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古代東方的錢幣文化和古代希臘羅馬、古代西方的錢幣文化之間, 除了采用原材料不同外, 還有兩個明顯區(qū)別:一是錢幣的修飾手段不同, 西方是以寫生寫實的圖案作為錢幣的主要修飾, 東方則是以文字的書法作為主要修飾;二是錢幣的制造工藝不同, 西方是以打制工藝為主, 東方則是以澆鑄工藝為主。正是有了這兩條, 所以中國的古錢, 東方的古錢便和書法篆刻藝術(shù)有了不解之緣。
關(guān)于幣面的紋飾, 對于設(shè)計者有幾點要求:一是美觀, 給人以美的享受, 使人樂于接受, 美不勝收。錢幣本身是一種財富的象征, 又是物物交換的媒介, 而錢幣的美感可以增添人們求索的欲望;二是清晰明了, 使人們一目了然, 一望便知;三是時代感和地域性, 以區(qū)別于其它錢幣;四是防偽, 使偽造者不易仿制, 人們?nèi)菀邹q識。西方錢幣上的圖紋和東方錢幣上的書法, 都具有這樣的效果, 它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因此分別被選作為錢幣幣面的主要修飾。在中國書畫誕生的時候, 書和畫之間本來沒有明顯的區(qū)別,它們本是同根, 出于同宗, 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早期的象形文字, 如:日書作“○”、貝書作“ ”、魚書作“ ”、可見當(dāng)時書畫之間并無嚴(yán)格界限。
中國書法蘊(yùn)涵著東方神韻的藝術(shù)魅力,書法給人以美的享受。方孔圓形的錢型, 加上簡單明了的錢文, 使人一目了然, 即可斷定它是中國的錢幣、東方的錢幣。不同時期的不同書體, 不同作者的不同手法, 既有強(qiáng)烈的時代感, 又充滿著變幻莫測的個性特征。每一個錢文的神韻氣息, 使偽造者犯難, 無法完全做到形似, 更難以真正做到神似, 從而, 為人們的有效識別, 為錢幣的防偽, 提供了必要的保障。正是因為這些緣故, 書法藝術(shù)伴隨著中國古錢的發(fā)展足跡, 形影不離,錢文書法成為古錢文化最突出的代表。同時,古錢上錢文書法的變化, 也成為中國書法藝術(shù)演變和發(fā)展的一個縮影。
先秦時期(公元前221年以前), 錢幣上的文字是當(dāng)時流行的大篆書體, 它們既保留著商周甲骨文、鐘鼎文的遺風(fēng), 還更多地反映了當(dāng)時民間的實用書體。特別是戰(zhàn)國錢幣上的文字, 又體現(xiàn)了戰(zhàn)國七雄, 不同地區(qū)的不同書寫方法。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公元前221 年)后,又統(tǒng)一文字的書法為小篆書體(即秦篆, 亦稱李篆)。隨即又統(tǒng)一了貨幣, 不僅統(tǒng)一了錢文的內(nèi)容, 還統(tǒng)一了錢文的書法, 即以小篆書體來書寫錢文。
漢(公元前206年)繼秦制, 錢文仍為篆書。新莽時期(公元9— 24年), 王莽對錢幣的鑄造非常重視,錢文的書法更為考究, 錢文采用鐵線篆, 亦稱懸針篆, 是小篆的一種特別的書體, 筆道上粗下細(xì), 用筆剛勁有力, 藝術(shù)性、裝飾性極強(qiáng)。
南北朝時期, 錢文的篆法多有創(chuàng)新。南朝劉宋(420— 479年)鑄錢錢文采用薤葉篆, 如“孝建四銖”、“永光” 等;
北朝后周(557— 581年)鑄錢錢文則用玉箸篆, 如“五行大布”、“布泉” 等。
隸書在錢幣上出現(xiàn), 最早是東晉十六國時期, 成漢李壽漢興年間(338— 343年)鑄的漢興錢, 錢文“漢興” 兩字有兩種排列方式, 兩種不同的書體。一種是傳統(tǒng)的左右橫列篆書書體, 一種是上下豎列的隸書書體。
但在全國范圍內(nèi)推行隸書錢文, 則是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鑄行“開元通寶” 錢(圖8)以后的事情。
宋朝(960— 1279年)是中國古錢鑄造的頂峰時期。由于鑄造技術(shù)的成熟, 可以保證書法藝術(shù)在錢幣上的充分反映, 宋錢上的錢文幾乎包括了真、草、行、隸、篆各類書體。
尤其是在推行“對錢” 制度(日本泉界稱之為符合錢)的時期(990—1180年), 每一種錢都會采用兩種以上不同書體的錢文同時鑄造。宋朝的皇帝有不少是書法家, 他們親自書寫錢文, 被稱之為御書錢,
也在客觀上推動了書法藝術(shù)在錢幣上的應(yīng)用和再創(chuàng)造。各種書體在宋錢錢文上爭奇斗艷, 甚至出現(xiàn)了九疊篆的錢文。九疊篆書體一般用于官方的印璽,由于篆文復(fù)雜難讀, 民間很少使用, 把它用來書寫錢文成為宋錢的一個特例。
南宋淳熙七年(1180年)以后, 宋錢錢文的書法逐步統(tǒng)一為宋體字, 此后的錢文書法比較注重實用性, 一般都采用楷書書體。
元、清兩朝, 錢幣上的文字除了漢字外, 還出現(xiàn)了蒙文、滿文、維吾爾文等民族文字, 體現(xiàn)了多民族國家多種文字并存的特色。
中國古錢上的錢文, 多數(shù)是出自書法名家之手。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 諸如:唐歐陽詢書寫隸書“開元通寶”, 南唐徐弦書寫篆書“開元通寶” (圖14),
宋太宗趙光義書寫真、行、草三體“淳化元寶”、“至道元寶”, 宋徽宗趙佶書寫瘦金體“崇寧通寶”、“大觀通寶”, 金黨懷英書寫篆書“泰和重寶” (圖15),
元周伯琦書寫楷書“至正之寶” ,
清戴熙書寫“咸豐通寶”、“咸豐重寶” 等等。
其實, 秦漢以降, 錢幣上的文字應(yīng)該都是書法家的作品,西漢的“五銖” 錢, 王莽的六泉十布, 錢文都非?？季? 自然都是由書法家所書, 只是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而已。先秦的錢幣, 因為鑄造工藝原始, 只能“一范一錢” 鑄造,所以先秦錢幣上的錢文變化無常, 幾乎找不到書寫完全一致的文字, 因此我們可以知道,先秦錢幣上的錢文不是由專門的書法家所為,但它們也是由長于刀筆文字, 或者說工于刀筆文字的專門的匠人所作, 其筆鋒之犀利,運(yùn)刀之嫻熟, 錢文疏密繁簡之布局, 決不是隨心所欲的隨意之作。
中國古錢的鑄造, 采用澆鑄工藝。這種工藝需要先刻制模具, 早期稱之為“錢范”,即用刻有錢幣外型的陰紋范模來澆鑄錢幣。
錢范分有陶范、石范、銅范等等,就性質(zhì)而言又可分為母范、子范。鑄造錢幣時, 錢幣的模型和錢幣上的文字, 都直接刻制在由土坯或石板制作的原范上, 或者是刻在最初制作的母范上。唐宋以后, 改為翻砂法鑄錢, 錢模被稱之為母錢, 即用母錢為模在沙盤上印制錢腔, 澆鑄錢幣。最初的母錢又被稱為“雕母” (圖19), 是用銅、木(硬質(zhì)雜木)等材料直接雕制而成的。無論是錢范的雕刻, 還是母錢的雕刻, 都和篆刻技術(shù)有著不解之緣。更有甚者, 在錢幣制造過程中, 也曾經(jīng)直接使用過印戳。
早在戰(zhàn)國時期(公元前475—前221年), 楚國金版上的文字, 如“郢爯(爰)”、“陳爯(爰)”、“ ” 等, 便是在金版澆鑄成型后, 趁尚未完全冷卻時, 由專門的字戳鈐印上去的。中國國家博物館(當(dāng)時的中國歷史博物館)在1960年曾經(jīng)購得一枚“郢爯” 戳印, 戳印呈圓槌形, 長106mm, 戳印方框的邊長為13.5mm, 尾端圓形的直徑約為42.5mm, 據(jù)說是在安徽壽縣出土的。所以舊時古錢界也稱楚金版為“印子金” 。
后來在方孔圓錢的制造過程中, 偶爾也會借用鈐印技術(shù),如唐朝的會昌(841— 846 年)開元錢, 并沒有雕制專門的母錢, 而是以盛唐時期標(biāo)準(zhǔn)的開元通寶錢為模, 在沙盤上印制,其錢背的文字, 則是由專門的單字印戳, 加蓋到沙盤上的。這樣的情況, 雖然不是普遍現(xiàn)象, 但也不是孤證。
總之, 中國古錢的鑄造, 和篆刻的關(guān)系密切, 古錢質(zhì)量的好壞,在很大程度上受篆刻技術(shù)高低的制約。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元(1279— 1368 年)、明(1368— 1644年)以后, 篆刻家在研究篆刻技術(shù), 篆刻歷史的時候, 都十分注重“印外求印”, 其中自然會包括有關(guān)古錢和書法、篆刻的關(guān)系。篆刻家鄧散木在他的《篆刻學(xué)》一書中, 提出了泉文(即錢文) “足為治印之助” 的主張, 并把王莽錢幣的拓本收入書中作為證明。方孔圓錢, 外圓內(nèi)方, 文字布置其間, 如何布局, 確有值得研究的地方,程邃(1605— 1691 年)、趙之謙(1829—1884年)等篆刻家都曾治過古錢形的印章,取得了很高的藝術(shù)效果。
中國古錢文化, 包含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因為中國的古錢誕生于青銅時代, 是青銅鑄造技術(shù)的產(chǎn)物, 自然是中國青銅文化的一個結(jié)晶;因為古錢是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使用過的貨幣, 自然會是中國貨幣文化的一個載體;因為古錢中除了正式作為貨幣鑄造發(fā)行的“正用品” 外, 還有大量的“非正用品”, 諸如吉語錢、鎮(zhèn)庫錢、打馬格錢、人物故事錢、廟宇錢(佛藏錢)、信錢、秘戲錢(春錢)、瘞錢等等(圖23), 因此古錢還包容了大量的民俗文化。
自秦始皇以后, 中國的古錢統(tǒng)一為方孔圓形, 它包容了天圓地方的哲理思想。因為有了中間的方孔, 錢文分列在穿孔的上下左右, 對稱平衡, 規(guī)矩端正, 樸實大方, 它又體現(xiàn)了東方人的審美觀點, 東方人的美學(xué)思想, 是東方文化的集中反映。然而,書法藝術(shù)是古錢文化的精華, 古錢的美, 古錢的藝術(shù)魅力, 主要集中在書法藝術(shù)上, 集中于書法藝術(shù)在古錢上的再創(chuàng)造。因為上面所列的眾多文化, 眾多思想和藝術(shù), 最后留給人們最直接的感受是錢文的書法。我們在鑒定古錢真?zhèn)蔚臅r候, 最重要的依據(jù), 在于其神韻氣質(zhì)是否符合當(dāng)時的時代氣息, 是否符合它鑄行區(qū)域的地方特征, 是否符合它自身創(chuàng)作過程中帶來的個性特征, 這些特征集中起來, 最突出的反映, 就在于錢文的書法藝術(shù), 而錢文的書法藝術(shù), 又是通過篆刻技術(shù)再生到古錢上的。因此古錢文化無法脫離書法和篆刻藝術(shù), 書法和篆刻藝術(shù)是古錢文化的精華所在。
這樣的情況, 不只是體現(xiàn)在中國古錢上,而是體現(xiàn)在整個東方的古代錢幣上。日本著名的皇朝十二錢(708 ～ 958年), 就十分注重錢幣的文字書法, 它們和中國古錢上的錢文一樣, 也都是由著名的書法家、遣唐使者、名僧、重臣, 甚至是由天皇親自御書的。
附錄:
日本皇朝十二錢皇朝十二錢是日本早期鑄錢的統(tǒng)稱, 亦稱和朝十二文錢。它們始鑄于元明天皇和銅元年(708
年), 止于村上天皇天德二年(958年), 歷時250年, 相當(dāng)于中國的唐五代十國時期。
① 和同開珍(寶):藤原魚養(yǎng)書, 錢文隸體,元明天皇和銅元年(708)鑄。
② 萬年通寶:吉備真?zhèn)鋾? 錢文隸體, 淳仁天皇天平寶字四年(760年)鑄。
③ 神功開寶:吉備真?zhèn)鋾? 錢文隸體, 稱德天皇(武則天式的女皇)天平神護(hù)元年(765)鑄。
④ 隆平永寶:御書, 錢文隸體, 桓武延歷十五年(796)鑄。
⑤ 富壽神寶:御書, 或說弘法大師書, 錢文隸體, 嵯峨天皇弘仁九年(818)鑄。
⑥ 承和昌寶:菅原清公書, 或說藤原緒嗣,錢文楷體, 仁明天皇承和二年(835)鑄。
⑦ 長年大寶:御書, 或說藤原良房書, 錢文楷體, 仁明天皇嘉祥元年(848)鑄。
⑧ 饒益神寶:眷日繼雄書, 錢文楷體, 清和天皇貞觀元年(859)鑄。
⑨ 貞觀永寶:藤原氏宗書, 錢文楷體, 清和天皇貞觀十二年(870)鑄。
⑩ 寬平大寶:御書, 或說菅原道真書, 錢文楷體, 宇多天皇寬平二年(890)鑄。
11 延喜通寶:御書, 錢文楷體, 醍醐天皇延喜七年(907)鑄。
12 乾元大寶:阿保懷之書, 錢文楷體, 村上天皇天德二年(958)鑄。
（本文刊于《中國錢幣》2009年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