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的1942年5月，毛澤東發(fā)表了著名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個《講話》是中國共產(chǎn)黨在思想建設理論建設史上最重要的文獻之一，是文藝工作的根本性的指導文件。評論家李潔非認為：“《講話》是毛澤東為數(shù)不多的奠定了國家秩序的文本之一?！?/span>
讓我們回到80年前延安文藝運動的現(xiàn)場，重溫那個經(jīng)典的場面……
1943年10月19日，《解放日報》全文發(fā)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戲劇系裝瘋賣傻，音樂系呼爹喊媽，美術(shù)系不知畫啥，文學系寫的啥，一滿解不下。”老百姓編了這個順口溜諷刺魯迅藝術(shù)學院的“洋包子”。“一滿解不下”是陜北話，意思是不知道說的啥，一點都聽不懂。老百姓用自己土里土氣的話語，批評那些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而不為人民群眾所欣賞的文藝作品。圣地延安，聚集著從四面八方投奔革命的文化人，他們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堅持“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新民主主義文化方向，繁榮了抗日文藝運動。同時，對于如何更好地發(fā)揮文學藝術(shù)的作用，一些文藝工作者還有爭議、有困惑，甚至有一些錯誤的意見。1942年春天，《解放日報》發(fā)表了王實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節(jié)有感》、艾青的《了解作家 尊重作家》、羅烽的《還是雜文時代》等，還有“輕騎隊”墻報上發(fā)表的一些文章，聲音有些異樣。正如《解放日報》1942年3月12日奚如的《一點意見》所說：“延安文藝界表面上似乎是天下太平的，但彼此在背地里，朋友間，卻常常像村姑似的互相誹謗，互相攻擊；各自為是，刻骨相輕。顯然的，這里存在著許多待解決的問題，如對文學理論的見解、作品的看法，以及作家之間正常的關(guān)系，等等?！?/span>文學藝術(shù)如何更好地反映時代、表現(xiàn)生活？知識分子如何同新的生活、同工農(nóng)兵打成一片？這些問題引起毛澤東主席的思考。毛澤東對詩人蕭三說：“如果瞿秋白還在，由他領導文藝工作就好了?！保ā蹲x毛澤東札記》）“邊區(qū)的經(jīng)濟問題我們整頓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可以騰出手來解決文藝問題了?！泵珴蓶|對劉白羽說。畢竟，“任何階級都要用這樣的一批文化人來做事情，地主階級、資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都是一樣，要有為他們使用的知識分子?！保ā段乃嚬ぷ髡咭まr(nóng)兵相結(jié)合》）毛澤東目光如炬，深謀遠慮，他準備召開一個文藝座談會，解決文藝界的問題。“毛主席請你去?！蔽鞅本中麄鞑坎块L李卓然對延安青年藝術(shù)劇院院長塞克說。塞克手里不停地揮舞著拐杖，說：“不去。”“為什么？”塞克把披肩的長發(fā)往后一甩：“有拿槍站崗的地方我不去。”延安文藝整風前夕，毛澤東要做些調(diào)查研究，聽聽文人們在想些什么，關(guān)注些什么，他就想到了著名的塞克。塞克原名陳秉鈞，曾用名陳凝秋，“塞克”是“布爾塞維克”之縮寫，他創(chuàng)作的《流民三千萬》《鐵流》等抗日劇目，是抗戰(zhàn)文藝的開山之作。塞克1938年到延安，和冼星海、蕭軍、馬達被人稱為延安文化界“四大怪”。他的“怪”在于留一頭延安革命女性都很少見的長發(fā)，經(jīng)常叼個大煙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副名士派頭。李卓然請不動塞克，只好如實向毛澤東作了匯報。毛澤東笑起來：“好，塞克來的時候，一路撤崗！”毛主席的這個決定，遭到衛(wèi)士們的反對。毛澤東給警衛(wèi)人員做工作說：“我的朋友來看我，你們不能擋駕。這位朋友脾氣可大啦，你一擋駕他就回去了，那你們可吃罪不起呀！”毛澤東給足塞克面子，撤掉了崗哨。那天，毛澤東與塞克談古論今，談了四五個小時，吃飯的時候特意燉只雞招待他。塞克回來對人說：“主席掰了一只雞腿給我吃?！?/span>毛澤東找了幾十位文藝界人士談話談心，調(diào)查和交流文藝問題。邊區(qū)有三大文藝組織，一個是魯迅藝術(shù)學院，代表人物是周揚；一個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延安分會，以丁玲為首，包括蕭軍、舒群、艾青、羅烽等；還有一個是邊區(qū)文協(xié)，著名詩人柯仲平是主任。毛澤東個別談話、集體談話，還讓一些同志幫助搜集材料、提供有關(guān)文藝的意見，為召開文藝座談會作了充分的準備。4月27日，一張張粉紅色的請柬從昆侖收發(fā)室發(fā)出?！袄觥笔侵泄仓醒朕k公廳收發(fā)室的代稱。請柬64開大小，豎排，油印，封面上寫著“謹希蒞會”。打開請柬，是毛澤東與中宣部代部長凱豐聯(lián)署的請柬：“為著交換對于目前文藝運動各方面問題的意見起見，特定于五月二日下午一時半在楊家?guī)X辦公廳樓下會議室內(nèi)開座談會，敬希屆時出席為盼?！?/span>延安的五月，山野間盛開著大片藍色的馬蘭花，還夾雜著黃色的野薔薇、白色的杜梨花和淺粉色的杏花，那火紅的山丹丹奪人耳目，老遠就把人的目光拉了過去。5月2日是個艷陽天。毛澤東來到楊家?guī)X中央辦公廳的辦公樓——俗稱“飛機樓”。舉目會場，濟濟一堂，延安文化界的著名人物幾乎都到了。他與大家一一握手寒暄。凱豐主持會議，他說：“座談會現(xiàn)在開始，首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毛主席給大家講話。”毛澤東用他那特有的綿長頓挫的湖南腔，開宗明義地說道：“同志們！今天邀集大家來開座談會，目的是要和大家交換意見，研究文藝工作和一般革命工作的關(guān)系，求得革命文藝的正確發(fā)展，求得革命文藝對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的協(xié)助，借以打倒我們民族的敵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務?！苯又珴蓶|風趣地說：“我們有兩支隊伍，一支是朱（德）總司令的，一支是魯（迅）總司令的?！覀冞€要有文化的軍隊，這是團結(jié)自己、戰(zhàn)勝敵人必不可少的一支軍隊。”（作者注：這段話正式發(fā)表時改為，“在我們?yōu)橹袊嗣窠夥诺亩窢幹校懈鞣N的戰(zhàn)線，其中也可以說有文武兩個戰(zhàn)線，這就是文化戰(zhàn)線和軍事戰(zhàn)線。我們要戰(zhàn)勝敵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槍的軍隊。但是僅僅有這種軍隊是不夠的，我們還要有文化的軍隊，這是團結(jié)自己、戰(zhàn)勝敵人必不可少的一支軍隊?！?/span>）毛澤東站著講話，與會者注意到，他褪色的灰布褲子的兩個膝關(guān)節(jié)處，補了兩塊顏色鮮明的藍色補丁，單薄的棉襖肘彎處也露出白色的棉絮。毛澤東侃侃而談，講了文藝家的立場問題、態(tài)度問題、作品服務的對象問題、工作問題和學習問題，并且現(xiàn)身說法：“在這里，我可以說一說我自己感情變化的經(jīng)驗。我是個學生出身的人，在學校養(yǎng)成了一種學生習慣，在一大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學生面前做一點勞動的事，比如自己挑行李吧，也覺得不像樣子。那時，我覺得世界上干凈的人只有知識分子，工人農(nóng)民總是比較臟的。知識分子的衣服，別人的我可以穿，以為是干凈的；工人農(nóng)民的衣服，我就不愿意穿，以為是臟的。革命了，同工人農(nóng)民和革命軍的戰(zhàn)士在一起了，我逐漸熟悉他們，他們也逐漸熟悉了我。這時，只是在這時，我才根本地改變了資產(chǎn)階級學校所教給我的那種資產(chǎn)階級的和小資產(chǎn)階級的感情。這時，拿未曾改造的知識分子和工人農(nóng)民比較，就覺得知識分子不干凈了，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nóng)民，盡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這就叫做感情起了變化，由一個階級變到另一個階級。我們知識分子出身的文藝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為群眾所歡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來一個變化，來一番改造。沒有這個變化，沒有這個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毛澤東文藝論集》）毛澤東從自己的心理轉(zhuǎn)變談起，使用“衣服”“牛糞”等形象化的符號，開始了自己的講話。講話中間，遠處隱隱傳來隆隆的炮聲。有人給毛澤東傳個小紙條，上面寫著：聽到炮聲，會議是否暫停？毛澤東說：“大家不要擔心，炮聲離我們還遠著呢。前方有聯(lián)防軍在保護著我們，所以呀，我奉勸大家兩點，一是母雞不要殺了，留著下蛋；二是娃娃不要送給老鄉(xiāng)，還是自己撫養(yǎng)好。如果前方抵抗不住，我還可以帶你們鉆山溝嘛?！贝蠹倚ζ饋?。前一陣子，傳說胡宗南的軍隊要進攻延安，有人趕緊把家里養(yǎng)的母雞殺了吃了，有的為了轉(zhuǎn)移時方便，聯(lián)系老鄉(xiāng)準備把孩子送出去。毛澤東動員講話之后，大家自由發(fā)言。毛澤東提議說：“蕭軍同志，你來談一談嘛?！倍×嶙诿珴蓶|身邊，她捅了捅蕭軍說：“蕭軍是學炮兵的，你先打頭炮吧。”蕭軍是個爽快率真之人，又不在黨，他站起來，毫不客氣地說：“……紅蓮、白藕、綠葉是一家；儒家、道家、釋家也是一家；黨內(nèi)人士、非黨人士、進步人士是一家；政治、軍事、文藝也是一家。雖說是一家，但他們的輩分是平等的，誰也不能領導誰……我們革命，就要像魯迅先生一樣，將舊世界砸得粉碎，絕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像今天這樣的會，我就可以寫出十萬字來。我非常欣賞羅曼·羅蘭的新英雄主義。我要做中國第一作家，也要做世界第一作家……”蕭軍的發(fā)言有些“跑題”。毛澤東垂首，微笑著做記錄，他看見蕭軍把一缸子水喝完了，馬上讓人去外邊給他打水，蕭軍也不客氣，潤潤嗓子接著講。蕭軍發(fā)言的題目是“對當前文藝諸問題的我見”。蕭軍是魯迅的弟子，以《八月的鄉(xiāng)村》聞名，他與毛澤東交往頗密，是毛澤東的座上客。他文氣逼人，桀驁不馴，發(fā)言中多有鋒芒畢露之處。他說：“作家要有自由，作家是獨立的，魯迅在廣州就不受哪一個黨哪一個組織的指揮。”“我要發(fā)言！”蕭軍的話音剛落，坐在蕭軍旁邊的胡喬木站了起來。胡喬木是毛澤東的秘書。他反駁蕭軍說：“文藝界需要組織，魯迅當時沒受到組織的領導是不足，不是他的光榮。歸根到底，是黨要不要領導文藝，能不能領導文藝的問題?！?/span>蕭軍毫不示弱，馬上回擊胡喬木。接下來的發(fā)言中，有人同意蕭軍的意見，有人不同意蕭軍。毛澤東一直微笑地聽著。何其芳、李伯釗、徐特立、李又然、杜矢甲、艾青等，都各抒己見，暢談對當前文藝的看法，其中不乏一些“過激”的言辭。毛澤東是一個優(yōu)秀的傾聽者，他不時微笑，時而抬頭注視發(fā)言者，更多的時候埋頭做記錄。這天會議的最后，毛澤東說：“同志們有什么意見，下次會議大家可以說，還可以寫信給我?！泵珴蓶|總是有他的原則與立場的。會議結(jié)束后，毛澤東叫胡喬木到家里吃飯?！白ＹR開展了斗爭?！彼麑鷨棠具@樣說。晴日，延水湯湯。毛澤東、朱德等領導人自始至終參加會議。毛澤東邊聽邊拿著鉛筆做筆記，偶爾插言，沒有正式講話。丁玲為自己發(fā)表《三八節(jié)有感》作了檢討性的發(fā)言，她說，自己雖然參加革命時間不短了，可從世界觀上看，還應該脫胎換骨地改造。“民眾劇團”的負責人柯仲平是延安的知名人物，他長方臉，留一大把胡子——其實他才40歲，毛澤東稱之為“美髯公”。他站起來發(fā)言，介紹他領導的“民眾劇團”堅持走通俗化道路，在邊區(qū)巡回演出大受歡迎的情形。他說：“這兩年在演大戲的過程中，好些人把給老百姓看的小戲給忘了，我們民眾劇團就是演《小放牛》。你們瞧不起《小放?！穯幔坷习傩諈s很喜歡。劇團離開村莊時，群眾都戀戀不舍地把我們送得好遠，并送給我們很多慰問品。你們要在哪些地方找到我們劇團？怎么找呢？你們只要順著雞蛋殼、花生殼、水果皮、紅棗核多的道路走，就可以找到我們……”大家笑起來。毛澤東高興地說：“你們吃了群眾慰問的雞蛋，就要更好地為群眾服務，要拿出更好的節(jié)目來為群眾演出，不要驕傲自滿。你們?nèi)绻鲜恰缎》排！?，就沒有雞蛋吃了。”接下來是歐陽山尊發(fā)言。他前兩天給毛澤東寫過一封信，信中說：前方非常需要文藝工作者，希望延安的專家、藝術(shù)家、文學家能夠到前方，為部隊、為老百姓服務。毛澤東馬上給他回信，“意見是對的?！笔艿矫珴蓶|回信的鼓舞，歐陽山尊站起來發(fā)言。他說：“戰(zhàn)士和老百姓對于文藝工作者的要求是很多的，他們要你唱歌，要你演戲，要你畫漫畫，要你寫文章，并且還要求你教會他們干這些。不能說你是一個作家就拒絕給他們唱歌，也不能說你是演員就不給他們布置'救亡室’（即俱樂部）。他們需要什么你就應該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獻出來……初看起來似乎你付出去的很多，但事實上，你從他們身上收到的、學習到的東西更多?！?/span>蕭軍仍是焦點人物。談到作家立場和暴露與歌頌等問題，蕭軍認為，“在光明里反倒常?？床坏焦饷鳌?。吳亮平和艾思奇當場與他等爭論起來。蕭軍尖銳地說：“你們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又開文藝座談會，又整什么'三風’，將來你們還會整'四風’'五風’'六風’。”胡喬木上次會議上的表現(xiàn)得到毛澤東的表揚，他越戰(zhàn)越勇，再一次站起來反駁蕭軍：“我們黨提出整風是因為我們堅信自己的事業(yè)的正確性，所以才能夠進行這種嚴格認真的批評和自我批評。我們這么做并不是從現(xiàn)在提出整風才開始，而是從建黨的那一天起就這樣做的。我們歡迎各種善意的批評，但也不懼怕任何惡意的中傷和歪曲?！?/span>中宣部工作的吳亮平也反駁蕭軍的觀點。魯藝戲劇系主任張庚說：“我不贊成主席的有些意見，提高是非常必要的，我們的共產(chǎn)黨的文化運動搞了那么多年，難道不是提高嗎？我主張普及與提高來個分工，像文工團、演出隊，去做普及工作；像魯藝這樣的學府，能不能主要去做提高的工作呢？”中央研究院文藝室主任歐陽山站起來發(fā)言，他從“什么是文學藝術(shù)”的定義講起，拉開架勢講起了文學基本知識。大家都有些忍耐不住了。蕭軍憤怒地說：“發(fā)言人要尊重規(guī)定時間、聽者的精力；不要到這里來講起碼的文學課、背書，引證名人警句。要抓住題目做文章?！?/span>新四軍文藝干部吳奚如發(fā)言說：“搞文學的都要有個立場，現(xiàn)在不是抗日嗎？能不能提出黨員和非黨員作家都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而中共黨員不必要時刻都將自己的無產(chǎn)階級立場和黨的立場掛在門面上，這樣會不會更有利于統(tǒng)一戰(zhàn)線？我們最大的敵人是日本侵略者，我們革命文學的立場應當是一切有利于抗日，國共摩擦，同室操戈，只能是讓親者痛，仇者快?！?/span>吳奚如剛從“皖南事變”中突圍，回到延安。朱總司令聽了他的話，站起來直接批評說：“吳奚如，你是人民軍隊的一名老戰(zhàn)士，居然講出這樣的話來，你完全喪失了無產(chǎn)階級的立場！”囂囂然，紛紛然。這一天的座談會，論點龐雜，氣氛活潑，爭論聲不斷，笑聲、掌聲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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