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這些“事后諸葛亮”們的假設(shè)，明王朝 滅亡的悲劇似乎本是可以避免的。而之所以沒有避免，完全是由于皇帝和大臣們的失誤。這種具體研究過于強調(diào)君或臣的個人責(zé)任，卻缺少宏觀的把握。清史專家閻崇年的新著《明亡清興六十年》（中華書局2006年8月版）注重于明何以亡和清何以興的比較。該書很像一本課堂講稿，影響了歷史敘事的連貫性。同時對戰(zhàn)爭描寫得過多、過細，有時細到了每一天，給人印象似乎明亡清興表現(xiàn)在軍事的較量，明的滅亡主要是軍事的失敗。
與之不同的是，樊樹志教授的《大明王朝的最后十七年》一書，以生動的筆觸描述了明代崇禎朝17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從中揭示出導(dǎo)致明王朝滅亡悲劇之不可避免的原因。該書突破單純“事件史”的寫法，以人為本，著重描寫人的命運；以皇帝、官僚個人的悲劇來透視王朝滅亡的悲劇，并由此展示時代的悲劇，給人一種明晰和清新的感覺。
明王朝的悲劇主要在于那個并非亡國之君的皇帝卻難以擺脫亡國的命運，崇禎皇帝無疑是其中最主要的悲劇人物。該書告訴我們，與甲申年凄慘的悲劇結(jié)局不同，17年前（崇禎元年）新皇帝登基，展現(xiàn)了“一個驚心動魄的精彩開局”：他大刀闊斧地懲治腐敗的魏忠賢閹黨，對內(nèi)推行“新政”；同時起用被閹黨貶斥的將才袁崇煥，力圖收復(fù)被清軍攻占的遼東。這種“萬象更新”的景象讓人們將“中興”的希望寄托在新皇帝的身上?；实郾救水?dāng)然更是躊躇滿志，以為能夠力挽狂瀾。然而接下來的事態(tài)并不盡如人意，外患未除，內(nèi)亂又起，朝廷的種種對策又幾乎是招招皆輸?；实墼勾蟪紓儫o能、自私以致誤國，而時人及后人卻認為崇禎皇帝剛愎自用，用人不當(dāng)?shù)纫蛩丶铀倭嗣魍觥?/p>
客觀上看，明王朝樹敵過多，是其最大的要害。努爾哈赤為報明將領(lǐng)殺祖、殺父之仇，于萬歷年間向大明王朝進攻。崇禎初年，因天災(zāi)和人禍（朝廷過度征發(fā)），陜北農(nóng)民起義軍蜂擁而起，致使明王朝腹背受敵。對此華東師范大學(xué)的王家范教授幽默地說：“最令他（皇帝）頭大的，則是起自陜北的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崇禎執(zhí)政17年，農(nóng)民軍跟著他17年，猶如幽靈附身，是專來催命、索命的?！保ㄍ跫曳叮骸睹髑逡状呐既恍耘c必然性》，《史林》2005年第1期）以往的皇朝僅對付一個敵人——或是農(nóng)民軍，或是域外異族——都難以獲勝，兩敵夾攻下的明王朝要想擺脫覆亡的命運，實在是勉為其難。兵部尚書楊嗣昌對此提出“高招”——攘外必先安內(nèi)，但做起來實難，安內(nèi)的力量總是為外敵所牽制。崇禎九年至十一年間，農(nóng)民軍受到明朝將領(lǐng)盧象升、洪承疇等人的合力圍剿，幾臨滅頂之災(zāi)。孰料遼東的清軍南下襲明，威脅京師。盧、洪大軍先后被抽調(diào)到抗清前線，兩人一死一降，使農(nóng)民軍得以借助喘息之機東山再起。崇禎十三年冬，李自成離開蟄伏多時的陜南山區(qū)，挺進中原，五戰(zhàn)五捷，大敗明軍，并于崇禎十六年率大軍東征，直搗北京?？梢姡蛉肆?、物力有限，明王朝既安不了內(nèi)，更攘不了外，最終在內(nèi)外夾擊下走向滅亡。
細究起來，滿清這個敵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崇禎皇帝的祖宗制造的；而農(nóng)民起義軍的崛起，一方面可能是老天爺故意要與新皇帝作對——從崇禎登基始，陜北的災(zāi)荒就十分嚴(yán)重，更主要的原因是萬歷以來的朝政荒廢以及對清作戰(zhàn)需要大量軍費，不斷的“加派”造成民不聊生——仍是祖宗種下的禍根。崇禎皇帝實在是一個最苦命的皇帝，最“冤大頭”的皇帝。他的祖父萬歷皇帝，還有他的“木匠哥哥”天啟皇帝荒淫、怠政，都是十足的亡國之君，卻在享盡清福后壽終正寢。崇禎為收拾萬歷、天啟留下的爛攤子不遺余力，登基17年，日夜操勞，寢食不安，最終仍是無力回天。
實際上崇禎皇帝最難對付的不僅是外敵和起義軍，而是朝廷中的大臣。盡管他一舉消滅了魏忠賢閹黨，卻無法根除黨爭的土壤。17年里官僚們意氣用事，黨同伐異，演出了一幕幕自相殘殺的悲劇和丑劇。據(jù)說崇禎皇帝在臨死時痛心疾首地說“朕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表現(xiàn)出皇帝對朝政的無奈和對大臣們的不滿。
假如明朝君臣能夠同心同德，一致抗敵，或許不至于輸?shù)眠@樣慘，結(jié)果卻是事與愿違。袁崇煥受命收復(fù)遼東，還沒與清軍作戰(zhàn)，卻先導(dǎo)演了一場“同室操戈”的悲?。核孟葦睾笞嗟氖侄螝⑺礼v守在鴨綠江口皮島的總兵毛文龍，實際上解除了毛文龍長期以來對清軍的牽制作用，為皇太極發(fā)兵南下提供了極佳的機會。毛文龍手下的精兵強將紛紛投敵，成為后來清軍入關(guān)的急先鋒。袁崇煥的下場比毛文龍還慘，由于皇帝聽信謠言，加上朝中某些官員的誣陷，袁崇煥以“賣國欺君”之罪被凌遲處死。書中說，崇禎皇帝“自斬手足，自毀長城，以后再難謀求足以克敵制勝的帥才，遼事更加難以收拾。所以《明史》說：‘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決矣?！?/p>
既然力主抗敵的皇帝、官僚都難以左右自己的命運，那么，由他們主宰的大明王朝又怎能逃脫覆滅的下場？
崇禎十七年上演的既是明王朝的悲劇，也是明朝君臣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和民族的悲劇。彼時在世界歷史舞臺的另一面，西方各強國紛紛崛起，開啟了世界現(xiàn)代化的進程。而號稱“天朝”的中國大地上卻在血雨腥風(fēng)地自相殘殺，重演那延續(xù)了幾千年的改朝換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