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詩的張力—以烏青為例
廢話詩自問世以來,飽受爭議,質(zhì)疑、困惑、甚至謾罵之聲從未絕耳,一度成為詩歌界以至文化界的焦點??谡Z化的寫作、網(wǎng)絡等新媒體的傳播擴大了詩歌的可視度,同時也將烏青為代表的廢話詩人們推向了詩歌的“斷頭臺”。然而廢話詩能引起詩壇內(nèi)部、外部的軒然大波,自有一定的啟示意義,至少在詩歌寫作新模式的探索上,具有積極的促進作用。
一、口語的探索
廢話詩不同于傳統(tǒng)的新詩,嶄露頭角多以網(wǎng)絡為媒介,是新時代寫作的一個轉變。而不同于新詩的受眾面,廢話詩的傳播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要比普通的詩歌來的迅速而廣泛。之所以廢話詩迅速走紅,和網(wǎng)民的病毒式傳播也有很大的關系。值得商榷的是,廢話詩的批評聲中,以閱讀經(jīng)驗不多,審美趣味不高的讀者最為激烈。區(qū)別于傳統(tǒng)詩歌的含蓄和婉轉,廢話詩的淺白在批評者的眼里甚為可笑,以至于不少網(wǎng)友打趣,這樣的詩一天可以寫一百首。以烏青最受爭議的幾首詩為例,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別白特白/極其白/賊白/簡直白死了啊。另一首《關于愛》也頗受質(zhì)疑,關于愛/我又想起了你,區(qū)區(qū)兩行十分經(jīng)濟的十個字也劃入詩歌范疇。詩歌的“神性”和崇高性,瞬間被拉下神壇,而詩人的傳統(tǒng)吟風賞月或深沉悲痛形象在烏青身上也毫無印證,在網(wǎng)絡流傳的視頻上烏青的詩歌朗誦和詩歌一樣充滿著打趣和調(diào)侃。
廢話詩為讀者和批評者詬病最多的是其語言的簡潔性和意象的通俗性,絲毫不具備傳統(tǒng)詩歌的韻律感、節(jié)奏感、整齊感,也沒有華麗的詩性的詞匯。詩歌中描繪的內(nèi)容有的只是分行,也有的是口語味的直白,文學中的陌生化產(chǎn)生的美學姿態(tài)被廢話詩人自動放棄,同樣,阻隔性產(chǎn)生的審美趣味也同樣蕩然無存。廢話詩以幾近直白通俗的話語,平鋪直敘的形式,內(nèi)容也充斥著生活的雞毛蒜皮,直白的說,就是廢話?;蛟S是詩歌地位的拔高,詩在漢字中的形象是巍峨而嚴肅??谡Z和通俗的面貌出現(xiàn)的廢話詩被痛打,而以《詩經(jīng)》的含蓄和委婉為反駁之見的批評者們也自動忽略了一個事實?!对娊?jīng)》中大量的詩歌都是民間采集并且在當時以口語形式入詩的。而口語詩歌自古以來并未中斷,古典詩歌中的元白二人當推口語詩的佼佼者,往前推有樂府詩,往后推明代也有不少民間詩歌,而打油詩自古從未斷絕,更不必提現(xiàn)代詩歌中白話詩掀起的熱潮。不難看出,口語詩本身也算是詩歌史認祖認宗的身份,在詩歌的族譜中香火也算旺盛。而到了廢話詩這一代,為什么又飽受冷嘲熱諷。
中國古典詩歌的審美傳統(tǒng)是意象和意境的含蓄,曲曲折折的詩意在輾轉的節(jié)奏感極強的漢字組構中形成美感。即使到了白話詩時期,詩歌都并未徹底放棄形式和韻律。大多數(shù)的詩歌欣賞者,本質(zhì)里都默認詩歌存在著新月派的三美,不自覺的以此為根據(jù)追求和評判詩歌。以上千年的詩歌寫作和批評的經(jīng)驗和審美積習,無論是行內(nèi)和行外人,對詩歌的態(tài)度還是有所保留,停留在詩歌的傳統(tǒng)審美上。因此,廢話詩雖然入了詩歌史的族譜,恐怕也要被劃入“私生子”的行列。
廢話詩飽受批評和傳統(tǒng)的文化積習不無關系,被不少讀者稱作詆毀詩歌形象、侮辱傳統(tǒng)詩歌。“如果傳統(tǒng)的方式僅限于追隨前一代,或僅限于盲目的或膽怯的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傳統(tǒng)’自然是不足稱道了?!比绨蕴厮?,要是詩歌永遠是以一種傳統(tǒng)的、古典的形式自居,當年的白話詩,朦朧詩都應該被抹殺。而廢話詩,在新詩目前的局面下,做出積極的探索,是一件幸事。
二、廢話的詩意
詩歌和詩歌的鑒賞向來在文學批評中仁者見仁,朦朧和委婉的情趣也有不少過度詮釋。而廢話詩最大的特點是易讀性和直白性。沒有過多在詩歌中才能見到的形容詞,意象到處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面包、電話、超市之類的常見物,在閱讀中讀者和作者的關系至少沒有隔閡感??谡Z的寫作實際上并非易事,在為了反諷而反諷的仿作中不難看出,盡管在形式上并無二類,可在語感和深層的表現(xiàn)力上毫無亮點。很多湊熱鬧者為了表現(xiàn)自己同樣可以寫出廢話詩,雖保留了原先的格式和語氣上的拿捏,與其說在模仿的過程中他們往往忽略了詩意,毋寧說他們本身沒有詩意。正如烏青在詩集《天上白云真白啊》的封面上所言:如果生活沒有詩意,活著還有什么意義。而仿寫的存在也從反面證明,引起爭議的廢話詩必然有存在的合理性。
詩意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很難用數(shù)值去衡量詩意的分量,也做不到評判是否存在詩意的維度。但是試著在烏青的詩歌中可以隨意例舉,用極簡的話語去表達,如《和父親在一起》中短短幾行:我們一起散步/無話可說/我戴上耳機/后來看見他轉頭跟我說了一句話/我拿下耳機問,什么?/他說,沒什么。這種生活中平易近人的畫面是廢話詩中常見的畫面,這已經(jīng)算是有畫面感的一首了。更多的是像《UFO》這樣的短小和輕盈的:那天陽光明媚/蔚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白云/我看見孫悟空站在云上。用富詩意的一句話來表達,詩人和常人最大的不同是對一朵云的看法。廢話詩之所以不是廢話,而是廢話詩,只是對一朵云保留詩意的審美。
趙麗華坦言:“與初期白話詩一樣, 梨花詩是為了卸掉詩歌眾多的承載、擔負、所指、教益, 讓她變成完全憑直感的、有彈性的、隨意的、輕盈的東西?!睆U話詩回避了宏大敘事和意識形態(tài),疏遠了古典詩歌的含蓄和逶迤,也同新詩的抽象和朦朧保持距離。烏青選擇的是純粹的口語寫作,而口語的美感在于生活的常見性和詩歌的陌生化的反差。在習慣了詩歌矜持的態(tài)度、生澀的字眼和朦朧的意境,烏青的口語顯得異常親切,而在這原本熟悉的親切中,又拉遠了常見詩歌高深而晦澀的形象,這是一種日常化的在閱讀經(jīng)驗過?;A上的陌生化。和書面語相比,美感并不明顯的口語優(yōu)劣參半。沒有了艱澀而高遠的阻拒性,也喪失了閱讀上的美感體驗,但是并不是說,廢話詩失去了詩歌的美感,是失去了語言上雕琢的鑿斫的加工后的美,保留了口語天然的樸素的不含添加劑的美。
傳統(tǒng)的詩性是陌生的、間離的、遙遠的落差感,將現(xiàn)實和文本的距離拉開,通過語言和韻律造成強大的想象空間。而烏青放棄使用任何矯揉造作的、抽象的、令人有距離感的詞匯去表達,但是用心的讀者同樣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緒波動。詩歌之美,實際上并不單純停留在語言,而是在于境,是讀完之后情緒的延留和價值的感悟。烏青的廢話背后有廣闊的空間留給讀者感受文字的力量,白描殆盡的文字沒有留白,但是并沒有上色,讀者是需要自己去猜想那份孤獨、虛無和躁動的?!杜瑢W之死》的結尾很有余味,她家離我家不遠/第二天放學后/我路過她家/看見她的棺材/孤獨地躺在門口/我有些害怕/晚上我夢見了她/并且遺精了。詩歌上半節(jié)比較長,講述的是漂亮女同學的死亡,而下半節(jié)筆鋒一轉,死亡和欲望的戲謔,嚴肅化解成了虛無。這樣的技法在烏青的創(chuàng)作中屢試不爽,每一句廢話都是沒有深層的所指,也避免了評論家的過度詮釋,廢話詩的精髓在于在廢話中的情緒和感覺。如艾略特所言,一件藝術作品對于欣賞者的效力是一種特殊的經(jīng)驗。詩之所以有價值,并不在感情的偉大與強烈,而是在藝術作用的強烈(詩人的加工)。
烏青的廢話中語言并不存在強烈的流動性,讀起來語感并不壞,情緒并不受抑制,是前后流動并能溢出文本之外的,這是他最厲害的地方,當然并不是每首都是佳作。拿一首還不錯的詩歌舉例這種情緒和感覺的流動性,沒有把握/只是試試/向一只貓要一支煙/就這樣/他問一只貓/有沒有煙?/貓?zhí)伦雷佣愕搅松嘲l(fā)底/他搬開沙發(fā)/對貓說了句謝謝,詩歌中客體是一只貓,人和貓的對話顯然存在著障礙,而貓的躲避和人的感謝造成了極大的反差,這種巨大的孤獨和個體的卑微傳達出“廢話”才有的空虛感。在語言上,“一”的可靠的孤獨感,沙發(fā)的群體象征,貓的躲閃,如果只是隨意的廢話,是無法寫出深刻的孤獨的。《少女三月初五》黑色的短袖T袖/是黑色的/露出她的胳膊/是潔白的/她站在門口/還是房間內(nèi)/看這樣子,過一會兒/她就要走了/走了,離開這里/到外面去/她就要走到春日的耀眼的陽光里去/她就要走到春日的耀眼的陽光里去了/離開我了,也是這種反差的手法,黑和白,門外和房內(nèi),春日的陽光和離別的少女,烏青的拿手好戲是把情緒藏在廢話的載體中,是費心思的廢話,對生存的焦慮和無聊有著旁觀者的清晰,卻也有著旁觀者的無所事事。
有人質(zhì)疑廢話詩的寫作態(tài)度誠意不足,充滿著游戲性和玩樂性,有嘩眾取寵消費大眾之嫌。同為廢話詩人的楊黎提出三點廢話詩的立場: “①老老實實,準確、具體、簡單。②能夠準確寫出的可以寫,能夠具體寫出的可以寫,能夠簡單寫出的也可以寫;相反,不準確、不具體、不簡單的,我們必須遵守寫作的原則,就是放棄。③它的事件可以被替換,但它的結果卻不能被替換;它的對象可以被替換,但它的目的卻不能被替換;它的行為可以被替換,但它的方式卻不能被替換?!睆U話詩去模式化和套路化的寫作方式,帶有實驗性質(zhì)的語言誤解為文字游戲,顯然是不公的。假使詩歌非要套上朦朧的面紗才具有誠意,層層的閱讀障礙才叫作佳作,這種批評標準本身就偏離了客觀。書面傾向的詩歌專門化程度和與現(xiàn)實分離性越高,才被叫做誠意佳作?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之爭,實在無意義,何況是詩歌這樣抽象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作品。
三、后現(xiàn)代的消解
烏青的廢話詩有俗文化的審美體驗,具有反崇高、反學院、反精英、反傳統(tǒng)的思考,廢話詩中的俗是有趣味的俗,這種趣味的來源是后現(xiàn)代的審美感官。《全愛粥》每隔30秒去攪拌一下/正在煮著的粥/拿起蓋子攪幾下/然后用勺子輕輕敲打鍋蓋/當當當/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說三遍,說完/看到鍋里的粥害羞起來/我知道一鍋好粥就要誕生了/全愛粥。烏青是個狡猾的詩人,他總是能找到很好的載體來表達情緒,這種不做修飾的抒情有著獨特的詩人主體氣質(zhì)的趣味。白話的極致和技巧的舍棄,讓廢話詩呈現(xiàn)出一幅自然的清新之氣,也具有十分淺白直觀的特質(zhì)。詹明信指出: “一種嶄新的平面而無深度的感覺, 正是后現(xiàn)代文化第一個、也是最明顯的特征。說穿了這種全新的表面感, 也就給人那樣的感覺———表面、缺乏內(nèi)涵、無深度。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切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形式最基本的特征?!?缺乏詩歌的韻律感,意象的跳躍感和意境的深遠感,也遠離詩歌語言別致的凝練和詩歌匠心結構的復雜,廢話詩顯得略顯輕浮和有失深沉,喪失詩歌的重量和力度。在后現(xiàn)代的話語空間里,生存的哲學是多樣性和發(fā)散性,沒有體系和規(guī)則的束縛,崇拜自由和無中心。烏青的廢話詩在某種程度上,和后現(xiàn)代的價值觀不謀而合,而不僅是寫作態(tài)度上的契合,烏青的個人氣質(zhì)和詩歌傳達出來的情緒都充滿著后現(xiàn)代的特征,頹廢的、疏離的、孤獨的,也是個人的、自由的、焦慮的。并不是用后現(xiàn)代的理論為廢話詩開脫,強加理論過度詮釋淺白的廢話,而是廢話身后,詩人的寫作立場是不自覺傾向于后現(xiàn)代。
在這種角度下欣賞烏青的詩歌,將文本中的廢話都直接作為符號,思想的指向性不需要累贅的轉化。也就是說,情緒不需要輾轉的意象來表達,能指和所指失去意義。因此某種程度上,脫離了傳統(tǒng)的眼光來批判,廢話詩的俗與新詩的雅,本身也就不存在隔閡了。費瑟斯通也說: “如果我們來檢討后現(xiàn)代主義的定義, 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 它強調(diào)了藝術與日常生活之間界限的消解、高雅文化與大眾通俗文化之間界限的消失”。
通過媒介的多樣性,詩歌的寫作途徑開始有了新鮮的途徑,是在新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的廢話詩有著先鋒性的朝氣。消解權威、消解傳統(tǒng)、消解標準、消解概念,解構主義的狂飆突進讓廢話詩有了開脫的理論。值得承認的是,廢話詩有不少的負面影響,調(diào)侃性無意義的詩作不在少數(shù)。然而烏青通過自身的創(chuàng)作也表明了一個態(tài)度,從來就沒有什么可以傷害/正常的寫作/也沒有什么可以幫助它/對某些朋友而言/判斷你是不是活著/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看你是否還在寫作,至少在寫作的誠意上,我們不能懷疑烏青,懷疑廢話詩革新的勇氣。克服對廢話詩的偏見和保持客觀的審美批評,對新詩的發(fā)展有著積極意義。
課程論文,很喜歡烏青的部分詩歌,那種南京一派的孤獨和頹廢很喜歡。為了應付作業(yè),過度詮釋的很惡心,噴子別來,我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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