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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尚方寶劍,還是丹書鐵券,都是皇權(quán)的一種外在延伸和表現(xiàn)形式。
兩大神器碰撞,哪個更厲害?
古裝劇里,威力最大的有兩件寶物:一是尚方寶劍,持有者可以“上斬昏君,下殺佞臣”;二是免死金牌,持有者即使犯罪也無人敢管。真實的歷史是這個樣嗎?不大靠譜,至少沒有傳說中那么大的威力。
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得名于“尚方”,尚方是古代的官署名,掌管供應(yīng)、制造帝王所用器物,功能類似清代的造辦處,尚方制造的劍稱為尚方劍。尚方劍的稱謂首見于西漢成帝時期。
漢成帝任用給自己當(dāng)過老師的安昌侯張禹為丞相,尊為帝師。在一次朝會上,特批參會的槐里縣令朱云當(dāng)著皇帝和文武大臣的面說:“現(xiàn)在朝廷里的大臣,上不能匡扶主上,下不能為民謀利,都是尸位素餐,白吃飯的。微臣請求陛下賜給我您的尚方斬馬劍,先殺一個佞臣給他們瞧瞧,也好讓其余佞臣知道害怕?!背傻蹎栒l是佞臣,朱云說張禹就是。這下可把漢成帝惹火了,一是張禹確實無甚劣跡,二是成帝非常尊重他。漢成帝大怒:“一個微末小吏以下謗上,在朝堂之上當(dāng)眾污蔑太傅,罪死不赦。”命人將其拿下。
這個朱云力氣不小,抱著朝堂上的欄桿不撒手,幾個武士愣是拽不動他,最后把欄桿都掰斷了。左將軍辛慶忌為朱云求情,叩頭流血。漢成帝雖然好色,但非顢頇之暴君,饒恕了朱云,而且在后來修換欄桿的時候特意囑咐不要調(diào)換,照著原樣修繕,以表彰剛烈正直的臣子。
《漢書·朱云傳》是“尚方劍”首次見于史籍。唐人顏師古在注《漢書》時說:“尚方,少府之屬官也,作供御器,故有斬馬劍,利劍可以斬馬也?!鳖亷煿胚@個注釋從側(cè)面說明“尚方斬馬劍”還是一個常人不太熟悉的語匯,有必要加以注釋。
唐代自安史之亂后對統(tǒng)兵將領(lǐng)不放心,設(shè)立了監(jiān)軍制度,皇帝令身邊的宦官代替自己行使監(jiān)督管理之責(zé)。據(jù)《唐會要》記載:“(德宗)貞元十一年正月,初鑄河?xùn)|監(jiān)軍印,監(jiān)軍有印,自茲始也?!北O(jiān)軍代表皇帝行使大權(quán),以監(jiān)軍印作為授權(quán)憑證,此時還沒有“尚方寶劍”。
尚方劍正式發(fā)揮作用是在宋代。據(jù)宋代《武經(jīng)總要》記載:“本朝之制,大將每出討,皆給御劍自隨,有犯令者,聽其專殺?!惫?74年,宋太祖命大將曹彬率十萬大軍征討南唐。臨行前,太祖特地為他舉行宴會壯行,親賜曹彬?qū)殑Γf:“十萬大軍由卿一人節(jié)制。凡副將以下不聽命者,可先斬后奏”。宋代尚方劍持有者雖然有先斬后奏的臨機處置之權(quán),但授權(quán)有限度,只能是“副將以下”。
元朝也有尚方寶劍,但更像朝廷御賜的紀(jì)念品,無“先斬后奏”的大權(quán)附身。元世祖忽必烈在位時,道士張留孫治好了皇后的病,帝后大悅,給張留孫賜號“上卿”,命鑄尚方寶劍賜給他,這柄御賜尚方劍成為張留孫創(chuàng)立的“玄教”的傳承法器。
明代尚方寶劍的使用頻率更高,規(guī)制也更加完善。明代誠意伯劉基《贈周宗道六十四韻詩》有“先封尚方劍,按法誅奸贓”的詩句,可見明初就有尚方劍的事例。萬歷二十年(1592年),寧夏哱拜叛亂,明神宗派甘肅巡撫葉夢熊領(lǐng)兵征剿,并賜尚方劍督戰(zhàn)。葉夢熊不負(fù)眾望,剿滅哱拜一黨。此役之后,授予掛帥出征的武將以尚方劍成為常態(tài),賜劍時要舉行“代行授鉞禮”,儀式隆重。
到了明朝末年,由于“北虜南闖”,戰(zhàn)事頻仍,授予大將尚方劍就更多了,洪承疇、楊鎬、楊嗣昌、袁崇煥、盧象升、毛文龍等將領(lǐng),都曾持有尚方劍,盧象升甚至先后被賜予三次。明代賜予將領(lǐng)尚方劍都是有限授權(quán),一是只能殺總兵以下官員,不得越級;二是范圍只能在將領(lǐng)轄地,不能越界。
洪承疇
明代尚方劍不是擺設(shè),有些將領(lǐng)就命喪劍下。明朝與后金在薩爾滸之戰(zhàn)前,經(jīng)略楊鎬用尚方劍斬過清河逃將陳大道、高炫徇。熊廷弼主持遼東時,也用尚方劍斬殺過逃將。命喪尚方劍之下的品級最高的將領(lǐng)是毛文龍。
崇禎二年(1629年)五月,薊遼督師袁崇煥以閱兵為由,赴皮島見左都督毛文龍。當(dāng)時袁崇煥的職務(wù)是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正二品官員,毛文龍是五軍都督府之一的左軍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從品秩上說,毛文龍要高于袁崇煥,但由于后者是薊遼督師,是欽差大臣,代表天子,所以毛文龍很客氣,設(shè)宴款待。席間,袁崇煥突然翻臉,拍著桌子對毛文龍說:“你有十二項應(yīng)當(dāng)斬首的罪名,你可知罪?”毛文龍叩頭求免,袁崇煥不為所動,“遂取尚方劍斬之帳前”。
清代是專制皇權(quán)發(fā)展到頂峰的時期,一切軍政大事都由皇帝自己來裁決,外人不得插手,權(quán)力幾乎百分之百掌握在皇帝手里,在此情況下,帝王焉能分權(quán)給臣子?因此,清代無尚方寶劍制度。
影片《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中,李蓮英所說“大清開國這么多年,從來沒聽說過什么尚方寶劍”,倒是符合歷史實際的。
以后要是在清宮戲里看到有尚方寶劍的情節(jié),肯定是杜撰的。乾隆年間,四川大小金川叛亂,乾隆命訥親率軍平叛,訥親舉止失措,連打敗仗。乾隆命協(xié)辦大學(xué)士傅恒為欽差,帶“遏必隆腰刀”趕赴四川前線,傅恒命訥親以此刀自裁。訥親祖上正是康熙年間的四大輔政大臣之一遏必隆。訥親用祖?zhèn)餮蹲圆檬乔∮幸庑呷杷?,非傅恒自專,與袁崇煥殺毛文龍性質(zhì)不同。
丹書鐵券(免死金牌)
說完“尚方寶劍”,再說說“免死金牌”?!懊馑澜鹋啤笔撬追Q,正式的名稱是“丹書鐵券”。丹書鐵券首見于西漢,劉邦滅楚建漢之后,論功行賞,分封了一批功臣做諸侯王。“丹書鐵券”就是分封時頒發(fā)的憑據(jù),類似今天的職務(wù)任免書。
《漢書·高帝紀(jì)》記載:“(高帝)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币馑际钦f,漢高祖與功臣共同立下誓言,將誓文用丹砂(朱砂)寫在鐵質(zhì)的契券上,為了表示信用和防止假冒,將鐵券從中間剖開,朝廷和被分封的諸侯王各保存一半,朝廷的存檔保存在“金匱石室(即石砌房子金屬柜子)里,用今天話說就是保存在國家檔案館的保險柜里。
漢高祖
丹書鐵券上寫的什么內(nèi)容呢?據(jù)《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記載是四句,共十七個字:
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
意思是說即使黃河變得像帶子那么細(xì)、泰山變得像磨刀石一樣?。ū扔鳒婧IL?、時間久遠),被封的(諸侯)國也永遠存在,傳給子孫后代。漢高祖創(chuàng)立的丹書鐵券成為后世的模板,后來的丹書鐵券基本上是仿照漢代制度有所增益。
明人所作《漢宮分封圖》
劉邦創(chuàng)立的丹書鐵券實際上只是君臣之間的契約,并不具有后來的“免死”功能。到了南北朝時期,鐵券的“免死”功能才開始出現(xiàn)。據(jù)《北史·李穆傳》記載,北周初年,大將李穆在芒山之戰(zhàn)中救了北周文帝宇文泰一命,宇文泰覺得無以為報,“特賜李穆鐵券,恕以十死”,這是史書中較早的鐵券可以免死的記載。
隋代以后,鐵券不再用丹(朱砂)書寫,而是嵌金,亦稱“金書鐵券”。唐代鐵券賞賜較多,尤其是安史之亂后,漸呈泛濫之勢,多了就不值錢了。唐德宗興元元年(784年),朱泚在長安近郊涇源謀反,德宗狼狽出逃,大將李懷光擊敗叛軍,保德宗返駕長安。唐德宗為籠絡(luò)李懷光,賜予其丹書鐵券,本來是好意,不料李懷光見到之后大發(fā)雷霆,他說:“凡疑人臣反,則賜券。今授懷光,是使反也!”把丹書鐵券扔到地上,后來李懷光真反了。
唐代之前的丹書鐵券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最早的丹書鐵券實物是唐昭宗頒賜給彭城郡王錢镠的,鐵券上刻有三百三十三個字,核心內(nèi)容是這么幾句:“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zé)?!奔瓷饷忮X镠本人九次、子孫三次死罪,觸犯了一般法律,相關(guān)部門不得追究。
錢镠鐵券,現(xiàn)藏于中國歷史博物館
宋代有沒有丹書鐵券呢?可能有人會說,有??!《水滸傳》中小旋風(fēng)柴進家里就有。這是小說家言,不是正史記載。宋朝建立后,對柴氏后人還是非常優(yōu)待的,宋太祖在太廟立碑,其中有一條“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內(nèi)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應(yīng)該說很夠意思了,但是并沒有賜予“丹書鐵券”授予免死特權(quán)。
宋代到底有沒有丹書鐵券?既沒有也有,從制度上說沒有,從特例上說有。宋真宗時,宋臣王曾出使遼國,遼國有丹書鐵券制度,負(fù)責(zé)接待宋使的遼國大臣邢祥向王曾炫耀說:“遼國賜給親近大臣丹書鐵券,貴國(指宋朝)號稱優(yōu)待士大夫,為何不賜給他們丹書鐵券?”王曾告訴他:“鐵券這個東西,是朝廷衰落的時候用來拉攏權(quán)臣,讓他們暫時壓下叛亂心思的,豈能用在賢臣身上?”邢祥聽了,“愧不復(fù)語”。這是從制度上沒有。
北宋建隆年間,宋太祖任命李重進為平盧節(jié)度使,李重進是后周重臣,擔(dān)心趙匡胤借此明升暗降要收拾他,宋太祖為使其安心,“遣陳思誨赍鐵券往賜,以慰安之”,李重進后來叛變失敗后自殺,丹書鐵券也失去了意義。南宋初年,大將苗傅、劉正彥發(fā)動兵變,為招撫他們,宋高宗也給他們賞賜了鐵券。后來,韓世忠將苗、劉二人擒獲,押回杭州處死,丹書鐵券也無法保其性命。除了這幾個特例之外,宋朝再沒有給大臣賜丹書鐵券之舉。
韓世忠
元朝雖然起于草原,也沿襲了中原王朝的丹書鐵券制度。成吉思汗就曾經(jīng)賜給手下大將木華黎以丹書鐵券,承諾“世世代代,傳國不絕,犯三罪而不罰。”
明代,朱元璋創(chuàng)建了歷史上最完備的鐵券制度。從法律上規(guī)范了丹書鐵券的頒授對象,明晰了丹書鐵券的權(quán)限范圍。朝廷根據(jù)功臣、重臣爵位的高低分為七個等級,鐵券各依品級頒發(fā),不得逾越。鐵券上鐫刻的內(nèi)容一般為四個方面:一是賜券的日期,受賜者的姓名、官爵、封邑;二是受賜者的功績勛業(yè)、對朝廷的貢獻;三是皇帝授予受賜者的特權(quán);四是皇帝的誓言,允諾受賜者及其后代享有前述特權(quán)云云。
明代賜給高陽伯李文的丹書鐵券,現(xiàn)藏于青海省檔案館
明代鐵券與唐代相比有兩種差別:其一是謀逆不赦,只宥其他死罪;其二是免死的次數(shù)趨少,且子孫不免死。據(jù)《明史·輿服志四》載:洪武三年(1370年),李善長、徐達、李文忠等34人獲公爵、侯爵封號,并被賜予金書鐵券。洪武二十五年,改制鐵券,賜公傅友德、侯王弼、耿炳文、郭英及故公徐達、李文忠、侯吳杰、沐英,凡八家。永樂初,靖難功臣亦有賜者。此后,陸陸續(xù)續(xù)還有賞賜的例子。明末,崇禎皇帝還曾給宦官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頒賜鐵券。
清代無丹書鐵券制度?!肚迨犯濉な雷婕o(jì)》記載:“滿洲開國諸臣,運籌帷幄,決勝廟堂,汗馬著勛,開疆拓土,應(yīng)加公、侯、伯世爵,錫以誥券。” “誥券”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任職文件,與丹書鐵券不同。同治十三年,同治皇帝死后,慈禧選擇醇親王奕環(huán)之子載湉(即后來的光緒)繼位,當(dāng)時慈禧承諾說載湉日后所生的皇子繼同治為嗣。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廣安覺得慈禧空口無憑,要求頒賜鐵券為憑,受到慈禧的嚴(yán)厲斥責(zé)。
“尚方寶劍”與“丹書鐵券”誰更厲害?
尚方劍是帝王在將領(lǐng)在外統(tǒng)軍征戰(zhàn)的特定條件下,將君權(quán)的一部分(主要是軍權(quán))暫時委托持有尚方劍的將領(lǐng)行使。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古時通訊條件很差,信息反饋很慢,如果將領(lǐng)事事都向皇帝請示,容易貽誤戰(zhàn)機,為了確保戰(zhàn)事取得勝利,授予將帥臨機處置之權(quán)。這種授權(quán)一是有限度,宋、明代都只能斬副將以下;二是有期限,戰(zhàn)事完畢后必須將尚方劍交回,不能長期持有。
相比尚方劍的暫時授權(quán)性質(zhì),丹書鐵券的效力要更加長久。從主觀上說,君臣雙方都期望相互忠誠、信賴,傳至子孫后代。但是這種看似親密無間的契約基礎(chǔ)很不牢固,主要是締約兩方地位不平等,主動權(quán)掌握在皇帝手里。皇帝要是信任大臣還好,君臣基本能夠相安無事,一旦皇帝要是對大臣起了猜忌之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是有再多的丹書鐵券也無濟于事。
明代例子最為典型,明初朱元璋陸續(xù)分封的公爵、侯爵、伯爵共有62人,大多數(shù)人都被授予了丹書鐵券,可是這些開國元勛絕大部分都被殺、被貶,得到善終的人非常少,丹書鐵券形同廢紙一張。在十位公爵中,有五位被殺或賜死;五十二位侯爵中五十人被殺或賜死、削爵;三位伯爵中,除了劉基是病死(一說被毒死)外,其余兩人均被誅。滿打滿算,六十二位開國元勛中只有八人勉強稱得上善終。什么丹書鐵券,哪怕是不銹鋼券,皇帝一翻臉,啥都不好使。
無論尚方寶劍,還是丹書鐵券,都是皇權(quán)的一種外在延伸和表現(xiàn)形式,是皇帝對大臣的一種籠絡(luò)和制衡手段,皇帝絕不會讓這兩樣外在的東西影響到皇權(quán)制度本身。反過來說,如果臣子反客為主,掌握了實權(quán),甚至可以廢立皇帝,就更不需要這兩樣勞什子,直接取而代之了。今天“尚方寶劍”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的煙云中,“丹書鐵券”成為博物館里的展品供人們鑒賞,當(dāng)初持有他們的人地下有知,不知該作何感想。
參考資料:
《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6月版
《唐會要》,上海古籍,2006年3月版
《續(xù)資治通鑒》,線裝書局,2009年12月版
《武經(jīng)總要注》,西安出版社,2017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