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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洛,湖南長沙人,1960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研究員、詩評家、作家,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在海峽兩岸出版《詩國神游——古典詩詞現(xiàn)代讀本》《詩美學(xué)》《寫給繆斯的情書——臺港與海外新詩欣賞》等詩學(xué)著作十余種,《彩筆昔曾干氣象——絕句之旅》《萬遍千回夢里驚——唐詩之旅》《曾是驚鴻照影來——宋詞之旅》《風(fēng)袖翩翩吹瘦馬——元曲之旅》《瀟瀟風(fēng)雨滿天地——清詩之旅》等詩文化散文集十余種。苔 錢
鄭谷
春紅秋紫繞池臺,個個圓如濟世財。
雨后無端滿窮巷,買花不得買愁來!
晚唐詩人皮日休有《金錢花》一詩:“陰陽為炭地為爐,鑄出金錢不用模。莫向人間逞顏色,不知還解濟貧無?”稍后于他的鄭谷,有詩題曰《苔錢》,藝術(shù)表現(xiàn)不同而主旨近似,不知是否受到過前輩詩人的影響?雖然主旨近似,但鄭谷在思想內(nèi)涵上仍然有新的發(fā)現(xiàn),在藝術(shù)上更有新的表現(xiàn)。清代薛雪《一瓢詩話》認為:“詩文家最忌雷同?!泵绹F(xiàn)代名詩人弗洛斯特說:“每一首詩實質(zhì)上都是一個新比喻,否則就不成其為詩?!保ā陡ヂ逅固卦娺x》)一首出色的詩,總要在內(nèi)容上給人以思想的啟迪,在藝術(shù)上給人以新穎的感受,這兩者可以同時并至,也可以側(cè)重一方,偽劣的詩作則與此恰恰相反。“春紅秋紫”,鄭谷首先極言苔錢的色彩與形態(tài)之美,“圓如濟世財”,而且“個個”都不例外,這就是由“苔錢”之“錢”而生發(fā)的新穎比喻,而“濟世”則又為下面的議論蓄勢并張本,即預(yù)先安排的伏筆。第三句就此宕開,說苔錢在雨后沒來由地長滿了窮人的街巷,這本應(yīng)是“濟世”之舉吧,結(jié)句以兩個“買”字貫穿而相反相成,形象與議論交融:這些有其名而無其實的濟世之財,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它們讓窮人買到的不是生活之需而是更多的煩惱與憂愁!順便一提的是,鄭谷講究煉字煉句,詩僧齊己曾經(jīng)從湖南長沙攜詩拜訪,己之《早梅》詩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之句,谷曰:“數(shù)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奔喊莘Q其為“一字師”,這,大約是關(guān)于“一字師”的最早最有名的典源。就《苔錢》一詩而言,“買”字可謂常字新用,“買花”是常態(tài)用法,不足為奇;“買愁”則是非常用法,新穎而富于深意。世人誰喜歡“愁”?“愁”又如何可買?但因苔錢像“濟世財”,又生滿“窮巷”,詩人遂發(fā)此奇想也。苔錢何辜,無端地讓鄭詩人搶白嘲諷了一番;苔錢何幸,名下有好詩一首,讓讀者記住了它春紅而秋紫的芳名。在鄭谷之后,詠苔之作歷代時有所見,但詠苔錢之篇卻很少,大約是難以為繼之故吧?宋代舒亶(dǎn)《卜算子 · 分題得苔》說“池臺小雨干,門巷香輪少。誰把青錢襯落紅,滿地?zé)o人掃”,詞尚不錯,但較之前人之作未見有何創(chuàng)新之處。倒是清詩人袁枚對“苔花”情有獨鐘,他有《古墻》一詩云:“古墻庭院角,經(jīng)歲樹陰遮。幽絕無人見,青苔作小花?!逼淞硪皇孜褰^題目為《苔》,言短意長,尤其是詩的結(jié)句更是常為后人所引用:“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我早在多年前為袁枚寫成詩文化散文《通向現(xiàn)代的橋梁》一文,收在我的《清詩之旅》(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一書之中,其中就引錄了《苔》詩,并說“詩人寫的是苔花,卻寄寓了人要積極奮發(fā)以實現(xiàn)生命的最大正能量這一人生哲理”。宿五松山下荀媼家
李白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
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
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
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李白白眼王侯,年輕時他就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如果沒有李白,中國的讀書人,會更加缺乏鈣質(zhì)與傲骨。李白也頗有平民意識與草根情懷,他歌頌冶煉工人,如《秋浦歌》;他哀悼釀酒的普通勞動者,如《哭宣城善釀紀叟》;他在平凡的農(nóng)婦面前慚愧自省,如《宿五松山下荀媼家》。“五松山”,在今安徽銅陵市南,李白《與南陵常贊府游五松山》有“五松何清幽,勝境美沃洲”之句,《答杜秀才五松山見贈》中也有“千峰夾水向秋浦,五松名山當夏寒”之辭。“荀媼”,姓荀的老婦?!皨嫛?,老婦,亦為婦人的通稱?!肮颉?,古人席地而坐,跪即伸腰,表示莊敬?!暗窈?,即菰米,可作飯,故名“雕胡飯”?!八乇P”,白色的盤子?!捌浮保谒呄匆碌睦蠇D人,見司馬遷《史記 · 淮陰侯列傳》所記韓信年少貧賤時的故事。李白流放夜郎遇赦后流落到宣城銅陵一帶時,已是生命的暮年。他投宿于荀姓老農(nóng)婦的家中,耳聞目睹,寫下了這首另類好詩。說是“另類”,因為李白向來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頗為自信與自我,不像此詩之深入體察民瘼并反躬自省。同時,他的五律向來也是豪縱飄逸,如“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聽蜀僧浚彈琴》)之類,不像此詩之質(zhì)樸沉郁。歷經(jīng)磨難的詩人本已郁郁寡歡了,何況眼見田家秋日農(nóng)事勞作之苦,耳聞鄰女冒著夜寒舂(chōng)米之聲。面對荀媼獻上的普通飯食,我們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大詩人不禁思接千載,想到曾經(jīng)救濟過貧困中的韓信之浣衣老婦,韓信后來以千金為報,自己何以報答荀媼呢?他慚愧得難以下咽,只好再三感謝荀媼的厚待而寫下這一頗為平民化草根化的好詩了。據(jù)傳李白騎驢路過華陰縣衙而未下驢,縣令不知是李翰林大駕光臨而像對草民一樣刁難,李白供狀不寫姓名,只大書:“曾令龍巾拭吐,御手調(diào)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縣令一看當然立馬換了一副嘴臉。對權(quán)貴常常金剛怒目,對草民往往菩薩低眉,我們民族的詩仙李白??!觀 棋
杜荀鶴
對面不相見,用心如用兵。
算人常欲殺,顧己自貪生。
得勢侵吞遠,乘危打劫贏。
有時逢敵手,當局到深更。
在當前各種競技運動項目中,最令國人牽腸掛肚甚至如醉如癡的,除了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的男子足球,力圖重振雄風(fēng)與雌風(fēng)的男女排球,在亞洲常常稱雄問鼎但在世界上卻難以名列前茅的男女籃球,異彩紛呈長盛不衰的乒乓球、羽毛球,大約就要輪到如同季候由春入夏溫度越來越高的圍棋了。
圍棋在我國源遠流長,具有豐富而深邃的文化積淀。然而,它畢竟是一種雙方分別以黑白棋子圍攻爭勝的棋種,歷來被稱為“兵家之戲”。東漢寫過著名的《長笛賦》的馬融,在《圍棋賦》中也曾描繪過那紋枰之上的戰(zhàn)火與硝煙:“略觀圍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為戰(zhàn)斗場?!睎|漢末年的文人應(yīng)玚,在《弈勢》一文中也形容圍棋的某些戰(zhàn)法如韓信、周亞夫之用兵,某些劫爭又有如昆陽、官渡之戰(zhàn)。唐人裴說的《棋》詩,也曾說“十九條平路,言平又崄巇。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勢迥流星遠,聲干下雹遲。臨軒才一局,寒日又西垂。”五代后唐人高輦存詩一首,詩題為《棋》:“野客圍棋坐,支頤向暮秋。不言如守默,設(shè)計似平讎。決勝雖關(guān)勇,防危亦合憂??此K一局,白卻少年頭?!笨傊环郊y枰之內(nèi),埋伏的竟是腹劍心兵;紋枰一方之上,閃耀的竟是刀光劍影。
杜荀鶴的《觀棋》,就是從旁觀這一特殊的視角,繪聲繪色而且狀物傳神地觀賞描繪了一場棋戰(zhàn)。懂圍棋的讀者讀來一定手癢或技癢,急于在生活中或網(wǎng)絡(luò)上找一位對手,如切如磋一番。不懂圍棋的呢?不妨將此詩再三誦讀,至少可以體會:圍棋的人生,是發(fā)揮生存競爭的智慧并且爭取勝利的人生。
杜荀鶴是晚唐人,其實,早在上元元年(760)夏,四處漂泊的杜甫在成都草堂生活粗安后就寫過圍棋了,見之于《江村》一詩:“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敝皇遣恢逅嚾绾??以后也不見有詩描述。在杜牧、張喬與杜荀鶴之前,白居易就曾作有《劉十九同宿時淮寇初破》:“紅旗破賊非吾事,黃紙除書無我名。唯共嵩陽劉處士,圍棋賭酒到天明?!睆拇嗽娝瓶砂l(fā)現(xiàn),白居易的名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問劉十九》)意為邀飲,但很可能他并非專誠在雪夜邀劉十九來品酒,而是棋癮發(fā)作,要以酒為賭注,與劉十九作通宵的圍棋之戰(zhàn)??!
小樓周刊投稿格式,例:
重游蓋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蓋青青竹,風(fēng)描水墨圖。
孤身隨細雨,踩痛落花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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