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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與前幾回在內(nèi)容上密切相連。這回的解讀，雖以三十五回為重點，卻是勾勾連連，把整個事件前后串在一起，更有格局。
作者
鳳凰
從“寶玉挨打”解碼紅樓迷夢
我曾說過紅樓夢中我非常喜歡頑童鬧學(xué)堂一回，一是因它寫的頗有俠氣，二是雖然異軍突起，甚至可以獨立成篇，卻并不游離于整個情節(jié)之外。而寶玉挨打，是我特別喜歡的另一個章節(jié)。
這里需要澄清一下，打?qū)氂癫]有“武俠”成分，盡管你可以牽強說隱約可見“武打”在內(nèi)，但“武打”跟“武俠”是兩個不同的境界。寶玉挨打之于紅樓夢，比方一個自行車輪子，斷了一根輻條它照樣可以滾動，沒了軸承就散架了。寶玉挨打，就是紅樓夢前輪的一個軸承，它緊緊地把整個紅樓家族運轉(zhuǎn)的所有輻條糾結(jié)在一起，夢的故事得以奔行浮展。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中特別引人注目的一個章節(jié)，連帶直接原因在內(nèi)，曹雪芹足足寫了六回。從二十八回寫寶玉與蔣玉菡的勾連開始鋪陳，三十回是寶玉與金釧調(diào)情，三十二回金釧烈死，后面緊追的三回，風(fēng)聲鶴唳，高潮迭起，全部圍繞寶玉挨打展開。我們知道，曹雪芹的紅樓夢前后二百多個人物，總共也不過寫了八十回。寶玉挨打之后，蔣玉菡完全從小說中淡出，金釧也如她自己的讖言，“金簪子掉在井里頭”，再也沒有了波瀾。蔣玉菡和金釧，他們在書中的出現(xiàn)，就是為寶玉挨打設(shè)計的。
打?qū)氂?，是這么至關(guān)重要的一場戲，以至于作者暗設(shè)伏筆，曲曲折折，煞費心機一路鋪墊下來。
哭泣的板子
我相信天底下從沒打過孩子的父母少之又少。大學(xué)時我曾信誓旦旦：將來我若有個女兒，我一定把她寵成小公主，絕不會彈她一指頭，她要什么都會給她。當時好友很現(xiàn)實地反駁道：如果她非要天上的月亮呢？我說：那就只好把天砸個窟窿弄下來給她了。后來我的女兒出生，她來到這個世界的頭一年幾乎沒離開過我的臂膊，那是真正捧在手里怕摔著，含在口里怕化了。我以為世界會永遠這樣美好下去，她永遠是全世界最甜蜜的小朋友，我是全天下最可愛的媽咪，我永遠也沒想到我會有氣到流鼻血的那一天。等我急急忙忙去翻看育兒經(jīng)，發(fā)現(xiàn)即便全天底下最慈善的父母，哪怕是高舉博愛的牧師先生，都認認真真寫著：給孩子立規(guī)矩的過程，須打當打。
當時還特意咨詢那些教育子女功成名就的家長，得到的喻示是：不能用手打，因為手是用來愛的，得用板子打，因為板子才是懲戒。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突然發(fā)現(xiàn)古書和古裝戲里那些“拉出去打二十大板”之類曾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戲碼，居然是現(xiàn)實中令人可畏可敬的必要存在。而且，紅樓夢中賈政老爹打?qū)氂褚粓?，豈不也順理成章，再難以此為據(jù)腹誹賈老爹假正經(jīng)，不是嗎？
不用翻開歷史，就我們長大的環(huán)境，打孩子都是冠冕堂皇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棍棒下出孝子”，“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退回幾百年，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年代，兒孫不如意，揍一頓，有什么奇怪的？
老子打兒子既然天經(jīng)地義，賈老爺打打兒子，道學(xué)家和史學(xué)家們能耐他何？何況賈政五個子女中，出了四個品學(xué)皆優(yōu)的杰出青年，從統(tǒng)計學(xué)的角度，這樣成功的家長并不多見，賈政的家教最起碼也在中規(guī)中矩的層面，決不至于 不堪。所以，賈政打?qū)氂瘢覀兪紫纫懦Z政非良善家長這個可能性。
賈珠早亡，賈寶玉直接受長姐元春一手調(diào)教。元妃娘娘學(xué)養(yǎng)兼得，算得上女中才子，她調(diào)教出來的寶玉是一個斯文有禮，聰慧善良的青年才俊。言語中元妃頗以此為榮，也說明了寶玉應(yīng)是出類拔萃。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好孩子，天底下那個心理正常的父母舍得親手往死里打？
當然我們不能忘了寶玉的高貴出身，還有難以匹敵的爆表顏值，外加善意俯就人的軟性兒。這些渾然天成的優(yōu)點和優(yōu)勢，對男人對女人都是無敵的吸鐵石。要是寶玉長的像賈環(huán)那么猥瑣，行為像薛蟠或馮淵那么放浪，不學(xué)無術(shù)，游手好閑，未曾謀面的傅秋芳小姐怎會那么仰慕于他，相信金釧也不會稀罕跟他眉來眼去，蔣玉菡更不會對他一見如故，更不用提他挨了一頓打，周遭這些閨閣小姐和丫鬟們焦心不爛的樣子。
如此優(yōu)秀出眾的寶玉，如果是個坐懷不亂的端莊君子，這些浮浪的糗事也難找上他，可他偏偏就喜歡在美女帥哥堆里打滾。色與情之于寶玉，就是水與魚的關(guān)系。尤其是處于青春期的寶玉，本來就荷爾蒙無處安放，一天不招惹人就不舒服。周圍能允許他釋放能量的，也就幾個圍著他轉(zhuǎn)的丫鬟，幾個親密的姐姐妹妹。所以寶玉天天在女孩們身上用心思，才博了個“沒有一點剛性”的美名，連傅家來問安的下人們都覺得他不可思議。 心太軟，就是寶玉的軟肋。哪怕自己快被打死了，身上痛到“針挑刀挖一般”，還會不自覺地體貼到他人的細微感受，細致到連寶釵襲人這些聰慧過人的女孩子都不及。
但若因?qū)氂駵卮娴膫€性就說他是個縱欲的富貴公子，那真是冤枉了他。寶玉跟那些縱情聲色的紈绔子弟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有他的持守和淳樸，跟他廝混的人其實是明白的，他們明白靠近寶玉的真正方式是跟他走心。因為年齡和閱歷的局限，寶玉處在言行與內(nèi)心愿望還沒有達到協(xié)調(diào)的階段。這種成長的沖突，常常把不相干的人搞的云里霧里，把事情搞得顛三倒四。跟蔣玉菡的緋聞就是這種情況下的產(chǎn)物，金釧被逐更是直接發(fā)源于寶玉的言行不夠檢點。我們首先要承認寶玉確實是這兩件糗事的誘因，賈環(huán)敢在父親面前編排哥哥，也非空穴來風(fēng)。但蔣玉菡和金釧，這兩個人跟寶玉的關(guān)系，其實也就停留在這個比較淺表的外在吸引上，既沒到肌膚之親，更沒到心心相印的程度。他們只是偶然闖入他情感之路的同行者，遺憾地變成了他成長過程的代價。這個皮相浮夸的公子哥兒，雖然一路用情，吸引了眾多的青春男女，但真正走入他心靈深處的，到底只是那一個人。
他在色情的人世間游逛逡巡，外在像一匹溫順的羔羊，不敢放肆，淺嘗輒止，內(nèi)心卻是一頭孤獨狂野的小狼，情海難填。不論是友誼，還是愛情，他內(nèi)心都在渴慕一種純粹高潔的東西。他在俗世繁華境中，尋求那個超出色欲的東西，如今叫做靈魂的共鳴。這種深刻的東西，賈爸爸不懂。
賈爸爸能懂的，就是賈府要出大事了。紅樓夢里，幾次寫到賈政“嗅到”賈府衰敗的氣息，他的政治嗅覺非常靈敏。賈政跟好色的賈赦、淫靡的賈珍、遁世的賈敬、縱性的賈璉等人都不一樣，他是賈府唯一對家族未來憂心忡忡的男性，他在賈府就是個識別興衰的風(fēng)向標。
蔣玉菡雖然只是個戲子，只存在了一回，但他的炫麗登場就如暗夜一顆耀眼的流星，剎那閃爍劃過天際，背后卻拖拽著一個能量巨大的黑洞。因了他，我們得見賈府與忠順王府的勢力正面對接，也可以借此窺探后面將有的撞擊、焚燒、灰燼與成灰的記憶。賈政預(yù)見了賈府即將在這個黑洞里沉浮，甚至被吞噬。尖銳的政治較量下可能發(fā)生的家族傾覆，是賈爸爸懂而寶玉不懂的。
金釧投井絕對不會導(dǎo)致賈老爹對兒子動用酷刑，曹雪芹也不會天真到以為寫了賈政說“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讀者就真的相信賈府從無這樣事情，小說剛開始不就迎來了賈府少奶奶秦可卿的自盡嗎？一個時刻提放著厄運臨頭，總是聽到鬼哭的人，是一個緊張怕事的人。賈政一生克勤恭謹，行事低調(diào)，唯恐出一丁點差池，猝不及防被忠順王府找茬性造訪，可以想象那根時時緊繃的神經(jīng)是如何的瞬間凌亂。賈政毒打?qū)氂?，正是因為他敏銳地嗅到了四伏的危機正向賈府撲來，他的恐懼是如此強烈，他甚至感受到了自己內(nèi)心脆弱的戰(zhàn)栗。
我并不同意給賈政“假正經(jīng)”的名頭，若他是假正經(jīng)，誰是真正經(jīng)？賈政，就是賈政，他的耳目心思是全部朝著賈府之外，時刻關(guān)注著政治局勢。賈政無暇家務(wù)，他的旁邊卻潛伏著一個時刻關(guān)注著他心思動向的兒子。應(yīng)該說賈府中，賈環(huán)比任何人都肯花費精力去揣摩他們父親的心思，寶玉反而懵懂。一個自卑的人沒有安全感，反而更喜歡操弄他人，尤其親近之人的情感。若他再有陰險刻毒的個性，見利忘義的小家子氣，那么這樣的人隨時隨地都會成為危機的燃點。溫柔善良，是寶玉的天性，這種東西在賈環(huán)身上是一分一毫也找不到的。
賈環(huán)每次整治寶玉都會得手，這次的時機抓的更準。在他父親最軟弱惶恐的時刻，賈環(huán)趁機下套，又恰恰下在寶玉最大的軟肋上，由不得賈政不震怒。人在方寸大亂之下，很少刻意冷靜下來分析局勢。找不到應(yīng)對之策的賈政，想那寶玉自小就只管抓那些花兒粉兒，如今果然應(yīng)景，罷罷罷，我何不就此要了他爛命一條，省得將來無窮煩惱。賈政彼時的心思，是真想打死他。賈環(huán)真賈壞也。
寶玉挨打，就是在這種內(nèi)外交困的情況下發(fā)生的。這里有家族外部爭斗壓力，有賈府內(nèi)斗的陰謀積累，也是寶玉自身個性發(fā)展必有的遭遇。所有的線索呈現(xiàn)，都指向?qū)氂襁@次挨打，是逃不掉的一場厄運。寶玉就是那個最有價值的祭品，外爭內(nèi)斗波濤洶涌之時，殺以祭旗。寶玉可憐。
祭品的價值，在于它的犧牲能夠改變危難處境，換來某種更高的利益。外在狀態(tài)，打過寶玉后沒有任何交代，但我們曉得其實沒有什么助益，忠順王府不會因為賈政打了兒子，而對賈府手軟。忠順王府或許只會冷笑置之：你演戲給我看？
而在賈府內(nèi)部，打?qū)氂翊_實掀起了一場風(fēng)暴。打了寶玉之后的這幾天，全府的人紛紛出場了，各房的奶奶們，小姐們，各處有頭臉的大丫頭，管家媳婦們，絡(luò)繹的都來問候請安。黛玉站在花陰下，遙望著怡紅院，耐著性子數(shù)點訪客們，靜等他們一波一波散盡，才好輪到自己。黛玉最醋的，自是寶釵跑來盡情獻勤兒。她最巴望的，是鳳姐和老太太別在那兒耗著了。而我，卻只管簽到的名單里，有沒有趙姨娘，其他人都是意料之內(nèi)。
趙姨娘始終不出場，甚至沒有派個下人過來問候，送點暖心雞湯什么的，是不是意味著寶玉幾乎被打死，全賈府的人都震動了，趙姨娘和賈環(huán)卻既沒歉意，甚至連做個面子的必要都沒有？抑或他們娘兒倆心虛到無地自處，羞于見人？他們的心思我們無從猜測，不過我們知道，這次巨大風(fēng)波，賈環(huán)下嘴如此刻毒，卻沒有得到任何處置，王夫人也只是私下表示自己是“知情者”而已。這就是大家族看似等級森嚴，實則精力都耗費在扯皮上，管理反而松弛無力的結(jié)果。良莠不齊，但常常是優(yōu)秀的那個要擔當責(zé)罰。惡劣的行為得不到有效阻止，導(dǎo)致良莠雙方勢力旗鼓相當，最后生死相搏，甚至劣幣逐良幣，這也是家族從內(nèi)崩塌的一個主因。
賈老爺如此處置寶玉，除了對外要交代，對內(nèi)被設(shè)計，是逃不掉的表態(tài)之外，他自己也確實存著管教兒子的意志。這頓打雖“不比往日”，有直接打死的嫌疑，人若打死了還怎么管教？但賈老爺確是高舉著“管教”的旗幟?！巴铡崩飳氂癖怀饬R和挨板子應(yīng)是常有的事情，賈政對兒子的管教非打即罵，必須讓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才好，以致寶玉見了父親就像耗子見了貓，哪怕找個地縫鉆進去也比被父親看見好得多。
沒做父母的人，無法想象父母打孩子時，心里是如何的痛。板子打下去，皮開肉綻的是兒子，心碎成片的卻是自己。但寶玉挨打之后，個性不但沒有改觀，反而更慫，跟父親的關(guān)系也更遠了。棒瘡還新鮮著呢，一聽傅家那邊差來下人，立即召見，“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币蚵犝f那傅秋芳“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卑状蛄?，白疼了，這真是天底下所有家長的噩夢。
賈府上下女長輩們，對寶玉的態(tài)度，與賈政完全走兩個極端。一方揍的死去活來，另一方寵溺到人間無雙。我饒有興味地看到，賈府女眷把這一場懲罰，奇妙地演變成一場親情的盛宴。打的驚天動地，哭的昏天黑地，最后卻愛的感天動地。寶玉挨了一頓胖揍，揍出了賈府一味“太磨牙”的食法，這味飲食磨牙到都沒有人給出正式的名字，什么“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因為太難做，面世以來只做過一次。看到那個繁瑣的花樣，無怪連薛姨媽都驚嘆“想絕了” ，“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兒”。
這味“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跟寶玉的體性是一樣的。它并不高貴，也不在乎是否有個高端大氣的名頭，但它別具一格，它的驚艷之處在于清香新鮮，慰藉體貼，允許人人分一杯羹。但真想吃它到肚子里，過程就是一個“磨牙”。與之無緣的人，不小心碰觸了，恐怕就只能是潑灑和燙手。
未完待續(xù)
面面周全知順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