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
西洋古典音樂是我的業(yè)余愛好之一(另一個是電影)。據(jù)說有此種愛好的人不少,專業(yè)人士——特別是醫(yī)生——更多,近年來隨著音響技術(shù)的發(fā)達,鐳射唱片錄音漸臻佳境,中產(chǎn)階級消費者中產(chǎn)生了一批所謂音響迷,音響和音樂加在一起,就產(chǎn)生了“發(fā)燒大碟”(錄音特佳的唱片)和同有此癖的“發(fā)燒友”。
我大概可以算是“發(fā)燒俱樂部”的候補會員吧。擁有的“小碟” (Compact Disc,簡稱CD)雖然沒有書多,但也有五百多張,而且每月經(jīng)?!鞍l(fā)燒”,往往在唱片行大減價時流連忘返,有時候更變本加厲,從一家唱片行走到另一家,滿載而歸后,在我的客廳里慢慢地把一張張小碟剪開(在美國,CD仍然包裝在塑料袋或紙盒中),打開音響,小心謹慎地把小碟上機,于是,或雷霆萬鈞、或溫柔綺麗的音樂就從兩個落地喇叭中傳出來。我的搖椅沙發(fā)的位置剛好和兩個喇叭成三角形,我于是入座,兩腿蹺起,然后仔細閱讀小碟盒子里的音樂介紹,讀后閉眼逐漸進入忘我之境。
我的音響設(shè)備只能算是中高級,大部分是英國器材(因為我覺得美國或日本的器材不夠柔和),在我目前的經(jīng)濟狀況下,也覺得滿足了。我的喇叭有兩個特點:低音溫而厚,高音亮而純。由于唱機不是超級產(chǎn)品,所以清晰度略嫌不足,但聽交響樂綽綽有余,如果唱片發(fā)音效果佳——所謂“發(fā)燒大碟”——我聽起來也足夠過癮,甚至發(fā)起燒來全身進入一種亢奮的狀態(tài)(馬勒[Gustav Mahler]的作品尤能使我如此)。不過,問題是,如果錄音不好,我所想象的效果無法達到,或者更糟的是,有時候唱片雜志樂評家極力推薦的唱片,我買回來聽,反而大失所望,渾身不適。非但無法漸入佳境,而且越聽越覺得不是味道,甚至把一個樂章重復(fù)幾次后,無法卒“聽”,或勉強聽完一次后大呼上當。這種不滿足的情況是我最難忍受的,于是,我不知覺走上音樂和音響“版本”之學(xué)的歧路。為了解除心靈上的痛苦,我勢必要購買同一個樂曲的多種版本,反復(fù)比較,直到滿意為止。但是,有時候若購得三四種版本后仍不滿意的話,問題就更大了。情緒起伏不定,一方面不敢再買(已經(jīng)浪費了不少金錢,而且成了家的人不應(yīng)該再有單身漢的放蕩),另一方面還想再試,于是又開始讀音樂雜志、收集資料,甚至在收到一筆意外之財(譬如本文的稿費)之后,根據(jù)研究心得再買一個“最后”的版本。
我近年一貧如洗,愧對父老妻女,實在是受了 我這個業(yè)余愛好之害。
不過,如果我需要為自己辯護的話,也自有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
其實,我的專業(yè)(文學(xué))和我的愛好(音樂)是可以相輔相成的。有時候我感到讀書和聽音樂所得的“快感”頗相似,特別是小說和交響樂,其結(jié)構(gòu)的對稱性可以找到理論的根據(jù):俄國理論家巴赫金(Bakhtin)所得出的“多聲體小說”這一概念,就是一例。我個人在聆聽音樂時,往往下意識地把它和文學(xué)的境界混在一起,反之亦然,讀文學(xué)的書,往往想到音樂的主題。唐詩和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Claude Debussy)的音樂,在我的腦海中就產(chǎn)生類似的效果(可惜我文筆生硬,不知道如何描述)。據(jù)說鋼琴家傅聰也曾有過此種看法。初讀昆德拉(Milan Kandera)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直覺地認為全書是一首弦樂四重奏,四個主要人物恰似四種提琴,在全“曲”的結(jié)構(gòu)中作哲理和情感上的交融。而這部小說被搬上銀幕后卻面目全非,精致的四重奏變成了大而無當?shù)慕豁憳罚抑笓]者——導(dǎo)演的詮釋全錯了,不該有的重音卻拼命加強,把整個小說的“輕”搬弄成使我難以忍受的“重”!觀后渾身不舒暢?;丶颐吐犙偶{切克(Janácek,昆德拉最喜歡的捷克作曲家)的兩首弦樂四重奏,心情才逐漸平穩(wěn)下來。
我授文學(xué)的課,往往作音樂的隱喻,學(xué)生聽不懂,我更感到對牛彈琴,了無樂趣。淺顯的例子學(xué)生比較容易接受,譬如,我每次重教魯迅的小說,就說:“每一個指揮家,都想詮釋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的九首交響曲,經(jīng)典作品可以容許不同的讀法,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前后錄制過三次貝多芬的交響樂,我也前后讀過三次魯迅的小說……”說著就自鳴得意起來。有時候文學(xué)作品互相指涉和反諷,就用巴爾托克(Bela Bartok)《交響協(xié)奏曲》中的一個樂段引用并諷刺肖斯塔科維奇(Dmitry Shostakovich)《第七交響曲》的例子,于是又可以把話題扯到文學(xué)與政治、鄉(xiāng)土與現(xiàn)代、作品與詮釋等大問題上去。
語言和現(xiàn)實不同,而20世紀中國文學(xué)的語言和社會現(xiàn)實的距離太近了:歷史和社會文化的使命感或承擔意識(所謂“感時憂國”的精神)固然重要,然而一個作家若沒有自己的文學(xué)語言,仍然無法把意識變成藝術(shù),或在個人藝術(shù)和集體意識之間找尋獨特的出路。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就是最好的例子。
從肖氏的交響樂我又想到與他同時期的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Richard Strauss)的交響樂和歌劇。如果肖斯塔科維奇在俄羅斯歷史的洪流巨浪中試圖作自我的見證,施特勞斯在德國歷史領(lǐng)域中卻毫無貢獻,然而他在晚年對于藝術(shù)和人生的領(lǐng)悟——特別是他被歷史拋棄之后(他既不贊成也不反對納粹黨)——卻自有一套看法,在樂曲中顯現(xiàn)為一種日薄崦嵫的美感。我最喜歡他的《最后四首歌》(可惜沒有一個版本令我滿意,早期施瓦茨科普夫[Elizabeth Schwarzkopf]唱得最好,可惜她的唱片轉(zhuǎn)錄成CD后效果不佳,韻味全失!)。有一次在授課時竟然想到他的歌劇《玫瑰騎士》,靈感出自白先勇的《游園驚夢》。我問學(xué)生可曾聽過昆曲,美國人當然瞠目以對,而中國學(xué)生(包括我在內(nèi))也不甚了了,那么如何解釋白先勇筆下的“美人遲暮”的心態(tài)?那是一種什么境界?除了引用《紅樓夢》和《牡丹亭》之外,我突然想到《玫瑰騎士》的元帥夫人和全劇最后一場的四重唱——啊,耳邊樂聲響起,卡拉揚的指揮棒在臺下?lián)]舞,臺上呈現(xiàn)的是施瓦茨科普夫雍容華貴之像,她對鏡自照,知道無法和年輕貌美的蘇菲競爭。而年僅18歲的美男子奧克塔維楊和蘇菲一見鐘情,恰相匹配,于是獨白、二重唱、三重唱、四重唱接踵而來……唉,我認命吧:青春不再,人生如夢,人世全非。認命吧,我誠無冤孽!
我從忘我之境回到課堂中,年輕的美國學(xué)生們呆呆地瞪著我,看樣子我又把話題扯得太遠了,這是我講課的老毛病,最近似乎更加劇了。
如何收場?只好煞有介事地說:“你們太年輕了,不懂得中年心境,更不懂得音樂!好,回去每個人買一套《玫瑰騎士》的唱片,先聽選曲。版本有三種較好,20世紀50年代的卡拉揚版本比新的好,蕭提(Sir Georg Solti)的也不錯,還有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的,錄音方面?zhèn)惗匕孑^佳,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