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葉劍斌和他們的寶寶
三個孩子的誕生過程非常復雜——取卵、受精、胚胎培養(yǎng)、篩選、移植……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試管嬰兒手術。
冷暖人生《代孕記》 節(jié)目完整視頻
2014年4月2日，混血三胞胎大治、非非和亞亞在香港出生。出生時，他們身邊有四個爸爸媽媽，分別來自中國、德國和泰國。但孩子們一出生，就被送進了育嬰房，因為要避免“媽媽”對孩子產生感情。
他們的兩個媽媽，一位是24歲的德國模特、臉書 “網紅”，她提供了卵子；另一位則是35歲的泰國家庭主婦，她“貢獻”了子宮。兩個中國爸爸叫安徽和葉劍斌，他們是一對同性伴侶。
這混血三胞胎是安徽和葉劍斌 “跨國代孕”“生”下的孩子。兩個男人在中國“生育”孩子還是有不少阻力，這個決定醞釀已久，一切還要從他們的感情說起。
剛出世的三胞胎，從左至右依次為安治中、安治亞和安治非
我不是罪人
今年32歲的安徽來自皖北縣城，在他的童年記憶里，警察父親常年在外，母親更像一位父親。很長一段時間里，安徽喜歡的是女生，但大學里一次和男生交往的經歷，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更喜歡同性。
葉劍斌比他大兩歲，家鄉(xiāng)在閩南農村。他則從小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但在閩南農村的傳統家庭中，這種“喜好”幾乎沒有被接受的可能，他只能偷偷隱藏。
他以前有個網名叫Sinner Ben。Sinner，罪人的意思。
因為這張照片，安徽對葉劍斌一見鐘情
2008年，大學畢業(yè)的葉劍斌從福建老家來到深圳從事業(yè)務銷售，與此同時，23歲的安徽，也來到深圳創(chuàng)業(yè)。兩個出身普通的青年為了在城市站穩(wěn)腳跟，努力工作，他們業(yè)余最大的愛好，就是“泡”在網絡聊天室里。在那里，兩人一見鐘情。之后，安徽每天都給葉劍斌打電話，發(fā)起猛烈的追求攻勢。
這個男人的開朗和熱情讓葉劍斌突然覺得，自己的“喜好”或許并非一種錯誤。
在葉劍斌看來，安徽“很大膽”，他會在大街上大方地牽起自己的手、摟住自己的腰，“剛開始我很抗拒，但是慢慢地我發(fā)現挺好的。”
跟他在一起之后，葉劍斌才慢慢自信起來，“我不是個罪人，我只是選擇一個愛我的人，而且我愛的人而已。”
安徽和葉劍斌的合照
一個月后兩人同居，最開始只住得起十平米的群租房，房里最顯眼的家具是一張一米二的床，上頭搭一塊木板。但安徽總會不時玩點小浪漫，比如買來果凍擺成心形；在葉劍斌生日時帶回來一盆梔子花，纏上幾圈彩燈，這些都是葉劍斌最喜歡的。
出行也總是兩人一塊兒，合租的室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沖他們樂：“你們兩個男孩子關系挺好的。”
幾年打拼之后，他們搬了幾次家，現在的房子300平米，在深圳市中心，從陽臺望出去，是這座城市幾年間不斷變換的地標。
深圳福田的一棟出租屋，安徽和葉劍斌最開始同居的地方
抑郁癥
不過好景不長。兩人熱戀后不久，葉劍斌的父母就給他找了個相親對象。雙方父母都很滿意，只等著他回去完婚。作為長子、長孫，葉劍斌被整個家族關注，傳宗接代是他的頭號任務，大學剛畢業(yè)他就開始參加一場接一場的相親。
背負著家庭責任的葉劍斌搖擺不定，安徽卻早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他寬慰葉劍斌讓他回去結婚，但實際上，葉劍斌也察覺出安徽的不悅，“他不再那么無微不至地對我好，我可以感受得到他的不開心。我看不得他不好，當然我也不想結婚。”
安徽和葉劍斌第一次約會的腸粉店，那一次安徽故意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考驗”葉劍斌
最終，葉劍斌第一次鼓足勇氣拒絕了父母的逼婚，這讓他和家人的關系越來越僵。但與此同時，他與安徽的戀情也產生了危機。比起木訥、內向的葉劍斌，安徽性格外向，交友廣泛，身邊不乏追求者，這讓葉劍斌越發(fā)沒有安全感。
安徽看得出來，葉劍斌總怕自己和他分手，“覺得我隨時會把他給蹬了”。
那時葉劍斌面對的，是家里三天兩頭打電話催婚，和安徽曖昧不明的態(tài)度，他開始更容易情緒失控，2011年，葉劍斌被確診為中度抑郁。
安徽早年間從事過演藝事業(yè)，性格外向，交友廣泛
生意
葉劍斌患上抑郁癥之后，安徽并沒有離去，他負擔起了兩人的生活，嘗試各種方式為葉劍斌治療抑郁癥，但都不起作用。也正是在那時，安徽發(fā)現了一門新的生意。
金融行業(yè)出身的安徽，發(fā)現身邊不少客戶、朋友都有代孕的需求——那是他第一次聽說這種技術。安徽從小就喜歡孩子，他認為自己是雙性戀，與葉劍斌相戀后，便沒再考慮和女性組成家庭，但生育孩子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
安徽開始大量搜索相關信息，他發(fā)現，在商業(yè)代孕違法的中國大陸，有著巨大的地下代孕市場，游離于法律和道德倫理的灰色地帶，風險頗大；而相對正規(guī)的海外代孕，價格昂貴。在美國，一套完整的流程需要13到15萬美金；俄羅斯同樣有著龐大的市場和法律保障，價格幾乎是美國的一半。
安徽、葉劍斌兩人的日常合影
詳細考察之后，2012年，安徽決定在俄羅斯開設代孕公司。依托自己的人脈資源，市場很快打開，前來咨詢的客戶總是心情急切，抱持不同心愿。
一對從江蘇趕來的夫妻，12歲的獨子在他們48歲時去世，妻子的卵巢功能衰弱，無法自然孕育，他們通過安徽得到了一位年輕女性的捐卵，加上丈夫的精子，完成了代孕手術，“其實孩子是他們心中的一個痛，就像你心有一個洞一樣，你需要給它補上”，安徽說。
不過，對孩子的喜歡和渴望并不總是第一位的。有一個山西煤老板的妻子，子宮不適合生產，只能取卵代孕，卵泡質量不合格，她就堅持一遍遍取卵，“要直到取不出來為止”，前前后后做了九次手術才成功。
葉劍斌帶領孩子們外出歸來
“如果沒有孩子，她怕她老公會不要她。”胚胎終于在代孕媽媽的子宮內成功著床，這個女人喜極而泣，對她來說，孩子的功能是維系家庭關系。
這期間，一次偶然，安徽看到一本心理學書中，提到了孩子對抑郁癥患者的積極影響，于是，他向葉劍斌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生育”自己的孩子。
代孕記
葉劍斌幾乎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安徽。原來，自從做了海外代孕業(yè)務，葉劍斌對孩子的渴望也越來越強烈；與此同時，他更希望給家人一個交代。
然而，因為道德、倫理和情感層面的障礙，在全球范圍內，商業(yè)代孕都極具爭議，目前它僅在美國部分州、俄羅斯等少數國家合法，在中國大陸則被明令禁止。
安徽和葉劍斌將手術地點最終選在俄羅斯，一切開始之前，他們需要先找到合適的捐卵者。
為了生下最完美的寶寶，安徽對捐卵者要求頗高，相貌、身高、學歷、性格都在評估范圍內。這位德國網紅曾捐過一次卵，為了說服她再次“奉獻愛心”，安徽不停地強調自己對孩子的喜愛和渴望，才終于打動她。
葉劍斌在給孩子撲痱子粉
俄羅斯的法律允許代孕，但為了避免倫理問題，捐卵者和代孕者不能為同一人。尋找代孕母親相對容易，在俄羅斯，有許多東南亞和中亞的婦女從事代孕，她們身體健康，這份工作也可以為她們帶來豐厚的酬勞。
兩人最后以20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與一位泰國主婦談妥。為避免葉劍斌的抑郁傾向遺傳的可能性，手術使用了安徽的精子。
為了提高成功率，醫(yī)生通常會在代孕者子宮內一次植入多個胚胎，安徽和葉劍斌很幸運，四個胚胎中有三個都成功著床。
得知消息的那幾天晚上，安徽常常做夢，夢里“唱歌唱著唱著就醒來了”，“就是宋祖英的《大地飛歌》，氛圍特別喜悅。”
因為使用的是安徽的精子，為了讓葉劍斌心里少些失落，安徽讓孩子們叫自己哥哥，叫葉劍斌“爸比”，因為發(fā)不出“ba”的音，便叫他“阿比”
后怕
2014年，三個寶寶在香港出生，安徽和葉劍斌還給孩子們起了非常國際化的名字：安治中、安治非和安治亞，寓意“治理中非亞”，一家人沉浸在新生的喜悅中。或許是因為終于可以對父母有交代、心結打開，也或許是受天真可愛、金發(fā)碧眼的孩子們的感染，葉劍斌的抑郁癥果然有所好轉。
見到孩子的第一眼，他就認定，孩子就是他最重要的，“抑郁癥、結婚都根本不重要了。”
那以后，葉劍斌開始打點海外代孕的業(yè)務。除了異性夫妻，同志伴侶的代孕業(yè)務也在增長，許多同性戀者的生育需求，往往是迫于“綿延子嗣”的壓力。他們中，不少會選擇“形婚”，即找一位生理異性的同志假結婚，再以試管嬰兒的方式生育孩子。
葉劍斌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照顧孩子
葉劍斌接待過一位男同性戀者，他就曾與一位女“同志”“形婚”，約定好“互相幫助，給雙方家長交代，圓一個家庭夢”。
“妻子”成功懷孕，但馬上就后悔了：十月懷胎，無疑是一次巨大的精力耗費。在孕期，她不斷地要求“丈夫”支付經濟和精神補償，買房買車。而更讓“丈夫”始料未及的是，孩子出生后，“妻子”突然要求離婚，拿到一大筆撫養(yǎng)費后還帶走了孩子。
葉劍斌看著他，背后一陣冷汗：為了應付家庭和社會壓力，訴諸于一段虛假無愛的婚姻，那是他差點要走的路。那以后，他更堅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超級奶爸
每三個小時沖一次奶、換尿布、洗澡……撫養(yǎng)一個孩子已經不簡單，葉劍斌和安徽面對的是三個混血寶寶，保姆一批批地換，他們還是不放心，索性自己來。像所有母親一樣，葉劍斌和安徽可以立刻從孩子的哭聲，判斷出“他們是餓了還是要便便”，“我現在比所有月嫂都專業(yè)”。
然而，在中國大陸，組成家庭、養(yǎng)育孩子的同性情侶仍是少數。照顧和教育孩子的經驗可以慢慢習得，外部的壓力卻難憑一己之力消弭。因社會和家庭壓力、以及自身的身份認同等問題，同性情侶維系一段長久的關系，可能比異性情侶花費更多精力。而正因此，孩子出生后，這一家面對的質疑也未曾停止，沒有母親，兩個大男人怎么帶孩子？沒有婚姻約束，分手之后孩子怎么辦？
安徽和葉劍斌卻顯得很有信心。
接孩子放學時，葉劍斌開車，安徽要在后座安撫好三個孩子
兩歲多的孩子對母親沒有清晰的概念，有一次他們從幼兒園回來，突然朝葉劍斌叫“媽咪”，兩個爸爸于是趁機跟孩子們解釋他們的媽媽是誰，在哪里，他們如何出生，自己和他們又是什么關系。
葉劍斌也早就想好了該怎么跟孩子們說：爸比跟爹地一起生活，一起照顧你們，爸比跟爹地都特別愛你們，希望讓你們來到我們的身邊，就找了你們的媽媽幫我們把你們帶到我們身邊。
后來的父親節(jié)，三個孩子在幼兒園做了手工品帶回家，上面畫著兩個男人，下面寫著，happy father’s day（父親節(jié)快樂）。
孩子親手給爸爸們做的父親節(jié)禮物
“人是分層次的”
“即使是普通夫妻、家庭也不見得充滿愛，而我們給小孩子的愛會比很多的普通家庭更豐富，我很坦然地面對我的小孩和這個社會。”葉劍斌說自己現在過得挺踏實。
有了孩子之后，面對家人的催婚，葉劍斌有了底氣，父母沒有辦法，嘮叨幾次之后也就不再逼迫，見了三個可愛的混血寶寶之后，還會在老鄉(xiāng)面前炫耀。安徽并未向家人出柜，但母親來深圳，看到兩個男人帶著三個孩子生活，一切就都明白了。
安徽和葉劍斌的父親罹患癌癥相繼去世，現在，他們和三個孩子，以及安徽的母親一起生活，葉劍斌也會叫她媽媽。
孩子出生后，安徽的母親就從老家來到深圳幫忙照顧他們
前陣子，同志代孕生子的新聞在網上又引發(fā)了爭議，作為主角的安徽不以為然，“如果你覺得它是爭議它就是爭議，你覺得它不是它就不是。我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我的孩子也不會在乎這些東西。說直接一點，人是有層次的。”
從十平米的出租房，奮斗到市中心三百平米的大房子，一路走來，安徽和葉劍斌很清楚“層次”的意義，而為了讓孩子的成長環(huán)境保持一定的“層次”，兩個人仍在努力賺錢。不久后，三個孩子將被送到香港的國際學校上小學。
不過，面對更久以后孩子們要自己面對的世界，葉劍斌和安徽都坦誠，還沒有更多的考慮，只能盡力保護。
安徽、葉劍斌和三個孩子在陽臺上玩耍
“希望他們將來健康快樂地成長，成為有獨立人格的人，可以面對這個社會任何情況、任何的挫折，面對我們自己的身份。我們的小孩一定可以，因為我們給他傳遞出來的，就是這種坦然面對社會的自信。”
視頻編導：鄭逸桐
文字編輯：鄭逸桐
微信編輯：田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