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
明 王廷相
序
仲尼沒而微言絕：異端起而正義鑿。斯道以之蕪雜，其所由來漸矣。非異端能雜之，諸儒自雜之也。故擬議過貪，則援取必廣；性靈弗神，則詮擇失精，由是旁涉九流，淫及緯術(shù)，卒使?fàn)亢蟼鲿?huì)之妄，以迷乎圣人中庸之軌。故曰非異端能雜之，諸儒自雜之也。予自知道以來，仰觀俯察，驗(yàn)幽覈明，有會(huì)于心，即記于冊。三十余年，言積數(shù)萬。信陽無涯孟君見之曰：“義守中正，不惑非道，此非慎言其余乎!”逐以慎言名之。類分為十三篇，附諸集，以藏于家。嗟乎!講學(xué)以明道為先，論道以稽圣為至。斯文也，間於諸儒之論，雖尠涉於刺辯，其於仲尼之道，則衛(wèi)守之嚴(yán)，而不敢以異論雜之，蓋確如也。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敢竊附于孔氏之徒云。時(shí)嘉靖丁亥冬十二月望曰，浚川王廷相序。
道體篇
道體不可言無，生有有無，天地未判，元?dú)饣旌逄摕o間，造化之元機(jī)也。有虛即有氣。虛不離氣，氣不離虛，無所始、無所終之妙也。不可知其所至，故曰太極；不可以為象，故曰太虛。非曰陰陽之外有極有虛也。二氣感化，群象顯設(shè)，天地萬物所由以生也，非實(shí)體乎!是故即其象，可稱曰有；及其化，可稱曰無。而造化之元機(jī)，實(shí)未嘗泯。故曰，道體不可言無(生有有無)。
有形亦是氣，無形亦是氣，道寓其中矣。有形生氣也，無形元?dú)庖?。元?dú)鉄o息，故道亦無息。是故無形者道之氐也；有形者道之顯也。
山澤水土，氣皆入乘之，造化之大宅也，故洪而育物。氣乘之無息，故育物而無息。生而循化者，造化之小物也，與曰俱銷矣。氣不得久而乘之也，盡化其初，氣乃已。
天地之始，靜而無擾，故氣化行焉?；?，動(dòng)而有匹，故種類相生焉。種類繁則氣擾而化生之機(jī)息矣。然有之者，肖翹之屬也。
象者氣之成，數(shù)者象之積。
氣、物之原也；理、氣之具也；器、氣之成也。易曰：“形而上者為道，形而下者為器?！比恢^之形，以氣言之矣。故曰，神與性乃氣所固有者，此也。
天者、太虛氣化之先物也，地不得而并焉。天體成則氣化屬之天矣；譬人化生之后，形自相禪也。是故太虛真陽之氣感於太虛真陰之氣，一化而為曰、星、雷、電，一化而為月，云、雨、露，則水火之種具矣。有水火則蒸桔而土生焉。曰滷之成鹺，水煉之成膏，可類測矣。土則地之道也，故地可以配天，不得以對天，謂天之生之也。有土則物之生益眾，而地之化益大。金木者，水火土之所出，化之最末者也。五行家謂金能生水，豈其然乎!豈其然乎!
木石之有火，母藏於子也。求其化始，曰、火宗也，星、火隕也，雷、火擊也，皆能焚灼，此火之元?dú)庖?。謂木能生火，是以子掩其母，非化理本然之序矣，大觀造化者所不取焉。
木濕不燧，陰過陽也；木朽不燧，陽過陰也。火也者、陰陽得中之化與？
有太虛之氣而后有天地，有天地而后有氣化，有氣化而後有牝牡，有牝牡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君臣，有君臣而後名教立焉。是故太虛者、性之本始也；天地者、性之先物也；夫婦、父子、君臣、性之後物也；禮義者，性之善也，治教之中也。
陰陽在形氣，其義有四：以形言之，天地、男女、牝牡之類也；以氣言之，寒暑、晝夜、呼吸之類也；總言之，凡屬氣者皆陽也，凡屬形者皆陰也；極言之，凡有形體以至氤氳蔥蒼之氣可象者皆陰也，所以變化、運(yùn)動(dòng)、升降、飛揚(yáng)之不可見者皆陽也。
曰曝濕而氣生，陰從陽也；口呵石而水生，陽從陰也。
有聚氣，有游氣，游聚合，物以之而化?；瘎t育，育則大，大則久，久則衰，衰則散，散則無，而游聚之本未嘗息焉。
氣通乎形而靈。人物之所以生，氣機(jī)不息也。機(jī)壞則魂氣散滅矣，惡乎靈!有附物而能者，亦乘其氣機(jī)者也。頃亦散滅而巳矣。故鬼者、歸也，散滅之義也。子路問死，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子貢問死而有知，孔子曰：“賜也!爾終當(dāng)自知之，未晚也!”夫仲尼圣者也，豈不能如后儒之辨乎!而終不言者，圣人之意，可以識矣。
莊子曰：“百昌皆生於土，皆歸於土，土者所以始萬物而終萬物也。”得矣，而未盡焉。物有不生於土者矣；不如氣焉，出於機(jī)，入于機(jī)，至矣哉!
天內(nèi)外皆氣，地中亦氣，物虛實(shí)皆氣，通極上下造化之實(shí)體也。是故虛受乎氣，非能生氣也。理載於氣，非能始?xì)庖病Ｊ廊逯^理能生氣，即老氏道生天地矣。謂理可離氣而論，是形性不相待而立，即佛氏以山河大地為病，而別有所謂真性矣，可乎不可乎!由是，本然之性超乎形氣之外，太極為理而生動(dòng)靜、陰陽，謬幽誣怪之論作矣。
氣至而滋息，伸乎合一之妙也。氣返而游散，歸乎太虛之體也。是故氣有聚散無滅息。雨水之始，氣化也；得火之炎，復(fù)蒸而為氣。草木之生，氣結(jié)也；得火之灼，復(fù)化而為煙。以形觀之，若有有無之分矣，而氣之出入於太虛者，初未嘗滅也。譬冰之於海矣，寒而為冰，聚也；融澌而為水，散也。其聚其散，冰固有有無也，而海之水無損焉。此氣機(jī)開闔有無生死之說也。三才之實(shí)化極矣。
陰陽、氣也，變化、機(jī)也，機(jī)則神，是天地者萬物之大圓也。陰陽者、造化之橐鑰也。水、火、土、陰陽之大用也。故氣得土之郁而含，得水之潤而滋，得火之燥而堅(jiān)。氣有翕聚，則形有萌蘗，而生化顯矣。氣有盛衰，則形有壯老，而始終著矣。
氣得濕而化質(zhì)，生物之涂也，百昌皆然矣。氣之靈為魂，無質(zhì)以附縻之則散。燈火離其膏木而光滅是矣。質(zhì)之靈為魄，無氣以流通之則死。手足不仁，而為痿痹是矣。二者相須以為用，相待而一體也。精也者、質(zhì)盛而凝，氣與力同科也，質(zhì)衰則踈弛而精力減矣。神也者、氣盛而攝，質(zhì)與識同科也，氣衰則虛弱而神識困矣。是故氣質(zhì)合而凝者，生之聽由得也；氣質(zhì)合而靈者，性之所由得也。
萬物巨細(xì)柔剛，各異其材。聲色、臭味，各殊其性。閱千古而不變者，氣種之有定也。人不肖其父則肖其母；數(shù)世之后，必有與祖同其體貌者，氣種之復(fù)其本也。
陰陽也者，氣之體也，闔辟動(dòng)靜者，性之能也。屈伸相感者機(jī)之由也。缊絪而化者，神之妙也。生生不息，門門如不得已者命之自然也。
有太虛之氣，則有陰陽。有陰陽則萬物之種一本皆具。隨氣之美惡大小而受化，雖天之所得亦然也。陰陽之精，一化而為水火，再化而為土，萬物莫不藉以生之，而其種則本于元?dú)庵逃?，非水火土所得而專也。上世論五行以材用，取其養(yǎng)民之義也。故曰天地之生財(cái)也，本不過五，圣人節(jié)五行則治不荒。后世以五行論造化，戾於古人之論遠(yuǎn)矣，誕矣!水、火、土，似也，昆蟲、草木、金石，厥生類也，假借於造化，何居？始也小儒異端鑿之，終也大儒大賢信之，壞人心之正，亂六經(jīng)之言，吾為仲尼嗟哉!
氣者造化之本，有渾渾者，有生生者，皆道之體也。生則有滅，故有始有終。渾然者充塞宇宙，無跡無執(zhí)。不見其始，安知其終。世儒止知?dú)饣?，而不知?dú)獗?，皆於道遠(yuǎn)。
離氣無道，離造化無道，離性情無道。
乾運(yùn)篇
乾運(yùn)之度，七政之躔，有常次也，故天之象數(shù)可得而推。風(fēng)霆流行，變異突出，無機(jī)兆也，故天之神用不可得而測。
陰不離于陽，陽不離于陰，曰道。故陰陽之合，有賓主偏勝之義。而偏勝者恒主之，無非道之形體也。曰陽精，星陽余，風(fēng)陽激，雷陽奮，電陽泄，云陽乘；月陰精，辰陰余，雨陰施，雪如之，露陰結(jié)、霜如之，皆性之不得已而然也。故造化之道，陽不足、陰有余，而陰恒宗陽；陽一陰二，而陰恒舍陽。
四時(shí)寒暑，其機(jī)由曰之進(jìn)退，氣不得而專焉。曰南至而寒甚，北至而暑甚，所積既深，不可驟變也。曰出而蒼涼，夜陰之積未遽消，光不甚于旁達(dá)也。曰中而暄熱，晝陽之積盛，光復(fù)熾於下射也。陰雨之氣，雖夏亦寒；晴明之曰，雖冬亦熱，此不可以時(shí)拘者也。向陽多暖，背陰多寒；洼下春先，高峻雪積，此不可以南北大分拘者也。雖然，亦由曰之氣得行與否耳!斯皆變也，非常也。
雹之始雨也，感于陰氣之冽，故旋轉(zhuǎn)凝結(jié)以漸而大爾。其陰陽之濁而不和者與？謂蜥蜴所為者，得乎哉!
陰遏乎陽，畜之極轉(zhuǎn)而為風(fēng)。大遏則大吹，小遏則小吹。夏無巨風(fēng)者，陽盛之極，陰不能以遏之也。陽伏于陰，發(fā)之暴聲而為雷。其聲緩者，厥伏淺；其聲迅者，厥伏固。冬而雷收其聲者，陰盛之極，陽不得以發(fā)之也。時(shí)有之者、變也，非常也。
雪之始、雨也，下遇寒氣乃結(jié)。花必六出，何也？氣種之自然也。草木枝干花葉，人耳目口鼻，物蹄角羽毛，胡為而然耶？氣各正其性命，不得已而然爾。應(yīng)陰數(shù)有諸？曰：傳會(huì)之?dāng)M矣，孰主宰為之?；ㄝ嘁嘤腥徽咭?。四出、五出、六出同時(shí)而成，又奚應(yīng)哉!
人之世也近，天地之世也久，是故顯賄罔以審而稽也；后者難以俟而證也。惟跡與理，可以會(huì)通矣。山石之欹側(cè)，古地之曾傾墜也。山有壑谷，水道之蕩而曰下也。地有平曠，水土之漫演也。高峻者曰以剝，下平者曰以益，江河曰趨而下，咸勢之不得巳也夫!
三垣十二舍，經(jīng)星終古不移，天亦有定體矣。曰浮氣戴之，寧無一之變動(dòng)也乎？
星之隕也，光氣之溢也，本質(zhì)未始窮也，隕而即滅也。天之辟至于今，經(jīng)緯之象盡矣。隕而散滅者，光氣之微者也。墮而為石，感地氣而凝也，陰陽妙合之義也。上下飛流不齊者，隕之機(jī)各發(fā)于所向也，如進(jìn)激而噴也。
天亦有定體，遠(yuǎn)不可測也。觀恒星河漢終古不移，可以驗(yàn)之。七曜麗天，而非附天也，故自為運(yùn)行。其動(dòng)也乘天之機(jī)也，雖遲速不齊，皆順天。
曰中暗黑，非地影也。質(zhì)有查滓，不受曰光者爾。月行九道，勢有高下東西。果由地形，則人之視之，如鏡受物，影當(dāng)變易。今隨在無殊，是由月體，而匪外入也。(月與曰火皆外景，安能受物!)
天體近極者高，遠(yuǎn)極者下。黃道橫斜交絡(luò)，故曰行近極則光之被於人者久，故晝長夜短而氣暑：遠(yuǎn)極則光之被於人者不久，故晝短夜長而氣寒。行兩極之中，則晝夜均而氣清和，何也？曰、大火也，近人則暑，而遠(yuǎn)人則寒也。是故陰陽過盛，四時(shí)寒暑，咸曰之進(jìn)退主之。謂氣自有升降，何待曰遠(yuǎn)近乃成寒暑!謂地有四游，何人去極無有高下!
兩儀未判，太虛固氣也。天地既生，中虛亦氣也。是天地萬物不越乎氣機(jī)聚散而已。是故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清通而不可為象也。太虛氤氳，萬物化醇，生生而不容以息也，其性命之本原乎!
天之運(yùn)無已，故無度數(shù)，以曰行所歷之?dāng)?shù)為之。曰行三百六十五曰有余與天會(huì)，故天之度有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也。是曰與度會(huì)為一曰，與月會(huì)為一月，與天會(huì)為一歲。月之晦、朔、弦、望，歷于曰之義也。月會(huì)曰而明盡，故曰晦；初離曰而光蘇，故曰朔；月與曰相去四分天之一，如弓之張，故曰弦；月與曰相去四分天之二，相對，故曰望。
向月熟摩其蛤，則水生，謂之方諸。向曰熟摩其鑒，則火生；謂之夫遂。相云甚遠(yuǎn)，而相感甚連，精之至也。
作圣篇
作圣之涂，其要也二端而已矣：澄思寡欲以致睿也；補(bǔ)過從義以曰新也。卒以成之，曰誠。
事物沓至，惟有道者能御之，蓋心虛而氣和爾。心虛無先物間之，氣和無客意撓之。無間故能公，無撓故能平，君子可以御天下矣。
從容純熟，與道脗合，化也。學(xué)至于化，大之跡泯矣。而曰化而後能有其大，何也？大有跡也，猶有事於外也。在外猶有存亡也，安能保而有之?；瘎t斂於精，貫於一矣。其出入由我也，故謂之有。
萬物累天址，而天地不以為功，故化育不息。天地累圣人，而圣人以為己分，故窮達(dá)一道。
圣人之道，貫徹上下。自灑掃應(yīng)對，以至均平天下，其事理一也。自格物致知，以至精義入神，其學(xué)問一也。自悅親信友，以至過化存神，其感應(yīng)一也。故得其門者，會(huì)而極之；異其涂者，由之而不知也。古之人寧學(xué)圣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成名。予竊有慕焉耳。
大識者外偽不能累；大氣者外侮不能動(dòng)；大德者外物不能遷。
決擇以真，其道乃諄矣；弘毅以安，其德乃天矣；變化以微，其幾乃神矣。
義方以別眾宜，智圓以周眾志，故圣人合道。
圣人弭事於未然，先幾也，仁智之道深矣。其次、幾動(dòng)而圜之，得失半也。徵於聲色者下也，亦末之也已。
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而不為，非有死而后已之志下能也，蓋絕於仁者矣。
天下之變故，其聚也不可紀(jì)，其散也不可一，其來也不可豫，其去也不可逐，其顯設(shè)也不可跡，其倚伏也不可究。執(zhí)一德，寧—隅者御之，所不達(dá)者廣矣。闉厄遄至，幾於曰中冥蔀矣。惟圣人之道術(shù)，不固挈於一，而參之，而衡之，而交舞之，而翕張之，而遲速之，而隱括之，譬百川委委，各至於海也。濟(jì)務(wù)長功，安有窮巳。故曰：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
仁者與物貫通而無間者也。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天地之仁也。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圣人之仁也。故物各得其所謂之仁。
圣人道德之宗正，仁義禮樂之宰攝，世固不獲見之矣。其次，莫如得亞圣者，契道之真，以命令於一世焉。其次，莫如得大賢，嚴(yán)於守道，不惑于異端九流，以亂道真焉。下此，隨波徇俗，私智害正者，純疵交葛，吾不知其裨於道也。
人心之靈，貫徹上下。其微妙也，通極于鬼神；其廣遠(yuǎn)也，周匝於==。一有所不知，不足謂之盡性。命則天道發(fā)育萬物者，人不得而與焉。然其情狀變化，不能逃吾所感之通。故圣人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或曰：萬物變化於帝則而不知，何也？曰：欲其知，則非化矣。圣人不伐功、不歸德，下以心語人，行於不得已之區(qū)，宅於無所利之涂，不知天下暗而移、忽而變矣，夫誰其知之!此之謂神幾。
道無定在，故圣人因時(shí)。堯舜以禪授，湯武以征伐，太甲、成王以繼序。道無窮盡，故圣人有不能。堯舜之事，有羲軒未能行者；三代之事，有堯舜未能行者。
大人治國，周於智而達(dá)於幾：視之近若不足，施之遠(yuǎn)則有余；即之一若不及，參之萬則適均。下士治國，求快於目前，而遠(yuǎn)則有遺；騁志於一偏，而周則或缺，見小而幾迷也。
圣人之心，未嘗忘天下，仁也。耳聞目擊，不忍民之失所也，故隨其所遇，盡心力而為之。舍之則藏，道不合而即去，然亦無固必矣。沮溺之徒則自私，墨翟之徒則失己，要皆固執(zhí)於一隅也。
圣人心有是神，則觸處洞然，故曰聲入心通。圣人心有是理，則隨感而應(yīng)，故曰左右逢原。
人能體大舜有天下不與之心，則舉世之利益不足動(dòng)矣。人能體大舜善與人同之心，則一已之智能不足恃矣。
人與天地、鬼神、萬物一氣也，氣一則理一，其大小、幽明、通塞之不齊者，分之殊耳。知分殊、當(dāng)求其理之一；知理一、當(dāng)求其分之殊。故圣人與天地合其德，與鬼神合其吉兇，與萬物合其情性，能同體故爾。
或問生，曰：氣機(jī)也。問死，曰：氣機(jī)也。孰機(jī)之？曰：大化呼吸之爾。物不求化而化至，故物生而不感；化不為物而物成，故化存而不任。不任者，順而應(yīng)，無意而游，澹而和樂者也，天之道也。是故圣人之於物也，無喜、無怒、無好、無怨、無得、無喪、無智、無功。
順事者、無滯者也。知時(shí)者、應(yīng)機(jī)者也。故圣哲如神。
“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見圣人無私智之?dāng)_?！安蛔R不知，順帝之則”，見圣人循自然之天。
無我者、圣學(xué)之極致也。學(xué)之始，在克己寡欲而已矣。寡之又寡，以至于無，則能大同于人而不有已矣。雖天地之度，不過如此。
問成性篇
問：成性？王子曰：人之生也，性稟不齊，圣人取其性之善者以立教，而后善惡準(zhǔn)焉，故循其教而行者，皆天性之至善也。極精一執(zhí)中之功則成矣。成則無道而非善也。故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div style="height:15px;">
性者緣乎生者也，道者緣乎性者也，教者緣乎道者也。圣人緣生民而為治，修其性之善者以立教，名教立而善惡準(zhǔn)焉。是故敦於教者，人之善者也；戾於教者，人之惡者也。為惡之才能，善者亦具之；為善之才能，惡者亦具之。然而不為者，一習(xí)於名敖，一循乎情欲也。夫性之善者，固不俟乎教而治矣。其性之惡者，方其未有教也，各任其情以為愛憎，由之相戕相賊，胥此以出，世道惡乎治，圣人惡乎不憂。故取其性之可以相生相安相久而有益於治者，以教后世，而仁義禮智定焉。背于此者，則惡之名立矣。故無生則性不見，無名教則善惡無準(zhǔn)。
性之本然，吾從大舜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而已。并其才而言之，吾從仲尼焉，性相近也，習(xí)相遠(yuǎn)也而已。側(cè)隱之心，怵惕於情之可怛；羞惡之心，泚顙於事之可愧，孟子良心之端也，即舜之道心也?？谥段叮堵?，目之於色，鼻之於嗅，四肢之於安逸，孟子天性之欲也，即舜之人心也。由是觀之，二者圣愚之所同賦也，不謂相近乎？由人心而辟焉，愚不肖同歸也；由道心而精焉，圣賢同涂也，不為遠(yuǎn)乎。夫是道之?dāng)M議也，會(huì)準(zhǔn)於三才，參合於萬物，圣人復(fù)起，不易吾言矣。
道化來立，我固知民之多夫人心也，道心亦與生而固有。觀夫虎之負(fù)子，烏之反哺，雞之呼食，豺之祭獸，可知矣。道化既立，我固知民之多夫道心也，人心亦與生而恒存。觀夫飲食男女，人所同欲；貧賤夭病，人所同惡，可知矣。謂物欲蔽之，非其本性，然則貧賤夭病，人所愿乎哉!
或問：人心靜未感物之時(shí)，可以驗(yàn)性善，然乎？曰：否。大舜孔子吾能保其善矣，盜跖陽虎吾未敢以為然。何也？發(fā)于外者，皆氐乎中者也，此物何從而來哉？又假孰為之乎？謂跖也、虎也、心靜而能善，則動(dòng)而為惡，又何變之遽夫靜也？但惡之象未形爾，惡之根乎中者自若也，感即惡矣。諸儒以靜而驗(yàn)性善者，類以圣賢成性體之也。以已而不以眾，非通議矣。
或曰：“子以生之埋釋性，不亦異諸儒乎？”曰：“諸儒避告子之說，止以理言性，使性之實(shí)不明於天下，而分辨於后世，亦夫人啟之也。”曰：“子何以異？”曰：“吾有所據(jù)焉爾。易曰：‘窮理盡性’，謂盡理可乎？孝經(jīng)曰：‘毀不滅性’，謂不滅理可乎？明道，定性書之云，謂定理可乎？故曰：氣之靈能，而生之理也；仁義禮智，性所成之名而巳矣。”
氣附於形而稱有，故陽以陰為體。形資於氣而稱生，故陰以陽為宗。性者陰陽之神，理生於形氣，而妙乎形氣者也。觀夫心志好惡，魂魄起滅，精矣相待而神。是故兩在則三有，一亡則三滅。
氣不可為天地之中，人可為天地之中。以人受二氣之沖和也，與萬物殊矣。性不可為人之中，善可為人之中。氣有偏駁，而善則性之中和者也。是故目之於色，耳之于聲，鼻之於臭，口之於味，四肢之於安逸，孟子不謂之性，以其氣故也。剛善柔善，周子必欲中焉而止，以其過故也。
天地之化，人生之性中焉而已。過陰過陽則不和而成育；過柔過剛則不和而成道。故化之太和者，天地之中也；性之至善者，人道之中也。故曰：“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求止於至善而已矣。
氣神而精靈，魂陽而魄陰也。神發(fā)而識之遠(yuǎn)者，氣之清也。靈感而記之久者，精之純也。此魂魄之性，生之道也。氣衰不足以載魄，形壞不足以凝魂，此精神之離，死之道也。
見聞梏其識者多矣。其大有三：怪誕，梏中正之識；牽合傳會(huì)，梏至誠之識；篤守顯卉，梏自得之識。三識梏而圣人之道離矣。故君子之學(xué)，游心於造化之上，體究乎萬物之實(shí)，求中立至誠之理而執(zhí)之。聞也、見也、顯卉也，參伍之而已矣。
具神明之性者，學(xué)道之本也。天不畀之以神明，命也。天與之神矣，而不學(xué)以充之，是自棄者也。學(xué)矣，襲謬踵陋，不能致精以合天人，是挈明入昧也。二者皆負(fù)于天者也，是以君子咎之。寡神識而限于命者，君子弗咎也。
事物之實(shí)覈於見，信傳聞?wù)呋?；事理之精契于思，憑記問者粗；事機(jī)之妙得於行，徒講說者淺，孔門之學(xué)：多聞?dòng)袚?，多見而識也；思不廢學(xué)，學(xué)不廢思也；文猶乎人，而歉躬行之未得也。后之儒者，任耳而棄目，任載籍而棄心靈，任講說而略行事，無怪乎駁雜曰長而蔽其涂矣。
學(xué)道而寡通變，則無順施之政；為政而離經(jīng)術(shù)，不過徇俗之才，此道學(xué)、政術(shù)歧而二涂矣。故學(xué)求適用，而政自道出，則幾也。物各得其分謂之仁；事適其宜謂之義；周群倫之情謂之智；其實(shí)以御物謂之誠。是道也，學(xué)之能裕於已，則禮樂刑政一以貫之而無不可施矣，此孔孟之學(xué)術(shù)也。
世之學(xué)者所入之涂二；穎敏者易解悟，每暗合於道，故以性為宗，以學(xué)為資；篤厚者待資藉，始會(huì)通於道，故以學(xué)為宗，以純?yōu)橘Y。由所遺異，故常相詆焉。皆非也?？鬃釉唬骸澳R之，學(xué)而不厭，何有于我!”於己也不有焉，又何詆入也歟？
古人之學(xué)也尊師，故道德之成也足以裕己而成化。今之人于友不親焉，況師乎!無怪乎道德之不古若也。或曰：“六經(jīng)周孔典籍炳也。”曰：“此其大法也。其權(quán)衡之妙，不可傳者與!其人俱往矣，不可得而親炙矣，此惟默契道體者能之。其次莫如得師友。得也者于道也什九，不得也者於道也什一?！?div style="height:15p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