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新來的朋友，在看到我的某一篇文章，并決定關(guān)注我之前，完全不清楚我的愛好和取向——甚至性別。不過，我想，他們當中一定有很多人，一直在默默關(guān)注著臺灣的獨立創(chuàng)作者，所以，有很多人在后臺給我留言：“可以寫寫張懸/焦安溥嗎？”
親愛的，我愛這位抽煙喝酒開黃腔的女士，早于你們開始關(guān)注我的時間，所以，關(guān)于她每一張錄音室專輯的心得，我早就寫好了，現(xiàn)在，再把它們翻出來獻獻丑，哪怕你們在閱讀的過程中，有半點感同身受，對于我而言，都是莫大的榮幸。
《My life will...》 / 2006.06.09
再聽《My life will...》，我不想談編曲、不想談旋律，因為這些都不是張懸的拿手好戲。
簡單重復(fù)的吉他和弦，依附于歌詞行進的旋律，她儼然是個平庸的民謠歌手——所幸她的文本表述能力要比一般民謠歌手高級多了。
在這張2001年就錄制完畢，卻直到2006年才得以重見天日的專輯當中，張懸將青春期的思緒一覽無余地攤開：對于寵溺的渴求、對于溝通的困惑、對于自我的定義，她不使用更多花俏的形式展現(xiàn)音樂，正因為這些看起來有些混亂的、無狀態(tài)的作品，正是獨屬于她的年少刻痕。
索尼唱片非常尊重張懸——這正是在張懸此生僅有的四張錄音室專輯中，都由Sony來操作的原因（當然人家當年一簽約就簽了三張唱片來著）——他們沒有去改動張懸作品的風貌，甚至曲序也不做調(diào)整。
不過，張懸仍然不太喜歡索尼的宣發(fā)方式。
那兩年陳綺貞剛剛開始憑借《旅行的意義》爆紅，索尼唱片覺得他們也需要做一個這樣的女性歌手，看起來干凈、純粹、自己創(chuàng)作、會彈吉他，宣發(fā)的時候也照著這個套路去做。結(jié)果，遭到了張懸的劇烈反彈：“憑什么我要告訴大家，你們應(yīng)該喜歡我，因為我很干凈。”
她當然會覺得惡心，因為16歲就跑去女巫店求彭郁晶給她駐場機會的焦安溥，可是一個愛講黃段子、大聲罵“干！”的大姐頭啊。
她的干凈正來自于她不假思索的臟。
索尼音樂后來又簽了一個神經(jīng)病一樣的女歌手——最近這幾年出色的女神經(jīng)似乎都在索尼麾下呢——王若琳，從唱慢板抒情的偽爵士流行歌手，到跳躍的數(shù)位電子音樂人，索尼在商業(yè)與流行之間盡全力給了王若琳最大的自由度。
我想公司高層大概是想：“哎呀，反正都已經(jīng)推了一個女神經(jīng)了，再推一個也沒差?！?/p>
當我們聽見囧安娜和姓焦的那些毫無顧慮、自由自在的音樂時，千萬不要忘記，是索尼唱片出資出力，給了她們這樣的創(chuàng)作空間——比起騷尼來，有一家叫做環(huán)球的唱片公司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張懸在這張專輯里，還有一個顯著的，使她難以與普通Indie歌手區(qū)分開的創(chuàng)作特點是：喜歡撂英文。
平凡的旋律搭上沒有太多內(nèi)容的英文歌詞，讓人有點食不知味，如果不細聽歌詞，我實在難以判斷出，這個女歌手是否有足夠的資格繼續(xù)在樂壇混下去。
還好《寶貝》從地下音樂圈火到地面上，張懸的第一張專輯賣出了“比當時創(chuàng)作歌手的平均線要好一些的銷量”。
我們終于得以有機會看見錄完《My Life Will...》之后的這幾年來，她的進步與轉(zhuǎn)變。
而我，即將開始不遺余力地夸獎她了。
《親愛的...我還不知道》 / 2007.07
大部分歌手，無論是否擅長自己創(chuàng)作，都喜歡一條路走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表現(xiàn)形式，就算特別求新求變的，也是隔個兩三張專輯才變換一下樣貌。
舒適區(qū)是很難走出去的——不止是音樂人的舒適區(qū)，還有聽眾的舒適區(qū)——當一個人的耳朵習慣的某種養(yǎng)分，突生變故，率先導致的一定是水土不服。
蔡依林、陳珊妮、蕭亞軒、孫燕姿……無論這些歌手多么優(yōu)秀，都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或者正在經(jīng)歷著轉(zhuǎn)型后帶來的一系列變故。
但張懸的轉(zhuǎn)型，很輕易地就被聽眾接受了——她從來沒有失敗過，可見音樂人保持低產(chǎn)出率有多么重要。
當然張懸的轉(zhuǎn)型不是劇烈的，她只不過從一個民謠歌手，變成了民謠搖滾歌手而已——而且民謠與搖滾之間生硬的差異與隔閡會令人稍微感到錯愕。
專輯里仍然有很多與第一張專輯氣質(zhì)無差的作品：《喜歡》、《兒歌》、《模樣》、《親愛的》，但這些歌竟然都被我記住了——因為它們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旋律。
時隔六年，張懸所收獲的第一大進步，就是她再也不用寫那些寡淡單一、或者完全依附于歌詞的旋律了——她的旋律寫作邏輯再也不是囈語式的哼哼唱唱，而是具有獨立性的、層次分明的作品——可以這么說，張懸終于學會了如何寫旋律。
再有一些進步，則表現(xiàn)在專輯中那些氣韻傾向于搖滾的作品。
《嫁禍進行式》、《討人厭的字》、《欲望把眼前的地板鋪滿》，這些作品是跳躍的、躁郁的，出現(xiàn)了沉重得令人下墜的鼓點，還有密集出現(xiàn)的電吉他——這是第一張專輯里的張懸難得展現(xiàn)的，估計她那個時候也沒有能力去生產(chǎn)這樣的思想。
和那個唱著小調(diào)民謠干干凈凈的張懸相比，這個張懸抽煙喝酒戴手鏈，字里行間處處傾泄著無處安放的憤怒，但她絕對是個好姑娘。
當然，《親愛的》和《My life》里都含有一些不確定的曖昧成分，在搖滾精神與商業(yè)取向的取舍之間，在專輯名稱那三個猶猶豫豫的頓點中，我們?nèi)阅茏x出張懸的不甘心和對于情緒把控的稚嫩。
可是，她學會了彈電吉他、學會了如何寫出真正有趣的旋律，甚至開始勇于展露自己的態(tài)度和思想。
我覺得，這個女生進步實在太大了。
我已經(jīng)開始迫不及待地想要聽到她的下一張專輯了——如果現(xiàn)在是2007年的話。
《城市》 / 2009.5.22
真了不起啊！張懸！
張懸和她的一位好朋友——陳珊妮，兩個人華語樂壇里難得的女魔術(shù)師，每次出專輯，都能夠給聽眾帶來別樣的驚喜。
但坦然地說，陳珊妮每一次推出新作品，更傾向于“變”，改變風格改變唱腔改變角度改變氣質(zhì)，你沒有辦法從這里面聽出顯而易見的進步——甚至她的水平是飄忽不定的，時常有失手的瞬間。
《19》、《低調(diào)人生》、《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當老去——真不好意思用到老去這個詞，畢竟陳珊妮仍然是我最愛的音樂人——當老去的陳珊妮成為我抑制不住沖動去關(guān)注卻日漸乏味的日常三餐，聽張懸的專輯仍然能拯救我。
張懸在每一張新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是“進”。第二張專輯，她展現(xiàn)出了更突出的旋律寫作能力和制作意識，來到2009年，《城市》里的張懸，擁有了更加成熟、深層次的創(chuàng)作口吻。
我會覺得《My life》和《親愛的》里面的張懸是可人的、討喜的，或者有潛力的，但這里面——坦白來講——沒有任何一首歌值得被記住。
因為她的稚嫩和莽撞無處藏身，在每一個角落流瀉，她不成熟但張牙舞爪，令人想要親近她，成為朋友，卻不會敬仰她。
當我聽到《寶貝》簡單直接的旋律時，我會說：“哦，我記住了一個叫張懸的臺式口水小清新?！?/p>
但當我在2009年第一次聽到《關(guān)于我愛你》時，這是整個年度里我最愛的歌，更甚于蔡依林的《花蝴蝶》。
在日子滾動的輪軸里，她居于其中，卻有不安于室的視角。
她把憤怒的語氣降下來，試圖成為一個哲人，平靜、坦然、灑脫的張懸，造就了一張雋永唱片的開頭。
這個開頭其實是李壽全選的，當時張懸把這首歌放置在最末（具體是什么原因我倒忘了），而李壽全特意把這首歌調(diào)到前面來——其實兩者都是好決定。
如果它成為最后一首歌，反復(fù)出現(xiàn)的“我愛你”會成為值得被惦念和琢磨的部分，給聽眾留下悠長的感動與思考的部分。
而如果她是第一首歌，聽眾們便能迅速進入狀態(tài)，去理解并感受張懸這張專輯試圖表達的是什么——以如此有深意卻平易近人的一首歌與聽眾見面，是最好的招待。
沉潛的思緒未能持續(xù)多久，冰沙似的鼓點、微風一樣簡潔的結(jié)他和弦建立炎炎了夏日曾厝垵的波西米亞《美艷少婦》形象，這首歌其實沒有展現(xiàn)出很多豐富的、有深度的東西，但竟意外不令人討厭，Band soud真是好東西，每一位只會彈吉他的民謠歌手都應(yīng)該組一個樂隊。
《Selling》也同樣沒深度，這更像第二張專輯里那些主旨是憤怒的、沒頭沒腦的歌——很多人說這是專輯里最搖滾的歌，我只想告訴他們一句：千萬不要以為搖滾只是直白和憤怒而已——但這首歌前奏的鼓點卻走在蔡依林的《第二性》前面，成為這張專輯時髦因素的一部分構(gòu)成因子。
到了《南國的孩子》這首歌，詩意便繼續(xù)發(fā)生了，第一張專輯有《寶貝》，第二張專輯有《兒歌》，第三張專輯，張懸繼續(xù)寫歌給孩子。但這孩子已經(jīng)不只是父母的孩子，也不只是有天真感的孩子，而是大地的孩子。她不再將簡單的情緒或淺顯的生活雞湯寫進歌里，而是在創(chuàng)作的脈絡(luò)中加入了山地人的血氣與母性的慈柔，你會感受到一個深情的目光飽滿地灑在原野上放肆奔跑的孩童身上，你會嗅到花草的香氣，你會看見風吹過發(fā)絲，飄起的自然的弧度——這是進化之后的張懸，所展現(xiàn)出的有靈有氣的畫面感。
在這股綿延不絕的詩情畫意里，整張專輯旋律最出眾的歌曲隨之而來——《城市》，我在聽到這首歌之前，完全無法想象，原來張懸能夠?qū)懗鋈绱肆鼷悺⑼暾?、滂沱的旋律，她曾?jīng)有完全以
歌詞為推動力的歌，她后來也寫出了由歌詞與旋律共同支撐的作品，但《城市》這首歌，我要說，雖然文本質(zhì)量仍然在所有作詞人屬于眼里高不可攀的類型，但旋律和編曲的貢獻度，卻更加大，脫離了歌詞，直接“啦啦啦”地唱下去，也會是一首好歌。
在隆重的愛意被宣泄之后，《新年快樂》與《巷口》，則是送入口中的安定，她將聽眾的情緒撫平，又以“安靜的巷口沉默，沉默并溫柔”宣告了結(jié)局的到來。
雖然這張專輯非常完整，但聽到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有前面幾首歌里，我們聽到的那么親近或草率。
由于立志不做市場的玩物，她展露了更多晦澀的、純詩意的角度，但這卻沒有使聽眾與她的距離拉開來，我覺得與張懸的距離更微小了。
她不需要去俯就我，當我看見了她那些真正閃光的人格與曼妙的詩意，當我聽見她的成熟，我會主動湊耳朵過去，我會沒有誰會因為討好市場而成為偉大的人。
真正出眾的歌手，都創(chuàng)造出了屬于自己的市場。去研磨她的詩意，并細心喝下。
《神的游戲》 / 2012.08.10
那些說“已經(jīng)有太多人夸過張懸了”的朋友們，真抱歉，你們又要聽我夸獎一次《神的游戲》。
當然有很多人會說，張懸是難懂的——這話我不認同，我覺得張懸一點也不難懂。
她一定想建立一些詩意的表達，一些苦心孤詣的晦澀——不單表現(xiàn)在文本上，這張專輯的旋律也是十分難嚼的。聽慣了《寶貝》、《兒歌》、《南國的孩子》的聽眾，再跟隨到這張專輯里來找親民的旋律，會發(fā)現(xiàn)“好消化”這個標簽突然之間難覓蹤跡。
當然《玫瑰色的你》和《艷火》會率先被偏好主流的受眾拾得，可是她決不再是一把吉他的輕薄與云淡風輕了。即便是在讓那些“無法理解豆瓣偽文青”的土鱉們可接受的旋律之下，也埋藏著曠達的視死如歸與倏忽遠逝的曖昧情愫。
真的概念死了，說白了不就是個緣分。
什么《玫瑰色》，《藍天白云》、《日子》、《如何》……一切，全部，所有，只是浩瀚時光里短暫而遺憾的交匯，平淡日常里偶得的曼妙段落，那些得失與感觸紛至沓來又匆匆趕往下一攤。
真的，你只要抱著“聽見緣分”的意圖用心聽這張唱片，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如此順理成章又通俗平坦——一點兒也不難懂。
你也可以不抱任何意圖隨便地聽，因為詩意是懸浮而無確定指向的，張懸可以說《玫瑰色》寫給泯運勇士，但是“你看起來累壞了但你沒有停，我是那樣愛你”這樣的歌詞，卻像極了一位欲求不滿的騷零對床伴的臨時情話。你可以隨意在這些歌里置換主題，因為她就不肯給你一個確鑿而明晰的規(guī)則。
好啦，這一次就先簡短地夸到這——因為我目前的才華和知識還不夠用來夸這張21世紀10年代迄今為止最好的國語唱片。
而張懸是華語樂壇現(xiàn)存的最好的十位女歌手之一，這件事情是不容置喙的——她以自己獨特的態(tài)度活在當下，成為低調(diào)卻自有風聲的Icon。她對于音樂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進取，出眾的旋律寫作能力與最具詩意的文本表述能力，影響著后來的無數(shù)人。
她沉浮于時代，歌唱著時代，刺痛了時代，也影響時代。
最終，我們或許能看到她用音樂改變時代——當然這是真正的巨匠做出來的事兒了。
丨 E.N.D 丨
很高興你能看完這篇太長的文章。
張懸，現(xiàn)在恢復(fù)了本名，焦安溥，在不可言說的一個地區(qū)，在遙遠的冰冷雪國，都繼續(xù)留下著聲音和足跡。
我和很多人一樣，一直在等她——因為她確實一直在進步，而且，就算在最稚嫩的時間段，都十分可愛。
真希望在死之前，能聽見焦安溥的新專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