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汝悅來
上海方言“我們”：一說“俄?！?，一說“阿拉”；“俄?！笔翘K州話；“阿拉”是寧波話?？芍?，海派文化的基礎，大抵是由江浙文化融合發(fā)展而來。清咸豐朝，“太平天國”運動波及江浙，建立所謂“蘇福省”，戰(zhàn)亂頻繁，兩省的士紳階層，多有挈婦將雛避亂于上海租界者，以茍全性命。另，上海自開埠以來，“貿(mào)易之盛，無過上海一隅，而以硯田為生者，亦皆于于而來，僑居賣畫”（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故晚清云聚海上鬻畫者有“近代六十名家”之目，實則何止六十，當以百計。其中，任伯年（紹興人）、吳昌碩（湖州人）先后主海上畫壇。任伯年尤為近世畫壇巨匠，其花鳥畫風一領海上畫壇潮流，與之風格相近者，上推為朱偁，再推即為王禮。故李鑄晉《中國現(xiàn)代繪畫史》謂：“王禮是‘海派’早期的第二位先驅(qū)（第一位是張熊）……任伯年便是受到王禮這種結構大膽、粗筆奔放的畫風影響，而成為‘海派’之先聲?！?span lang="EN-US">
一
王禮（1813～1879），譜名秉禮，字戴傳，一字秋言，別號甚多，如秋道人、白蕉研主、蝸寄生等，齋名延秋款冬之室，江蘇吳江盛澤鎮(zhèn)（今屬蘇州）人。明清以來，盛澤素稱蘇州名鎮(zhèn)，與杭州、蘇州、湖州并稱四大“綢都”，杭、蘇、湖為“州”，盛澤以一“鄉(xiāng)鎮(zhèn)”躋身其間，絲綢產(chǎn)業(yè)鼎盛，可見一斑。明《姑蘇志》云：“綾，諸縣皆有之，而吳江（主產(chǎn)地即盛澤）為盛。唐時充貢，謂之吳綾?！鼻 秴墙h志》亦云：“盛澤居民百倍于昔，綾綢之聚亦且十倍，四方大賈輦金至者無虛日，每日中為市，舟楫塞港，街道肩摩，蓋其繁阜誼盛……”其地民生富庶，不遜都市。王禮生于盛澤望族，世居該鎮(zhèn)東匯敦仁里，家境裕如，曾捐職從六品“理問”官銜。王氏先祖王楠，著有《話雨樓碑帖目錄地理索隱》，為乾隆時收藏名家，家居話雨樓，庋藏金石書畫甚夥，一時名滿江南。吳昌碩所臨摹的《石鼓文》碑帖，便出于話雨樓舊藏。王氏自幼習舉業(yè)，擅繪事，王氏家譜《王壬澤支譜》述其為“太學生，以畫名?！?span lang="EN-US">
王禮學畫，初師沈榮。有清一代，花鳥至乾嘉時，約略風格有四：其一，惲壽平“沒骨”畫風，然后繼者多無惲氏高逸的氣質(zhì)，故“惲派”清新唯美之風，漸次乏力，脂粉膩人；其二，“八大”及“揚州八怪”的大寫意風格，也因世異人非，效仿者鮮有佳構，甚者形同野狐；其三，吳門畫派小寫意花鳥畫風與“惲派”兼容并蓄者，其畫法細膩不失筆意，婉約不乏骨力，名家有華巖、翁雒等；其四，學宋、明兩代院體花鳥畫者，如胡湄、沈銓是也。沈榮專擅花鳥，嘉道間馳名蘇州，與改琦、翟繼昌、張貞、周笠友善。其畫格正在明季周之冕與清初惲壽平之間，疏放處又得華巖的意趣，尤以畫牡丹知名，人稱“牡丹沈郎”。沈榮畫技寬博，除花鳥外，旁及仕女、人物。沈氏曾客居盛澤，硯耕賣畫，因與王禮有一段師生之緣。王氏得其指授，專習花鳥，畫藝遂大進。王禮學畫于沈榮，并不為沈氏畫風所囿，揮毫點染之馀，轉(zhuǎn)益多師，志在溯源而上，青出于藍。凡明清以來花鳥名家，如周之冕、惲壽平、王武等，靡不肆力模仿；繼而又探索明初院體畫法，尤愛“呂廷振”（呂紀）雄強的筆意，藉以克服靡弱的時風。實則嘉道以降，因考據(jù)學遽興，金石碑版之學隨之發(fā)軔，書法由康乾的“董（其昌）趙（孟頫）”之體，轉(zhuǎn)為以篆隸、北碑為主的金石書風。未幾，雄強的書風即成為時代主流。此風又波及繪畫：自惲壽平而李鱓，趙之謙而吳昌碩，大率如此。王禮研習畫藝，用筆亦由弱而強，變化之際，恰合晚清花鳥畫風變化的肯綮，故王氏成就一代名家，“筆墨當隨時代”（石濤語）
二
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占領吳江。約是年，王禮避亂離鄉(xiāng)，客居上海，開始橐筆賣畫的生涯。其時，與王氏相仿者甚多，如《淞南夢影錄》所云：“各省書畫家以技鳴滬上者，不下百馀人?！本科渖鐣?，誠如湯哲明《海上中國畫百五十年論綱》所言：“‘海派’的特性是以自由經(jīng)濟為基礎的商業(yè)性，這與中國畫史上任何時代的商品化有本質(zhì)區(qū)別。”至此，傳統(tǒng)畫家書齋自娛的繪畫傳統(tǒng)，終為“商品畫”所替代，近代最早的職業(yè)畫家群體，亦誕生海上。同治元年（1862），上海蘋花詩社改為蘋花社（畫會），王禮于成立之初即入會活動，常與錢慧安、吳大澂、周閑等名家相聚，假上海西城關廟廟舍，探討畫藝，合作書畫。同治三年（1864），錢慧安、王禮、包棟合作《蘋花社雅集圖》，發(fā)起人吳宗麟作圖記，祥述畫社的人物事略。同年，該社第七次雅集時，朱仁峰、朱偁、陶紹源、王禮合作泥金扇葉《花果》（顧景炎藏），王禮在題識中自稱“滬上客”。蘋花社活動延續(xù)至同治十三年（1874），方漸冷落，而王禮則自始至終，參與該畫社始終。
王禮享譽海上，與張熊的揄揚密不可分。張熊原籍吳江盛澤，自父輩起遷居浙江嘉興，與王禮素有鄉(xiāng)誼。張氏喜收藏，善鑒賞，所藏金石書畫數(shù)以萬計，名揚藝林，人稱“滬上寓公之冠”。張熊年長王禮十歲，擅畫花卉，成名在先。后張熊于坊間見王禮畫，稱賞再三，遂訂交焉。經(jīng)張氏大力推介，王禮日漸名于上海書畫圈。張熊交游廣闊，與任伯年友善，任氏曾于同治十一年（1872）為張熊繪制小像《蕉林逭暑圖》。于張熊處，任伯年得見王禮畫，深受啟發(fā)。張熊弟子朱偁以花鳥名世，與王禮二人同隸籍蘋花社，在師友之間。朱氏初師張熊，后取法王禮而不襲其貌，以清逸為尚，頡頏并進。朱偁和任伯年亦相熟稔，光緒十七年（1891），二人曾與虛谷合作《三友圖》（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藏）。朱、任俱為海上畫壇名家，二人畫又同受益于王禮，而任伯年以其高超的畫藝推倒一時，聲名尤著，徐悲鴻稱譽其為“仇十洲后中國畫家第一人”，由此可言：任伯年不朽，王禮亦不朽。
光緒初（1875），書畫家殷紀平之父所創(chuàng)設飛丹閣（書畫社），據(jù)《上海美術志》記載，王禮也曾短期參與。晚年，王氏往來上海與家鄉(xiāng)之間，《盛湖志》云：“遠近乞畫者屨盈其戶”。光緒五年（1879），王禮與錢慧安、任預等合作《雜畫冊》（天津博物館藏），旋卒。王氏身后，行狀、墓志銘未見流傳，其子（一說從子）王彥洛業(yè)醫(yī)而能畫，稍承其藝，然名不出閭里。平心而論，王禮晚年作畫，因目力、腕力衰弱，筆墨不盡如人意，故同道也略有微詞，如郭容光《藝林悼友錄》所謂“晚年變?yōu)槠婀帧痹圃啤?span lang="EN-US">
三
繪畫史有所謂“海上畫派”之稱，實則“海派”無派可言。我國文學史上多“詩派”，一派必宗一人，技藝相承，不越陳規(guī)，如江西詩派宗杜甫，西昆詩派宗李商隱?！爱嬇伞币嗳?，須以師承為要。而上海自開埠以來，百馀年間，滬籍或旅滬鬻畫者眾多，將其概稱為“海派”，不免有悖學術原則；其中固有畫風相襲者，然亦有不相及者，如任熊與吳昌碩，何以隸屬一派？錢穆著《國學概論》，于弁言中聲明：“‘國學’一名，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故“海派”一詞亦可視為“一時代的名詞”。
“海派”畫家多擅花鳥，王禮為其中佼佼者。其師法自沈榮入手，上追華巖、王武、惲壽平、陳洪綬、周之冕、唐寅、呂紀乃至宋人院體勾勒?！皦褧r筆法峭拔，并得唐六如、王忘庵兩家之妙。”（郭容光語）畫中樹石一類往往學呂紀、林良，以大筆勾勒；而花卉、禽鳥轉(zhuǎn)用周之冕、王武、華巖一路小寫意法；細膩處參用宋代院體小筆勾勒。然不論大筆小筆，粗線細線，畫中勾勒處皆“筆如刻鐵”，和諧統(tǒng)一。賦色艷而不俗，精彩紛呈：或借鑒陳洪綬，妍麗古厚；或效法惲壽平，潤澤柔美。王禮擅畫禽鳥，造型生動，富有美感，引人入勝。清代畫禽鳥，造型多以靜態(tài)為主，遠不及宋人寫生；然王禮筆下禽鳥，復得宋人之長，長于動態(tài)刻畫，禽鳥瞬間騰躍、飛翔之姿，咸能躍然紙上，生動之處，近乎現(xiàn)代高速攝影鏡頭所見，非高手不能為也。任伯年等人受其影響，畫禽鳥亦“善于捕捉對象轉(zhuǎn)瞬即逝的動勢”（丁羲元《任伯年藝術論》），花木繁茂艷麗，禽鳥生動活潑，此種花鳥畫新風氣，極符合近代人審美的要求，于喜歡新奇事物的上海市民階層，尤俱吸引力。王氏花鳥畫構圖極注重“開合”與“疏密”，花、葉、桿相對集中，筆墨、線條、色塊分片呈現(xiàn)，畫面疏處極疏，密處極密，別具創(chuàng)格。此構圖法，直至二十世紀中葉潘天壽、吳茀之、諸樂三執(zhí)教浙江美術學院期間，依然承襲，可謂流韻不絕。王禮花鳥畫，就傳統(tǒng)而言，能融合吳門與宋明院體，并參以近代諸家之長；就創(chuàng)格而言，筆墨新穎，畫面富有視覺沖擊力，對朱偁、任伯年、陸恢等人啟迪殊深。
“海派”畫家，多為文人、縉紳，有科舉功名者不在少數(shù)，故所作書畫，書卷氣、習氣兼而有之。書卷氣即內(nèi)涵，習氣即風格，二者不可偏廢。然習氣過重則流于“江湖”，“書卷氣”益濃則市民階層未必欣賞，其中拿捏，難處可知。王禮落款題句，不甚雅馴，人或疑之，實王禮能詩，亦有佳句，如“此生生無嫵媚骨，鬢發(fā)磔張如戟梢。掉頭不肯拜修竹，愿與石丈訂石交”（《朱竹菖蒲圖》吳江博物館藏）。王氏中年后，迭遭離亂，所見民生疾苦，更是以畫為史，秉筆直書，如咸豐七年丁巳
四
陳洪綬，字章候，號老蓮，明末繪畫巨匠，在我國畫史上享有殊譽，其畫無論人物、花鳥、山水皆以勾勒為主，設色古艷厚重，頗具裝飾趣味。自近代以來，風行海上，尤以任熊、任薰、任預、任伯年為重?！八娜巍绷曣愂袭嬶L，源于蕭山（一作余姚）任淇。其人籍籍無名，為任熊、任薰族叔，與周閑友善，同客海上。吳江博物館藏周閑《鐘馗圖》，即有任淇同治四年乙丑長夏題句?！吨袊佬g全集繪畫編11》著錄任淇所摹《陳洪綬〈送子得魁圖〉》，任氏題記中有“（陳洪綬）用筆入神，頗得宋人法范”云云，足見崇仰之情。任熊、任薰仲昆，早歲學畫于任淇，研習陳洪綬畫風，終于學有所成，將陳氏嚴謹、古艷之畫風，播揚于海上畫壇，及任伯年出，此畫風遂為畫壇顯學。而陳洪綬畫派研究者，往往見“四任”而不見任淇，可嘆也。與任淇同時，王禮亦是陳氏畫風繼承者，于陳洪綬畫派之復興，關系重大，而研究者亦常常失察，不免令人遺憾。王禮緣何得法于陳洪綬？循畫史所載，可略表如下：王禮師承沈榮，沈榮私淑華巖，華巖因襲陳洪綬。故相隔一百五十馀年，王氏能遙接陳洪綬，再開“以古為新”的境界。
張庚《國朝畫征錄》論陳洪綬畫云：“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隋唐之上，蓋三百年來無此筆墨也?！庇捎陉愂显诿髑宥Ω镏螅瑘猿肿窇压蕠恼蝺A向，為清廷所忌，故其畫風也在身后式微。繼承者不過陳字、嚴湛、陸薪等數(shù)人，幾乎二世而絕?？登H，唯王樹谷、華巖先后私淑陳洪綬，方使其衣缽流傳，相對而言尤以新羅山人華巖為關鍵。華氏學陳，筆意幾乎全合，聊舉一例：陳洪綬有《西園雅集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未竟稿，只卷首一段（五分之一），雍正乙巳（1725），華巖以陳氏法續(xù)作，及全卷畫竣，如出于一人之手，天衣無縫。一如華巖，王禮自習畫起，幾乎全學陳氏，無論花鳥、人物，勾勒、設色彌漫“古意”，而“古意”即是陳洪綬畫風的神髓。于此，王禮頗能心會。咸豐紀元辛亥歲花朝，王氏作《花鳥》（吳江博物館藏），自題：“曩見老蓮天仙送自圖，設色濃麗能不失于古雅，殊可愛也。寓齋水仙大放，追憶及此，背摹一過。”可見王禮頗解陳氏畫風要領。陳洪綬畫人物，時有夸飾變形，觀其白描人物《水滸葉子》便知。而王禮學陳，能刪其怪異，得其疏淡。同治丁卯夏，王氏作《紅塵夢懺圖》（同上），其中人物刻畫，樹石布陳，味同陳洪綬，較之“四任”學陳，勾勒尤為簡潔，筆致更趨樸拙。故研究陳洪綬畫派之傳承，王禮其人、其畫不應小覷。
王禮能書，且自始至終寫一筆“陳洪綬”體，壯年勁瘦，老來渾穆，古拙有味，饒有金石氣。王氏又兼善刻印，有自輯印譜存世。據(jù)蘇州篆刻家矯毅云：“其篆刻學嘉道時期吳江著名印人楊龍石，功力深厚，惟邊款不及楊。”王氏亦善仕女，學費丹旭，未免陳舊。
文末有一事再叨，即清代畫史中，同名王禮者有三：其一，江蘇吳江人王禮，本文傳主；其二，江蘇太倉人王禮（1850～1900），字笠夫，婁東王氏后裔，山水、花鳥皆善，著有《瀏湄書畫記》；其三，福建南平人王禮，書法善黃庭堅體，能畫松，枯木竹石有蕭疏之致。其中吳江王禮與太倉王禮尤多混淆，望清代繪畫史研究者明辨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