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印象
簡宏宇
從出生開始，在那幢老屋里，我整整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對于我，應(yīng)該有大半的時光印象。
這幢老屋究竟是不是姥爺家的祖屋，已無從去考證，但當時隱隱約約地聽年近八旬的姥爺講，他的太爺爺也是在這老屋里出生的。如果是祖屋的話，它的屋齡應(yīng)該有二百歲以上了。
老屋非常高，光是露出地面的基礎(chǔ)石就有一米高，進出老屋須登五層臺階，臺階是用當?shù)厣嚼锏鸟R牙子石砌成，臺階的棱角已經(jīng)磨的非常光滑，只有階面防滑的條紋還算清晰，足見老屋年代的久遠。
老屋的墻很厚，因為當時在我們那樣的窮鄉(xiāng)僻壤還沒有磚瓦廠，建房造屋只能就地取材，用黃土摻和麥秸或“耙摟”之類的植物纖維和泥垛墻，但最快捷的方式是把黃土洇好后，直接用板打，這就是東北、甚至華北、西北農(nóng)村非常普遍的“干打壘”，雖然“土”，但很結(jié)實，在抗震保暖方面要強于磚瓦房。
老屋的窗子也很古老，木制的的網(wǎng)格狀窗欞，兩側(cè)各有一扇耳窗，中間還有一扇頂窗，可以自由開啟，俗稱“呱嗒嘴子”窗。窗子平時用草紙裱糊，只有過年時才能換一茬“昂貴”的白紙。
老屋的炕也很特別，幾乎所有農(nóng)村的炕都是從位于炕頭的灶膛中進煙，經(jīng)過炕洞后再從位于炕梢的煙道出煙。而老屋的炕是回洞子炕，即煙火從灶膛進入炕洞后，經(jīng)炕梢處返回，循環(huán)至炕頭底部，再從位于那里的煙道出煙。回洞子炕的好處是能夠充分利用燃料的熱能，使炕頭炕梢溫度基本保持均衡。為了保障煙火循環(huán)通暢，這種炕要比其他人家的炕高出許多，以致我五、六歲時上炕都要大人們往上?。
至于老屋的結(jié)構(gòu)，幼年時期的我并沒太多留意，直到1976年夏末的一個凌晨，一陣劇烈的抖動伴著沉悶的轟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姥爺驚呼“地動了！地動了！”當時對于什么是地動，我并沒有一點兒概念，憑空覺得是一場災(zāi)難的降臨，只是在慌亂中穿上衣服，跟著姥姥和姨姨拼命往屋外跑，當時整個村子已是雞犬嘈雜，人聲鼎沸。我們在恐懼中稍稍鎮(zhèn)定后才發(fā)現(xiàn)，姥爺還沒出來，回屋看時，姥爺還安然躺在被窩里，非常淡定地說：“怕啥，這房子結(jié)實，一窩纖（松木），四梁八柱，墻倒屋不塌?！?/span>
后來才知道：“四梁八柱”是我國古代民居建筑上一個傳統(tǒng)的代名詞，也是土木結(jié)構(gòu)民居中最為簡單實用的一種。只有三間房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四根梁八根柱子，隨著房子間數(shù)的增多，梁和柱子的根數(shù)也隨之增加。根據(jù)人們的需求，可在“四梁八柱”的基礎(chǔ)上改變?yōu)椤叭毫?、“五梁十柱”、“六梁十二柱”。這樣的建造技術(shù)是屬非物質(zhì)文化“手工藝術(shù)”類，結(jié)構(gòu)嚴密穩(wěn)固性強，有防震性，墻形變裂依然不會倒塌，成為人們祖輩傳承的民宅建筑，在建筑的過程中，先搭結(jié)構(gòu)、后砌墻，也叫先立木、后壘墻。上世紀八十年代后，由于森林的禁伐，混凝土代替了土木結(jié)構(gòu)，無柱支撐，基本上不利用木料建筑，因此“四梁八柱”結(jié)構(gòu)建筑技術(shù)將要面臨失傳。
從那次地震后，我才開始留意這棟老屋的建筑結(jié)構(gòu)，老屋共五間，應(yīng)該是典型的“六梁十二柱”。由于柱子埋在墻體里，只能從堂屋看到屋頂?shù)慕Y(jié)構(gòu)：整個屋頂由柁（梁）、檁子（棟）、椽子，荊芭組合而成。粱和棟是支撐整個屋頂?shù)闹黧w，“棟梁之才”便出自于此。而椽子的作用一是均衡檁子的受力，二是拱托上面的荊芭。荊芭用柳條編成，呈席子狀，上面覆上黃泥，農(nóng)村俗稱上芭泥，芭泥一上，便意味著一棟房屋的主體竣工。
老屋的柁、檁子、椽子都是松木的，這就是姥爺所說的“一窩纖”。大柁和二柁足有成人的一摟粗，檁子也有海碗口粗細，經(jīng)年累月的煙熏潮暖，所有的房木都已變得黝黑，但沒有一棵檁條或椽木變形。記得姥爺經(jīng)常說，纖（松）木的的最大特點是“寧折不彎”，這是否在喻示給我做人的哲理呢？
至于這些松木來自何處，現(xiàn)在想象：如果當時百岔川是百里松漠，倒情有可源，但如果不是這般情形，這些松木只能出自黃崗梁林海，數(shù)百里之遙，憑二百多年前的交通運輸條件，將這些龐大的木材運到這偏僻的百岔川腹地，應(yīng)該是一項多么艱巨的工程。
為了防雨，老屋每年春末夏初都要“抹房”，就是用黃土加麥圪穰（小麥脫粒后的麥殼）和泥在屋頂抹上寸把厚。這是一項體力活，每次抹房，都要集營子里十幾名壯勞力，從五更開始，熱火朝天地干上大半天。為了犒勞出力的男人們，姥姥總是請來營子里幾個干活麻利的婦女幫鍋，蒸饅頭，豬肉燉粉條，外加攢了一年的小燒，在當時艱苦的歲月，這無疑是一頓難得的饕餮大餐。
黃泥抹房可能是房屋最古老最簡便的一種防雨方式，比它先進一點的就是草苫房，苫一次房能保證五年左右不漏雨。家鄉(xiāng)的草苫房一般都是用莜麥秸或麥秸，但刷秸子的過程現(xiàn)在看來顯然比燒磚瓦要耗時費力，況且苫房的過程也不比抹房輕松。姥爺雖然一直渴望自己的老屋有一天也能變成草苫房，但苦于家里沒有勞力，直到姥姥和他相繼離世，老屋的屋頂已是滿坡枯黃的麥秸桿（抹房時的圪穰里有麥籽，雨水好的年景屋頂便長出麥苗）在寒風中瑟瑟地搖曳……
——老屋老了，并且失去了傳人，它的“生命”也像屋主人一樣將趨于終結(jié)……
我和我的姐妹都是在這老屋——西屋（東屋是姥姥姥爺居住，還有東面獨立開門的兩間是二姥爺居?。┑睦峡簧险Q生的，那時我們出生的條件非常簡陋，母親在臨產(chǎn)前家人在炕頭鋪上細沙，把炕燒熱，于是我們就出生在那溫熱的沙堆里。可以說，老炕，不僅是我誕生的溫床，也是十幾年幼年和童年成長的搖籃，從我三歲起，爸媽和姐妹們便搬出了老屋，由于對姥姥的依戀，我寧死不隨同父母遷居。在姥姥身邊，她把對隔輩的愛全部傾注在我身上，幼年時期，我一直和姥姥在一個被窩里，我那時非得吮吸著姥姥的干奶頭子才能入睡，直到我十歲的時候，姥姥才從她那溫暖的被窩里把我“攆”出來。
現(xiàn)在我常想：那棟老屋，曾經(jīng)演繹了多少代人的恩恩愛愛、悲歡離合，二百多年的天地光陰，老屋的老炕上，曾制造、誕生并送走了多少生命……
老屋，我生命中的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