進行著減法。
我曾經(jīng)在土里絆了二十幾年的莊子,就像南墻根下的幾件農(nóng)具一樣,一年一年的在生銹、腐蝕。偶爾看見的時候會想起一些日子,但是用到的時候卻越來越少,只能用剩下來形容了。
好多事情的開始就注定了結(jié)束,同樣的開始在啥地方以哪種方式結(jié)束,沒有人能說得上。
我在莊子里走的時候一開始看見嗓音洪亮的黑狗早已不知去向,隔壁家圈養(yǎng)的豬可能已成為鄉(xiāng)親們或者街上人口中逢年過節(jié)的佳肴。我第一次看見的新媳婦們也在而后的幾次相遇中腆起了肚子,還有春天遮擋我上廁所的一段土墻在冬天連墻根都沒有了。
剩下的莊子還有很多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事和物正在填充著。
新年的第一縷陽光照在地上的時候,我在床上享受著朝氣蓬勃的力量對我心靈的洗滌。父親站在門外頭說,還不起來嗎?村上的豬都沒有你能睡。
我說我是人不能和豬比。父親說趕緊起來拾掇上了去莊子里搭禮吃席。吃啥席我沒問,他只說莊子里和我同歲的娃娃們不是生了孩子就是蓋了房子,他還說了些啥我沒有聽清。在父親說我懶的時候,我在想我早就在夢里翻了兩畝地、做了一頓早飯、還把水缸里的水挑滿了,這應(yīng)該不算懶吧。
我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來到莊子里,張家媳婦正左手拿著洗鍋刷刷右手提著鍋站在大門上聽下莊的炮仗聲。我說嬸子勤快,晌午冇到著吃上了,張家媳婦瞪了我一眼說,我們不像城里人天沒亮就做飯,我這是早飯。聽到這里,我就想有些人在夢里做了不該做的事情,而有些人在生活中重復(fù)著日復(fù)一日的生活,大概這也是一種享受吧。
我拿著二百塊錢和重甸甸的東西走到下莊福娃家門口的時候,才知道今天是我的發(fā)小也是我的親戚福娃賀房的日子。我已經(jīng)記不起福娃長啥樣了,只記得他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是我的同桌,經(jīng)常拿著寬裕的零花錢給我買北京方便面,經(jīng)常在天麻麻亮的時候來叫我一起去學(xué)校。我們還一起偷過無量保家的雞,他們家還有一只很肥的豬在有一年過年前被人偷掉了,我只記得這些。
福娃還是和以前一樣,看起來很活潑,可是一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我和他站在門口四目相對長達兩分鐘,他都不知道接過我手中的東西,讓我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提著重甸甸的東西,他只說了一句你變好看了。我說好看了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皮囊,他說你現(xiàn)在凈說一些聽不懂得話。我說那我說一些你能聽懂的話,我說在不見面的日子里我以為你失蹤了。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喧著,他帶著我看了他的新房子。他說房子是阿爸阿媽修的,媳婦兒要自己娶,他還說這一院的房子花了不少錢,自己啥忙也沒幫上……他說的時候我居然在這個看起來有些驕傲的男孩子臉上看出了一絲慚愧。那一絲慚愧像極了當年我們上學(xué)時他因為喂豬、喂雞沒有寫完家庭作業(yè)時的樣子。
在三言兩語中他又跑東跑西的去幫父母的忙了,我在桌子上聽著嫂子們的家長里短,英英的母親說快要期末考試了,考試完要趕緊給娃娃報個補習(xí)班,現(xiàn)在三年級的課程難,家長教不了。上莊幾年前出嫁的三水說前幾天在快手上買的衣服樣式好質(zhì)量好,還一點兒也不貴。另一個桌子上的啞巴軍軍看著桌子上劃拳的男人們傻笑著,我看了軍軍很久,軍軍還和我穿開襠褲時候一個樣子,模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桌子上的人都說福娃的父母苦性好,蓋了這么一院好房子,還有人說福娃雖然書冇念成,但也是有本事的,這一院房子的設(shè)計和裝修都是福娃搞的。他們說著這些的時候,我看著福娃端著酒碟給隔壁鄰友、親戚們敬酒,我在他的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到當初的稚嫩、調(diào)皮,只覺得他好像一瞬間從十四歲成長到了三十四歲,他的身上再也沒有了我們同齡人的年輕氣盛。我想福娃是有福的,至少在這個剩下的莊子里他能夠揚眉吐氣。
酒席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啞巴旦正學(xué)著我的爺爺走路的樣子,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在問我爺爺好不好,我不知道怎么給啞巴形容死亡這個詞,我只是抓著他粗糙、黝黑、還有些顫抖的手笑了笑。
在回來的路上我想,這個莊子里除了我和家里的農(nóng)具記得爺爺,還有其他也記得爺爺,他們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消失,反而讓淺的東西變深,讓深的東西更深。在這個莊子里,驢死了,爺爺走了,我也離開了,可是還有許多像張家嬸子、福娃、旦正一樣的人,他們一直在守著莊子里的土巷道,土巷道里的記憶,他們在不斷地、努力地、艱難地守著剩下的莊子。
并且像翻新房子一樣翻新著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