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京開始下起來的雪，在去箱根的路上漸漸大起來。
到日本第三天，終于下雪了。
淺草寺的清晨、銀座和京都晃晃悠悠的下午，以及大阪公園的黃昏，天空藍得沒有雜質(zhì)，陽光直射，拍到照片里，就那樣清脆地滴在臉上，仿佛有聲響，嘭嘭嘭。
去日本之前，有朋友交代，要去淺草寺求簽啊。
哪會有寺廟叫淺草？
不過日本人大概是這樣，出門見到開花的櫻樹，就給自己家里新生的女兒取名叫櫻子。出門的時候，見到一棵松樹，就讓自己姓松下。
所以淺草是個寺廟，也很可能是美麗的姑娘。一片水邊的草，淡淡的綠，像一幅畫，又像日本的散文，寥寥幾筆，效果恰到好處。
寺廟不建在山上，也沒有圍墻，真是出門遇到什么是什么的態(tài)度。邊上可能就是居民住宅，大概也有學校。上午九點鐘左右的時候，遇到一群穿校服的學生，三三兩兩經(jīng)過，女孩們的裙下裸著雙腿，有時候會突然沖著你笑，然后鞠躬。
在人群里，很容易就能分辨中國人與日本人。
我們的導游是中國人，大概五十歲。在日本超過三十年，結(jié)婚生子，有著自己的日本名字，臉上化著與日本人一樣精致的妝，穿著三宅一生，說著地道的日語。可你看得出來她的不同。她的語速快，臉上有豐富的表情。
很多她這個年齡段的日本女人，會化很濃的妝，但臉上的表情是內(nèi)斂的，她們習慣略低著頭，動作的幅度很小。就像你在任何一部影視作品里看到的那樣，她們跑動的時候，用的是小碎步。
不跑動，她們就會靜靜地站著。如果問路，她們會帶著你走過好幾個路口。
另外一種日本女性的形象，來自于電視劇。
笑起來有彎彎的眼睛，留著齊肩發(fā)，非常熱情，非常青春。她叫莉香，出現(xiàn)在一部名叫《東京愛情故事》的日劇里，二十多歲，比少女成熟一點，是未婚女青年。
以婚姻為界，日本的未婚女青年成為已婚婦女之后，大多會當全職太太。她們從社會隱退，相夫教子。直到子女都長成，她們中的一部分才會回歸職場。
日本似乎是個充滿矛盾的國度，路上看到穿著和服的女子低頭緩行，也許她的身邊正走過打扮最為時尚的新新人類。路的這邊是木門木窗的居酒屋，對面就是造型前衛(wèi)的現(xiàn)代化大廈。東京的都廳樓下，端然而立著巨大招財貓，穿著深色系的政府工作人員一絲不茍地經(jīng)過。像是做夢，半夜突然醒了一下，就是那種奇妙的感覺。
說回雪。
紙片一樣，從天空的深處持續(xù)綿綿不絕傾灑而來的雪，大概只遇到過一兩回，均在遙不可及的童年。
非常奇怪的是，在日本的這幾天，我常常想起自己的童年來。尤其是在京都，那些細窄的街道、爬滿植物的低墻矮院，以及無處不在的寧靜氣息，都令我感到恍惚。令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午后，閃爍在樹葉之間的陽光，掉在水面上形成光圈，魚群靜靜地伏在水草間。世界既熱烈又無比安靜，隱隱流動著某種細微的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不安。
雪無窮無盡、恣意揮灑，樹與湖，山巒與屋頂，被白色覆蓋。
箱根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就是那樣一個雪鄉(xiāng)。
低矮的房屋大多是木制的，就像是小小積木，被隨意安置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勾勒出雪中村莊的輪廓。
大雪紛飛，雪是日常，房子、車子都是偶然。
差不多到傍晚，車子終于在一個村子里停了下來。也許是個小鎮(zhèn)。
雪已經(jīng)停了。
旅館的主人來自國內(nèi)，東北口音。這一帶離富士山很近了，有很多來開旅館的中國人，攜家?guī)Ь?。門內(nèi)講中文，出了門又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同當?shù)氐拇蟛糠致灭^一樣，我們?nèi)胱〉倪@一家也自帶湯池。零下的氣溫，夜色中泡著露天的溫泉，可能又下了點小雪，雪還未來得及落到池子里，便已化掉。
我后來凌亂地想起看過的一些日本文學作品，但是那些街道、天空、厚厚的積雪與微笑的人們一樣，對于我認識日本并無太大幫助。
來的時候，飛機降落在成田機場，大概是下午六點。出了機場，車子一路往山上去，最后停在一家小巧的酒店前。店內(nèi)不設餐廳，一群人坐在大廳里吃了頓方便面。從素不相識，到家長里短，迅速地熟絡起來。
在一個一無所知的地方，總覺得似曾相識。就如同從鏡子中看自己熟悉的一切，那么近，可是看得到摸不著。
后來的幾天里，便似乎一直在熟悉與陌生之間來來回回。一路從東京、箱根、富士山、京都到大阪，一會兒是虛的，一會兒是實的。
到富士山腳下的時候，下了車，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差不多是實的了。
雪后新晴，世界在白與藍兩種顏色的深淺變化中不斷延伸，并由近處大大小小的木屋與遠處的富士山點綴成形。雪綿厚地鋪陳，陽光照在上面，閃閃爍爍地開出許多白金的花。
就那樣望過去，隔著兩汪清澈見底的池水與兩角深褐色屋檐，富士山近在眼前，與曾經(jīng)在掛歷中看到的別無二致。
其實離得還遠。但近了，就未必能看得更清楚。這個道理，很久以前，有個詩人就說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抬眼望見的是山和雪，低頭看到的是水和雪。
導游在車上介紹，富士山下忍野八海。
是八個池塘，雖小卻深。其中一個，圍著許多人，大家排著隊去接從池子里抽上來的水。水清見底，幾無雜質(zhì)，卻有八米之深。站在池邊向池內(nèi)張望，清澈中又仿佛蘊含無限神秘。伸手掬了一把池水，送進口中，頓覺甘甜清冽，無比涼潤。
清水洗塵。
雪從樹枝或屋檐掉下來，落在頭發(fā)上，落在臉上。陽光底下的身體是暖的，樹蔭里的臉是涼的。藍天與白雪的富士山，在肩膀的右邊，池水在左邊。
細細笑著的人們，在面前。
2021-04-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