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七月二十九日,在經(jīng)過了四十六天的跋涉之后,唐玄宗一行人終于到達了成都。
唐玄宗是唐朝第一個“出奔”的帝王,這一路上他嘗遍了失去、恐懼、狼狽等多種滋味,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傷有多重,悔恨有多深,只有他冷暖自知了。剛在成都站穩(wěn)腳跟,八月十二日從靈武趕來的使者就給唐玄宗送來了一個消息,說太子李亨自作主張的登基了。萬般無奈之下,玄宗也只得遜位。
隨后,有官員賈至將《傳位冊文》寫好,交給玄宗覽讀,玄宗一時之間感慨萬千,對賈至說了這樣一番話:
“昔先帝遜位于朕,冊文則卿之先父(賈曾)所為;今朕以神器大寶付儲君(李亨),卿又當演誥。累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謂難矣。”
想當年,睿宗傳位玄宗,草寫《冊文》的正是賈至的父親。聽到玄宗提到這一樁舊事,賈至不覺伏地流涕,整個行宮浸透著悲涼。
說到行宮,其實玄宗的行宮只是前劍南節(jié)度使的一座使院,但顛沛流離了這么多日子,這個院子無異于仙境。你看,這茂密的竹子,你看這華麗的院子,這里不愧是天府之國。
在這里,唐玄宗將開始他一年零兩個多月的蜀中生活,這段經(jīng)歷在他七十八年的人生中,短暫而難忘。在這里,他恐懼、他痛苦,他追憶、他悔恨,這些情感共同交織了唐玄宗的一場蜀中大夢。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白居易一首《長恨歌》記載了玄宗是以何種心境創(chuàng)作的《雨霖鈴》,而這一曲《雨霖鈴》,也道盡了玄宗對楊貴妃的追憶。
關(guān)于《雨霖鈴》的曲子,有人說是后來唐玄宗自蜀返京的途中,令張野狐所作。然而也有很多人不以為然,陳寅恪先生就曾說過:“玄宗返回長安,行程是在冬天,與制曲本事氣候情狀不相符。”
因此,《明皇實錄補遺》中的記載,就顯得可靠多了:“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屬霖雨涉旬,于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yīng)。上(玄宗)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b>
短短數(shù)語,悲傷氣氛已然被勾勒的淋漓盡致:霖雨不停,馬鈴聲在山中回響不絕,顯得異常清脆,但在聞?wù)咝闹?,卻又顯得那么空洞。此情此景,也勾出了玄宗對于貴妃的思念,于是他便做了《雨霖鈴》的曲子。而到了成都之后,玄宗又將曲子交給了張野狐演奏。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明皇實錄補遺》中說唐玄宗“入斜谷”,這是有誤的,玄宗一行人是從散關(guān)南下,入漢中,赴劍門,這首曲子也于此行途中所寫。
入蜀的途中,玄宗一直在反思這一切究竟是怎么造成的。逃至咸陽的望賢宮時,由于負責接待的官員都已逃走,迎接他的只有門前冷落。一些老百姓見狀,也拿出糧食,以解皇帝與眾人的饑腸轆轆。玄宗心里異常沉重,不僅“掩泣”,對父老們深情地說道:“此朕之不明,悔無所極?!?/p>
而在經(jīng)歷了李白筆下“難于上青天”的蜀道,到達劍閣時,玄宗下了《罪己詔》,此時他不僅承認了自己的“不明”,而且還“罪己責躬”。
抵達成都之后,玄宗頒布《大赦令》,這里,他具體分析了自己的用人不當,比如說道:“楊國忠厚斂害時,已肆諸原野;安祿山亂常構(gòu)禍,尚逋其斧鉞?!?/b>
在痛恨楊國忠和安祿山的同時,玄宗也想起了李林甫,在歷經(jīng)劫難之后,玄宗終于認清了李林甫“奸相”的嘴臉,他評價李林甫道:“是子妒賢嫉能,舉無比者?!?/p>
給事中裴士淹趁機追問玄宗:“陛下誠知之,何任之久邪?”是啊,您既然知道他們是嫉賢妒能的小人,為什么還要重用他們那么久呢?對此,玄宗只能默然,無以應(yīng)答。內(nèi)心的悔恨,應(yīng)該已經(jīng)寫在了臉上吧。
反省之后,玄宗也不由自主的開始緬懷起昔日與自己一起創(chuàng)業(yè)、拼搏的賢臣們。比如姚崇。至德元載(756年)十月,唐肅宗命房琯為主帥,討伐長安叛軍,消息傳到成都,玄宗與給事中裴士淹預測此戰(zhàn)勝負。玄宗認為:房琯“不足以破賊”。
那么誰能破賊呢?玄宗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他說:“若姚崇在,賊不足滅也”。
言語間,有對姚崇的追思,還有對姚崇的敬佩。后來的結(jié)果也驗證了玄宗的猜測,房琯果然戰(zhàn)敗而歸。只可惜,姚崇已經(jīng)不可能在了。
玄宗緬懷的賢臣,還有開元最后一位宰相——張九齡。據(jù)李肇所撰的《唐國史補》記載:玄宗至蜀,每思張曲江則泣下。
為何玄宗這么思念張九齡呢?原因在于張九齡是最早提醒玄宗提防安祿山的人,用現(xiàn)在最流行的話說,他是天寶之亂的“吹哨人”。
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幽州節(jié)度使張守珪派安祿山討伐契丹,安祿山盲目出擊,打了敗仗,被押解東都,軍法處置。但唐玄宗卻覺得安祿山驍勇,不打算處死。而張九齡則堅持進諫,認為必須除掉安祿山:“祿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臣請因罪戮之,冀絕后患?!?/p>
只可惜玄宗不聽,把安祿山放了回去。后來的結(jié)果大家都知道了,果真讓張九齡言中了。相信此時身在成都的唐玄宗,內(nèi)心一定悔之莫及。
為了表達追思之情,至德二載(757年)三月,唐玄宗派遣使者前往韶州曲江祭奠張九齡亡靈:“兼赍貨幣,以恤其家,其誥辭刻于白石山屋壁間?!?/b>
這既是追思賢臣,又是在追憶開元年間那一段美好的時光吧。
其實,安史之亂是唐玄宗晚年昏庸政局下各類矛盾的總爆發(fā),即便當年聽從張九齡的話,殺掉安祿山,誰又能保證沒有下一個“張祿山”呢?
外面的世界烽火不斷,但蜀中的歲月卻很平靜。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玄宗追思著往事,懷緬著故人,祭奠著逝去的愛戀,逐漸讓自己超脫于現(xiàn)實的爾虞我詐、紛亂復雜了,甚至開始奔著仙界而去。
孫思邈,我想大家并不陌生,他是唐初著名的藥王,傳說也非常之多,有人說他年近百歲,視聽不衰,可稱之為不死神仙般的人物。
而據(jù)《酉陽雜俎》記載,唐玄宗在成都的某一天夜里,竟然夢到了孫思邈。在唐玄宗的內(nèi)心中,他一定認為這是上天的某種暗示吧,于是玄宗決定:
命中使赍雄黃十斤,送于峨眉頂上。
如此虔誠,也說明了玄宗的求仙情節(jié),當然也反映了他在放下一切后,內(nèi)心的空虛寂寞冷?!@或許也是唐玄宗蜀中歲月的小插曲吧。
唐玄宗的蜀中歲月,過得像一個普通人,他再也沒有干預過軍國大政,盡管在退位之前,他明確要求唐肅宗,軍國大事必須先報告給他。他也確實有點像普通人,因為只有一個普通人才能毫無顧忌的沉浸在回憶里,忘不掉情人與故人。
這段充滿悲涼的日子,讓聞?wù)咝乃?,但這種心酸自然也抵不過對玄宗的心痛。正如唐德宗時期,政治家陸贄所評價的那樣,玄宗前期肯納諫、會用人,于是“朝清道泰,垂三十年”,但“侈心一萌,邪道并進”,于是,
“大盜一興,至今為?!?/b>。
確實,安史之亂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影響,子孫后代都在啃食著這個苦果。
最后說說蜀中歲月的結(jié)尾,玄宗并不想在蜀中過完自己的一生。傳說他曾走過一座名叫“萬里”的橋,然后高興地對屬下說道:“行地萬里則歸”
行了萬里,還是想回去,這應(yīng)該是玄宗的真情實感。而待到唐肅宗光復兩京,唐玄宗也終于回到了長安,只不過等待他的,也將是遺恨綿綿的悲涼暮年……
參考資料:《舊唐書》《新唐書》
《資治通鑒》《酉陽雜俎》
《全唐文》 《唐國史補》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