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總會在清明節(jié)的前幾天，跟隨父親和兄長，三五成群去祖墳掃墓。
每次上墳，父親總要端一個盤子，上面放著酒壺、燒紙、涼面、火柴。遇到好年成時，還有糕點(diǎn)和“貢”（我們渭北將一種有造型的大白饃稱作“貢”）。酒壺里的，并非是酒，而是水；燒紙是提前用銃打過的，每張燒紙銃上錢幣的痕跡，算作是錢幣。但燒紙是燒紙，并非錢幣。涼面是母親手工制作的。把搟好的面條下鍋，煮熟，撈出，用涼水冷卻，再用植物油均勻攪拌。這些就是祭奠祖宗最好的祭品。 那時的我，是一個什么也不懂的毛孩子，跟在大人后邊，總喜歡在路邊采摘黃色的蒲公英。擷取時，總是用右手。因為左手還舉著一個旗幟般的幡幡。幡幡是母親用剪刀剪紙而制作的，旗桿是一個掃帚棍棍。微風(fēng)吹來，確有旌旗飄揚(yáng)的美感。遇到好的光景，幡幡的色彩就斑斕多姿了。有黃的，粉的，綠的，但主色調(diào)依舊是白色的。
到了墳地，父親會圍繞隆起的墳?zāi)罐D(zhuǎn)一圈，然后用攜帶的鐵鍬，鏟除野生的雜草。有鼠洞的地方，鏟上幾锨黃土填充，再用锨把尾部夯實空虛之處。雨水沖蝕嚴(yán)重的地方，會多培上幾锨黃土，然后用腳踏實，使墓冢飽滿，保持原有的形狀。
清明時，是青黃兩不接的季節(jié)。吃不飽肚子的，往往就是這個時節(jié)。上墳結(jié)束，我們會分食剩余的貢品。哪怕是只是一小口，也感覺分外的愜意，心里的快感，不亞于咥大餐。其實，那時自己樂意上墳，其主要目的不是祭祀先祖，而是分食供奉他們的祭品。 喜歡上墳，對自己來說，還有一個原因。每次掃墓結(jié)束，跟隨弟兄們在麥地里挖野生的小蒜。這個季節(jié)，小蒜生長很快，我們在田間，地頭，在埝下，甚或墳?zāi)怪車?，找尋個兒最大的。挖時，會小心翼翼地保護(hù)的根部完整。一會功夫，就會挖很多，這時的收獲和成就感，是不言而諭了?；丶液螅?，調(diào)在面里，夾在饃中，吃起來特別的香美，其味之悠長，的確讓人難以忘懷。即使是今天，自己仍喜歡吃。自從到了城里，沒有這個福分，以致想起來口水直流，甚至一次一次地把唾液咽下肚子。
有錢人家的墳地，有青石制作的大供桌。我家世代貧窮，墳里連塊磚頭也找不到。每次上墳，父親總是就地取材，鏟黃土，然后用锨拾掇一個小土臺子，這個土臺子，就是我們心中的青石大供桌。
等一切就緒了，父親會第一個跪下，很虔誠地點(diǎn)燃燒紙，紙一邊燃燒，父一邊“誦經(jīng)”。嘴一張一翕，究竟說什么，我們是聽不明白的。
等燒紙徹底焚燒化作灰燼時，父親用酒壺在灰燼的外圍，澆出一個圈來，一直澆到壺中的水空干。然后抄上一大筷子涼面，置于灰燼的中央；還會把糕點(diǎn)掰一小塊，放置在土臺子；甚至?xí)趬災(zāi)沟墓┳婪较颍駧最w水果糖。一結(jié)束，磕頭！每每磕頭，父親密布皺紋的額部，總是貼著黃土地，且會停留片刻。這樣反復(fù)幾次，才肯起身，兩手一合，從頭部移到膝部，深深地鞠一個躬。
父親74歲那年，腿腳已經(jīng)不是很靈便了。到距家4里開外的祖墳，的確是很累的事。他和往年一樣，依舊精神矍鑠，帶著我們前往。跪下燒紙的時候，他居然留下了淚水。淚珠順著臉頰滑落，懸在鼻角，又掉在撥弄燒紙的手上……
父親是很剛強(qiáng)的人，我自小很少看到父親的眼淚?？匆娝麥I流滿面，我們弟兄幾個，什么也不敢說了，乖乖裝出一幅痛悼的模樣來。父親的表現(xiàn)，使我感到疑惑、驚訝。
父親雖沒文化，但記憶力卻出奇的驚人。八百年前的事情，他能道出個張道李胡子來。特別是講解地下黨鬧革命的故事，講得感天地，泣鬼神。上世紀(jì)70年代，那些鬧革命成為國家大干部的，還專門看望過父親。因為這，使我常常埋怨起他來。他當(dāng)初為什么不參加革命呢？他若參加革命，我不就能吃飽，不挨餓嘛。再說，有個商品糧戶口，地位就那個了。
許多歷史戲曲，他能將整出整出的戲詞背誦下來。高興的時候，甚至?xí)砰_嗓門吼上幾句。他經(jīng)常給我們說戲，講解戲曲中蘊(yùn)含的深刻道理?！疤斓鼐H師，忠孝仁義信；上陣離不了父子兵，打虎少不了親弟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边@些經(jīng)典名句，就是從父親那里學(xué)到的。
他沒有進(jìn)過私塾，沒有學(xué)過數(shù)學(xué)，但他心算的速度，是我們弟兄幾個望塵莫及的。每次購買數(shù)十種物品，售貨員還沒有算出，他就如數(shù)付款了。不打算盤，怕出差錯，若打算盤，則讓人白等好長時間，弄得售貨員哭笑不得。一年夏，生產(chǎn)隊糧食入庫，父親抬秤，過了142口袋，結(jié)束時，他報出了過秤的總數(shù)來，使會計大惑不知其解。
父親為人忠厚，他樂于助人，善施舍。為此，經(jīng)常遭到家人圍攻。因為我的家，貧窮到了缺吃少穿的地步，日子緊巴巴的，哪有救助別人的能力。父親受到言語的責(zé)難，一句不發(fā)。你說你的，他做他的。你有你的理由，他有他的主意。過激了，父親會狠狠地瞪一眼，然后揚(yáng)長而去。反正誰也沒有能夠改變他的做法。
一日上午，是上學(xué)的時間。鄰村一個小女孩哭著走著，兩個羊角小辮一高一低，整個臉上被淚水擦拭得五抹六道，父親湊過去，問孩子為什么哭泣。孩子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最后說出了沒錢上學(xué)。父親拉著小孩子的手，尋到了她的父母。原來，沒有五毛錢的報名費(fèi)。可這個孩子的家，實在是拿不出的。孩子的父母執(zhí)意要孩子停學(xué)，還說女孩子上那么多學(xué)有什么用處？父親急了，痛罵了這對夫妻，給了孩子五毛錢，先讓孩子報名去了。
母親身體不好，幾次重病差點(diǎn)沒命了。老中醫(yī)開的方子，經(jīng)常是跑許多藥鋪也抓不全的。在外工作的長兄知道后，回家時會千方百計買些名貴藥材。父親獲知這些信息，就會在別人生病時，拿去救人。以致母親患病時，總是喝抓不全的湯劑。
上世紀(jì)70年代初，天大旱，糧歉收，吃飯是頭等大事。我從學(xué)?；丶?，看見母親一個人坐在爐前哭泣，一問，才知是家里沒有升顆之糧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家八九口，午飯僅僅是一塊粉坨。這塊粉坨，也是母親積攢了多日浸泡洋芋絲的淀粉做成的。除了粉坨，就是一鍋滾燙翻騰的等待下鍋的開水！別說七八個人吃，就是我一個人也不夠的?？吹饺绱思揖?，看到陷入窘境的母親，自己感到極度絕望，扭頭就跑，邊跑邊哭，邊哭邊跑。到了學(xué)校，一個人趴在課桌上號啕起來。好在老師及時發(fā)現(xiàn)，熱心同學(xué)幫助，使自己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
父出門幾天未歸，聽母親說，是借糧去了。第二天，父親從三四十里之外的朋友家，背回了四五十斤高粱，又困又乏的父親，一頭倒在炕上睡著了。父親所帶回來的，不是糧食，是我們得以延續(xù)的生命呀。母親立馬磨面，蒸饃，剛出鍋，父親就用手巾包了幾個，送給挨餓的五保戶飼養(yǎng)員了。飼養(yǎng)員孑然一身，沒父沒母，沒兒沒女，沒兄沒弟，沒依沒靠，如同魯迅筆下的閏土。每遇春節(jié)，父親總會把他請到家里一起吃飯，臨走時，還會給加幾個饅頭。
1992年清明，我們弟兄幾個回家，準(zhǔn)備一起去上墳。此時的父親，已經(jīng)蒼老了許多。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原本肥胖的身體，顯得消瘦了許多。腿腳行動也沒有以前靈便了。腰佝僂彎曲，背已駝峰，顯出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不知為什么，他破例不去墳地，囑咐我們上墳時，一定要多燒些紙錢，多放些貢品。我們遵照父命，去祖墳掃了墓。
第二年的清明，是我終生難以忘懷的日子。銘記于心的，是祖墳里新添了父親的墳頭。以前上墳，沒有一點(diǎn)悲愴的感覺。因為供奉的祖先里，除對奶奶尚有印記外，其他的都是在自己出生幾十年前世去的，一點(diǎn)傷感也沒有。
為了掃墓，長兄從千里之外趕回來了。其他弟兄，也請了假。這次掃墓，人數(shù)之多，隊伍之浩蕩，是從來沒有過的。長兄如父，我們幾個小的，跟隨在他的身后，一路上，沒了往年的輕快，也沒有說話的聲音。長兄看見墳頭，眼睛就潮濕了，淚銜在眼眶，盈盈欲滴。還沒有燒紙錢，兄弟七個就情不自禁淚如泉涌了，這種悲傷，是難以控制的。
三兄是眼最硬的，可到了這種氛圍，鼻子照樣發(fā)酸，照樣動情，甚至捶胸頓足。人常說，不傷心不落淚。這次掃墓，與往年的形式?jīng)]有兩樣，可凝聚的濃厚悲傷氣氛，實在令人愁腸百結(jié)。幾個孫子輩的啼哭，讓人倍感撕肝裂肺，使這種悲傷的氛圍更加濃重了。
掃墓結(jié)束，佇立墳頭，誰也不肯離去。
站在那里，我一直在責(zé)備自己。那時，自己成家不久，有了孩子，經(jīng)濟(jì)狀況不是很好，再加上相對年輕，只知道在同學(xué)朋友那里瘋來瘋?cè)ィ瑥膩頉]有想過與父親多交流呀。
自己始終認(rèn)為，父親身體很好，以后有時間孝敬的。父親喜歡吃肉喝酒飲茶。村里人都說父親有福氣，牙齒好。牙上三十六，頓頓能吃肉，這是我們那里的俗語。說來也怪，父親的牙齒數(shù)量，恰巧是三十六顆，但沒有頓頓吃上大肉。直到父親七十五歲去世時，牙齒一個也沒有脫落。
種種跡象表明，父親一定能長壽百歲的。這些假象，正好是自己沒能重視行孝的活思想。認(rèn)為再緩上幾年，等經(jīng)濟(jì)條件好了，好好孝敬孝敬。誰知，自己記憶里從來沒有生過病的父親，居然一病不起！
當(dāng)診斷報告出來時，自己背著父親，背著兄長，背著家人，一人獨(dú)居一隅，號啕大哭一場。西安大醫(yī)院的專家會診，竟對父親下了在世不會超過兩個月的結(jié)論，理由是顎下腋下淋巴結(jié)腫大，癌細(xì)胞擴(kuò)散。在我們無助無奈又無為的時刻，一遍一遍的近似哀求口氣，也沒有動搖專家打發(fā)我們回家的決心。這讓我們弟兄一伙，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1992年10月14日，父親帶著依戀離開了人世。出殯那天，全村人前來送行。我們家族的所有男女，按輩分和年齡依次排成一個長長的隊伍，跟在靈柩的后面。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再也不能躺在父親的懷里聽父親講故事了，一種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凄惻，瞬間占據(jù)了整個身心，兩腿像灌了鉛似的，怎么也挪不前去。中途停頓的時間，自己跪下來，對著父親的靈柩，狠勁地磕起響頭來，額部與地面的劇烈碰撞，幾乎是自己失去知覺。隨行的一些人，看見自己狠勁撞地，一下把自己稱了起來。幾位五六十歲的老人，一個勁給說心寬，這時，自己感覺頭更痛了，額部腫脹起來了，攙扶的幾個人，也淚流滿面。從此，一路上我就沒有下跪的機(jī)會了。
凄愴的悲涼籠罩了整個村莊，空氣中彌漫的，是接連不斷的哀樂和哭聲，四鄰八舍的鄉(xiāng)親們，都為父親的離世痛悼。鄰近村莊的男男女女，趕來給父親送葬。父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夫。他的去世，能引來這么多痛悼的人，不是他的輩分，也不是他的年齡，而是他和善為人樂于助人的品德！
現(xiàn)在，兄弟幾個日子好過了，經(jīng)濟(jì)條件好了?？筛赣H不能享受我們今天的幸福，不能分享我們的快樂。已臨近知命之年的自己，頓時明白了許多。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工作了，生活相對充裕，此時此刻，想起未能盡心盡力贍養(yǎng)在世的老父親，的確感到內(nèi)疚。清明時分，看見別人去上墳，不免頓生惜惶。自責(zé)的念頭襲來，動輒使自己淚流滿面。
昨天，我們?yōu)槿俗?，今天，我們?yōu)槿烁浮q月的侵蝕，給自己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痕。那些今為人子者，請你們珍惜父愛，珍惜母愛，借年富力強(qiáng)，多看看父母，多行行孝心。
抓住今天，你才擁有今天，失去今天，你的精神世界也許會空虛很多。贍養(yǎng)父母，從今天做起，從現(xiàn)在做起，我們才不至于失魂落魄，才不至于內(nèi)疚悵惘。
我是永遠(yuǎn)會自責(zé)下去，希望你們不要?。ㄎ?劉毓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