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夏初，老屋初建。在此之前，和奶奶住在一個院子里，父母住在兩間西屋里。經(jīng)年煙熏火燎，西屋低而沉，透著幽幽的光陰的痕跡。
叔叔最小，隨著他長大，要成親了，父親才肯和奶奶分家，搬出去單過。
爺爺早逝，文弱的父親，成了一家的頂梁柱。一肩挑著大家庭，照顧三個未成年的弟妹；一肩擔著自己的小家庭，養(yǎng)育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村里早批了宅基地，無奈家底貧薄，無一點積蓄，無以成事。
我的舅舅是手藝人，家境富裕。遇此大事，慷慨解囊，借給500元，房子得以動工興建。
說起那年蓋房子，父親如數(shù)家珍：買磚200元，石灰50元，石頭60元，飯錢80元，老宅屋前院內(nèi)種了樹木若干，正好排上用場，作了檁條和大梁。
大梁短了一點，上梁的關(guān)頭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沒錢重新做，只能湊合著用上了。
鄰里鄉(xiāng)親都來幫忙，不要報酬，只管飯。記得房子快蓋好的時候，一天中午放學，我忍不住跑去看熱鬧。正是吃飯的當口，幫忙的人，一手拿著一個大饅頭，一手端著一碗菜，稀里嘩啦，吃得正香。地上的大盆里，還有小半盆菜，里面有豆腐，粉條，黃豆芽，金燦燦的麻花，一塊塊肥嘟嘟的五花肉，彌散著誘人的香氣……我的心思一下就給勾跑了，也沒注意房子建成啥樣了，咽了幾下口水，跑回奶奶家，就著這里的香氣，吃窩窩頭，燉白菜。
幾天功夫，新屋落成，總計花費600元。
不由感嘆那個年代，人情濃厚，一家有事，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齊上陣，熱誠相幫。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談笑皆鄉(xiāng)鄰，往來俱賢士。
印象最深的，是房子蓋起來，沒有錢堵口、置辦家具。真正的家徒四壁，一窮二白。門口擋著簾子，地上鋪上干草，搭上席子，我們睡在地鋪上。
在這里，我度過了最美好的少年時光。
歷經(jīng)38年世事變遷，滄海桑田，老屋風雨飄搖。
2016年春末，母親說：每當刮風下雨，房子＂咔咔＂作響，有點后怕。
念及當年房梁短了一點，恐有安全隱患，我提議重建，弟妹支持。圓父親重振祖業(yè)心愿，全兒女拳拳孝悌之心。預計投資15萬元，兩個月竣工。
拆遷之前，我拍了好多舊宅的照片，立照為念。
2016年6月，拆除老屋，父母暫時寄居在鄰家。
鄰居外出務(wù)工多年，房屋年久失修，院落破敗，雜草叢生，一切家當從簡。
那個時候，我每個周末都會回家，盡可能替二老收拾一下。
寄住的房子雖然破舊不堪，卻也打理得井井有條。
窗下是父親的小書桌，一應(yīng)筆墨紙硯俱全。
父親精通易經(jīng)、麻衣相法、協(xié)紀辨方之類。常有鄉(xiāng)親來擇吉嫁娶或宅基動土，問個平安。
世事無常，遷流不息。
房子剛動工，父親因日夜辛勞，體力不支，身體出現(xiàn)狀況。去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確診肺癌。
我一下子懵了，五內(nèi)俱焚，心如亂麻。醫(yī)生說已經(jīng)無法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
我強忍悲痛，把實情隱瞞下來，告訴父親問題不大，靜養(yǎng)、調(diào)理即可。
父親抱病之后，身體孱弱，大多時間都臥床靜養(yǎng)。重病沉疴，藥石無效，但是他安祥平靜，默無聲息。
只要有點兒精神，就會哆嗦著雙手翻看他的書。3月份新買了協(xié)紀辨方書，他仔細翻看，抄錄……有時候真的很感激那些書，帶給老人精神的慰藉。
病中猶有書相伴，也讓我寬慰了許多。
我陪在父親身邊。偶爾會有這種時刻，其間并無歡喜哀愁，就像是航行到了無風的洋面，步入了茫遠的戈壁。時間在靜止里，行走在空白上。人生于是可以從無限的循環(huán)里跳出來，做一會兒自己?？粗赣H坐在那兒，沉溺其中，古書，背影，華發(fā)，皺紋……仿佛時光凝結(jié)。
愛不言口，卻由心生。
歷時兩個多月，風雨飄搖的老屋變成了寬敞明亮的時尚住宅。院子是封閉的，晴時可以采光，下雨的時候，可以坐在院子里，聽雨點敲打玻璃瓦的清越之聲。
最惹眼的，是新房比原來舊址縮進去2尺。我家居胡同頭，這樣一來，以前窄窄的胡同寬敞了許多。父親一向抱樸守拙，與世無爭，這我理解，可為何要讓出這么多？
父親說：房子大小都能住，路寬敞了，大家出進都方便。
曾經(jīng)魂牽夢繞的老屋隨著歲月遠去了，棗樹沒有了，無花果樹沒有了，小時候在墻上胡亂涂鴉的痕跡沒有了……惋惜也好，留戀也罷，或許，一間老屋，一位親人，都只能陪我們?nèi)松囊欢温烦贪伞?br>
2016年7月19日，父母搬進了新居。清景無限窗含綠，且將新火試新茶。寸心報得三春暉，家道景運從茲盛。
父親終于如我所愿，住上了新房子。我給他購置桌椅，特意布置了一間書房。
去世前十幾天，他尚端坐在書桌前，作筆記。病重的父親，呈現(xiàn)給我的，始終是這樣的一份淡定和安祥。
我多希望父親能順利搬進新居，堂前看飛燕，北陌賞野花。讓我多守他幾年，恪盡女兒的孝道。
2016年臘月初二，父親去世。那個冬天，無風無雪，寒冷徹骨。
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溪白葬時雪，風香焚處煙。
人間有分離，就有守望。
今年中秋，來老宅探望。房屋依舊，物是人非。桌上舊墨猶香，書開半卷，氤氳生息。朦朧中，仿若看到父親白發(fā)、瘦削的背影，突然淚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