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柏油路。
兩個少年駕著摩托,亡命徒般在車流中亂竄。
?
黃衣被風(fēng)鼓起吹亂,雨水糊得眼前一片朦朧。
抵在他們懷里的兩把刀,讓胸腔里的心臟狂跳不止。
車停在了某條后巷,拎著開山刀的菜頭,冷冷地問了句身后的阿和:
“他坐在哪里?”
說話間,邁進后廚,手起刀落,一只手就落到了熱湯里。
斷手男人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嚎叫,噴出的血在他身子的扭動下涂抹成了一副畫。
熱湯里的斷手,隨著涌的熱氣起起伏伏,最終,沉底。
這開頭的一幕尋仇戲碼,多少讓人想起了《南方車站的聚會》里潮濕的血腥味。
但不同于刁亦男靜謐霓虹下的暗潮洶涌,它是突如其來的危險,像天際的一記悶雷。
轟隆一聲的炸裂,然后電閃雷鳴,然后——
《陽光普照》
2019.11.01
>>>電閃
鐘孟宏聽說,一位朋友曾在年少時砍下了別人的一只手。
他十分震驚,但震驚之余,更多的是好奇。
一個如此突然、血腥的罪,會有著怎樣的過去,又有著怎樣的未來?
“犯錯的人很容易留下軌跡,讓后面的人一直跟上來,知道你曾經(jīng)是怎么樣的人,做過什么樣的事?!?/strong>
這個故事埋在了鐘孟宏的心底,成了日后《陽光普照》的完整模樣。
鐘孟宏
開頭阿和的那段故事,就取自于鐘孟宏的那位朋友。
不過,阿和的故事更多是鐘孟宏對社會思考的一個延伸。
阿和,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成天和狐朋狗友翹課打架、小偷小摸。
還未成年,就搞大了女友小玉的肚子。
一個人人眼里爛到骨子、毫無希望的渣滓。
巫建和飾演阿和
而阿和的哥哥——阿豪,是另一個存在。
家里省心懂事的長子。
學(xué)校老師認(rèn)定最有出息的優(yōu)等生。
一個人人眼里有光明未來、美好前程的楷模。
許光漢飾演阿豪
對阿和而言,阿豪是個太厲害的人,厲害到必須討厭他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像極了散文集《這些人,那些事》里的哥哥弟弟一般。
哥哥,一直是家里的期望,最后成為了作家。
而弟弟,雖自小聰明伶俐,卻活成了城市里的孤魂野鬼,前途茫茫,毫無方向。
最后,弟弟一再墮落,不堪重負(fù)后,自殺。
生前留下了一封簡短的遺書:
“大哥,你說要照顧家里,我就比較放心,辛苦你了。不過,當(dāng)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strong>
故事選自《這些人,那些事》之《遺書》
極與極的存在下,是血肉之間的撕扯,是最終有一方的不堪重負(fù)。
不過,《陽光普照》里,卻是阿豪“放棄”了。
一個夜里,阿豪像往常一樣,洗漱干凈,歸置物件。
將一切打理好后,他從窗口一躍而下。
阿豪的死,像一只手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沒有人明白,為什么?為什么一個如此乖巧的孩子會做出這么突然的舉動?
直到,阿豪發(fā)給朋友的一則短信里,曝露出一切的緣由:
阿豪說世界上最公平的是太陽。
它在給予我們陽光的同時,也會有無法覆蓋的陰影。
只不過,陽光有時也會帶來傷害,而陰影有時也會治愈悲傷。
阿和雖活得不堪入目,被父親厭嫌,被社會排斥,活在陰影里。
但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阿和可以得到母親更多的寵愛,亦或是亂發(fā)脾氣的機會。
只要他想,隨時可以歇一口氣。
而阿豪有什么?
他像一尊供人敬仰的佛像,永遠(yuǎn)曝露在陽光之下,接受所有人的注目。
他需要優(yōu)秀,需要不惹麻煩,需要被人喜愛,需要做所有人覺得對的事情。
當(dāng)小玉被父母的吵架聲嚇到時,他說:
“習(xí)慣就好”。
當(dāng)他進門看到母親在廚房抽煙時,猜透母親心事:
“我一進門就知道有事”。
他習(xí)慣了盡善盡美,習(xí)慣了面面俱到。
就像他朋友說的:“他對所有人都很好,除了他自己?!?/p>
阿豪需要一個陰影,讓他有片刻喘息的機會。
所以,他選擇像他講的那個“暗黑版司馬光砸缸”里的司馬光一樣。
舉起石頭,砸破那個缸,讓所有看到最委屈、最無助的自己。
而如果說,阿豪的世界里只有陽光,那菜頭的生活里只看得見陰影。
他家境清寒,父母都不在,只有一個生活都需要人照料的奶奶。
菜頭不像阿和還曾看得見陽光,他的世界,連陽光是什么模樣都不知。
或者可以說,阿和就曾是他的陽光。
當(dāng)菜頭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后,又找到了阿和。
舊仇已過,阿和以為菜頭是來報復(fù)。
是,也不是。
菜頭怨的不是當(dāng)年替阿和出氣導(dǎo)致自己入獄,而是怨他為何不顧兄弟情,來獄里探自己一眼。
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后悔過干那件事。
不后悔,因為這是他的處世法則,不狠,就無法過活。
不后悔,因為他念兄弟情,珍惜,別人曾待他的一點好。
菜頭也想自己創(chuàng)造陽光,照亮自己的世界。
但,可笑的命運啊,還是不肯給他機會。
劉冠廷飾演菜頭
世界上最公平的是太陽嗎?
阿豪,活在陽光下,必須完美。
菜頭,藏在陰影里,不得翻身。
阿豪,阿和,菜頭。
他們有錯嗎?
沒有。
那這份罪真的就無人承擔(dān)嗎?
我覺得有。
>>>雷鳴
阿和的父親是個駕校教練。
每天拿著駕??谔?strong>“把握時間,掌握方向”教育自己的學(xué)員,也教育自己的兒子。
學(xué)員們漫不經(jīng)心,阿豪引以為戒,阿和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父親對阿和的失望在慢慢堆疊。
當(dāng)阿和因“砍手案“進了少年輔育院,父親更是氣到不行。
他沒有在法官面前為阿和求情,只說讓他“關(guān)到老,關(guān)到死”。
和妻子討論阿和的事情,他都會用“你兒子”來指代。
當(dāng)有駕校學(xué)員閑聊時,問到父親,“你有幾個小孩?”
“一個?!?/strong>
回答的干凈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因為他打心底里不承認(rèn)阿和是自己的兒子。
沒成想,一語成讖。
阿豪走了,他果然只剩下了一個兒子。
可以看到,他是典型的中國父親,脾氣暴躁偏執(zhí),死要面子,永遠(yuǎn)不懂愛的表達(dá)方式。
當(dāng)他用自己的獨裁方式來為子女的人生方向掌舵,不斷積壓的家庭矛盾就會爆發(fā)。
阿和入獄就是信號,阿豪自殺就是爆發(fā)。
只可惜父親對信號置若罔聞,爆發(fā)后,就只能瞠目地后悔。
陳以文飾演父親
在父權(quán)的籠罩下,阿豪在拼命迎合,阿和在拼死頂撞。
他們獲取愛的方式都是先將自己撕扯得血肉模糊。
他們是如此的渴求父愛,父親又是如此的笨拙而無知。
一直以來,挫折教育是中式父母教育的大多數(shù)選擇。
要積極,要努力,要完美。
在這些鼓勵式的教育話語后,從來沒有人說:“累了可以休息”、“失敗了也沒有關(guān)系”。
他們只會說:“一條被規(guī)劃好的路早就驗證出來了,所有人都在走,為什么你要和別人不一樣?”
麻木,脆弱,孤獨成為了挫折家庭出生孩子的共同特點。
那是家啊,為什么沒有溫暖、親密,只有冰冷、陌生。
夫妻間不關(guān)心,父母不管孩子,孩子不在乎。
如果細(xì)心觀察,你可以發(fā)現(xiàn),155分鐘的電影里,這一家人沒有一次同框。
那不是家,那是廢墟。
雖然隨處掛著象征愛意的物件,但所有人之間的感情都仿若隔著千山萬水。
“百年好合”
“Love(愛)”
電影里有一句質(zhì)問反復(fù)出現(xiàn):“你為什么不說?!”
阿和不告訴家人自己闖下的禍,阿豪不告訴家人自己的抑郁心事,父親不告訴兒子們曾表達(dá)過的愛意……
他們都習(xí)慣了沉默,習(xí)慣了包裹自己的心,等到關(guān)心,笨拙的樣子只會徒增誤會。
“所謂的父慈子孝,那些都是王八蛋,都是講來騙人的。沒有了解的愛,會讓子女幸福嗎?”
這句憤怒的詰問出自導(dǎo)演鐘孟宏之口,這也是他何以塑造了一個如此壓抑故事的出發(fā)點。
>>>日出
鐘孟宏被稱為楊德昌之后,最有望接棒臺灣新浪潮的電影導(dǎo)演。
這樣的話,在目前來看,或還有些過譽。
但對于這樣的評價,還是有源頭的。
楊德昌(1947-2007)
首先,《陽光普照》的構(gòu)圖取景就極其考究,完全承襲了大師楊德昌之精華。
鏡頭語言靈活且多意。
用大量特寫鏡頭,凝望人物內(nèi)心。
忽明忽暗的光影,更暗示了人物心理。
職員表一看,這攝影是誰?
中島長雄。
這中島何許人也?
其實,這是鐘孟宏的另一個化名(中島為“鐘導(dǎo)”的音譯)。
要知道,當(dāng)年《大佛普拉斯》的攝影也是由他來掌控。(他還是該片監(jiān)制)
除了技法上的特點,《陽光普照》也很容易讓人憶起《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鋒利和《一一》的淡然。
牯嶺街的小四是青春的標(biāo)本,承載著不變與變的成長張力。
他用一把刀,毀掉了所有美好,讓世界陷入崩潰。
而《陽光普照》下的阿豪則用自己的死亡換來了所有人的一次清醒,讓一家人佯裝的幸福瞬間崩塌。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年)
P.S張震也是《陽光普照》的出品人
但不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鐘孟宏給了這家人和解的機會。
他讓寡言的父愛開始顯露。
阿和出獄后,父親為了逃避在家與不孝子見面,躲了出去。
偶然,夜里散步,父子倆在一間便利店相遇。
散落在桌的硬幣像父子倆慌張的內(nèi)心。
一個欲言又止,一個踟躕猶豫。
一個喊出了一聲三年未出口的“爸”。
一個別別扭扭地問了句“不累嗎”。
兩個不善言辭的男人,像受傷的刺猬,不敢擁抱彼此,唯恐再次失去對方。
之后,那些不疾不徐、或悲或喜的片段釀就了生活,如《一一》一般。
《一一》的故事從一場婚禮開始,由一場葬禮落幕。
一個家庭的數(shù)代人在一個輪回里完成了自我救贖與和解。
《陽光普照》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是從一個死亡爆發(fā),再由一個新生結(jié)束。
《一一》(2000年)
但,楊德昌終究還是大師,電影密密的針腳下,藏著的都是關(guān)乎時代的故事。
在這一點上,鐘孟宏的格局還是小了點。
有人曾評價看鐘孟宏的電影,就像看電視劇八點檔。
他主要的問題是,點題太明,全靠演員大量念白直給。
對于這一點,鐘孟宏完全可以更信任觀眾一點,將劇情編排提煉的更高效。
就如,七星山頂上,父親在陽光下袒露所有罪念。
段段自白戳心淚目,是情感的一次爆發(fā),卻也太浮于表面。
總而言之,鐘孟宏反其道而行之,不講虛妄的闔家幸福,也不故意黑化骨肉親情。
而是真真切切講了一個有關(guān)現(xiàn)代都市家庭的寓言。
就像《原生家庭》一書寫的:“有毒的家庭體系就像高速公路上的連環(huán)追尾,其惡劣影響會代代相傳?!?/strong>
他在用這部電影給所有家庭傳遞一個信號,一個即將踏入危險的信號。
希望這個信號,可以讓一些家庭及時剎車,救下更多的“阿和”和“阿豪”,亦或是那個笨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