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時兆娟
圖︱net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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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愁是一種病。
不只是離家千里萬里,水阻山隔的游子才易患。
鄉(xiāng)愁是行走中回望人生來時路,心頭涌上來無端的憂傷;是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親情友情,一點點變得模糊,逐漸暗淡在生活的長河里,卻又無能為力留住的無奈。
所以,才有了那句引起了無數(shù)人共鳴的話語:“故鄉(xiāng)容不下肉身,他鄉(xiāng)容不下靈魂”。
生活了十八年的故地,離開十公里的距離,按理鄉(xiāng)愁不該是濃得化不開的墨錠。五年前,因為工作調(diào)動,我開始獨自帶著兒子女兒生活在縣城里。每當有人問起,我始終不敢說是“回城了”。這句話與我太矯情。
城里有我什么呢?沒有我的父母親人,沒有我的立錐之地,我無非是在高懸的半空中購買了一套小小的房屋,每到下班的時候,見到一些相對熟悉的面孔,彼此最多微笑示意一下。然后關上門,和我的女兒在一個安靜的空間里相伴。
幸而因為孩子們,我才不至于被孤獨冰凍住。
所以,每到周末,我都不顧一周的疲憊,抖擻起精神盡快做完家務,然后在周六喚醒睡眼惺忪的女兒。
一踏上那塊我生活了十幾年的故土,迎面見到的每一張面孔都那么熟悉與親切,一句句“回來了”的問候,讓我覺得身心合體,像飛翔的倦機著了陸。
這才是真正的回來了!
我們親手蓋起的一排威凜凜的房子;墻上攀爬的凌霄花;沖我“哼哼唧唧”直叫、等我去喂它親呢它卷著尾巴的小狗;還有“哧棱”一聲飛過來搶吃雞食的大公雞;
以及每年除夕夜畫在墻上標示兩個孩子成長高度的橫線,女兒在墻上涂鴉的紅耳朵“3”,兒子“咚咚”跑過時四周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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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也不是我真正的鄉(xiāng)愁。我的鄉(xiāng)愁早已被封埋在了靈魂深處。
我用盡全力遏制它的成長,我愿意它沉入浩渺的云煙深處,因為我不敢回頭看它蒼老的模樣。它卻詭異的從夢境深處沖破重壓長出嫩芽,一次次讓我在淚雨滂沱中哭醒。
那個長方形的小院子,三間兩房的堂屋子里住了我們兩代七口人。一張全家福凝固了所有幸福的時光:秀氣苗條的母親,年富力強的父親,表面威嚴實則善良的爺爺,還有一群臉蛋上嘟著肉肉,自帶腮紅的孩子。
早晨母親做好飯,呼喚起床的悠長聲音;孩子們噼里啪啦洗臉打翻了盆子落地的聲音;大弟偷吃父親的荷包蛋,把蛋殼塞在墻縫,最終被拿獲時還若無其事的狡黠;小弟爬樹捋吃桑葚,被蜜蜂蜇腫了舌根,蹲在墻角的可憐巴巴;
還有父親蒸了別人家難得一見的大米干飯,哄著不愛吃的我“你嘗一口,就嘗一口”的討好笑容;母親炒了半鍋雞蛋拌面炒春蒜,孩子們燕子娃兒一樣圍著炒鍋,頭抵著頭蹲在地上吃的回憶;院子當中軋井上鳥兒來喝水時抬起頭脖子下一動一動的羽毛……
從母親去世,到母親去了天堂,這一切都被我殘忍地打包封存了。我希望封存的期限是“永遠”!就像那個所羅門的魔瓶,沉入大海,永遠不要再被打撈出來揭開蓋子。我希望我的記憶從那一刻自動清零,失憶。
即使每年一入陰歷十一月,我噩夢連連,直到爺爺和母親的周年祭祀儀式分頭結束之后,走時我都不回望一眼,我強迫自己的目光,透過車窗往前看,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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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家的這塊土地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我回去的時候,故鄉(xiāng)還正年富力強,我也還窈窕纖瘦。村里的壯年人已經(jīng)習慣了遠處打工,但留在家里的還有相當一部分的精壯勞力。
他們騎著電車或摩托車,就在縣城或者附近的村子里撈金,黎明的時候呼啦啦飛出一群又一群,就像那覓食的鳥兒一樣。傍晚的時候他們又成群地歸巢,家家戶戶亮起了燈,一個個小院里笑語喧嘩。
小的孩子們和半大的孩子們成群結隊,書包打在屁股上“呱踏呱踏”響。因為村上有一所歷史悠久的學校,曾經(jīng)占領過當?shù)厣龑W率的鰲頭,所以吸引了遠遠近近很多的學生。
學校坐落在村頭,每天鐘聲悠揚,學校里的幾十名老師和幾百名學生,形成一個巨大的熱量場,因為這個學校,整個村莊上方都飄揚著有溫度的云朵。
陽光是取之不盡的,就有了蜷著袖子,靠著墻根懶洋洋曬暖的人。女人們手里拿著毛線團,一跳一跳地變成了一寸一寸的毛衣毛褲,紅的黃的各色圖案如同浮雕。女人們用她們詭異多變的玩笑捉弄我,再看著無言以對的我笑聲一片。
還有年齡比我還大的侄子們,喊完一聲“嬸”,再笑瞇瞇重復一聲“花嬸”,弄得我的臉紅成一塊布,張開嘴卻不知該不該應聲。德蓮、景茹、長華、子珍、秀枝兒、黃琴、康瑛、代芝……好聽吧!一個個名字都像春天開放的花兒朵兒。
只是這么多嫂子攪在一起,很長時間都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嘰嘰喳喳的她們,攪完毛線攪棉線,騎著車子跑到幾十里外去買棉線,門前土地上釘上一溜棍子,細細的棉線一種一種,一根一根往上繞,經(jīng)啊緯啊,刷機啊穿梭啊,
織出來一匹一匹的布,又慌著給男人們孩子們做襯衫,量著比著誰織出來的格子塊好看,計劃著每種圖案的布給未成家的孩子們每人分幾個被里幾個被面。
老人們看見我都親,伯公最拿手的油炸果子。春節(jié)到了,就用雞蛋和了面,捏成小扇子的形狀,炸好放在籃子里掛在房梁下面,
看見我和孩子進院就大聲喊姆:“快把果子摘下來!”瘦弱的姆就會踮起腳跟吃力的摘下籃子,擺在桌子上笑瞇瞇地看我饕餮,完了還非要讓帶走一捧;
憨憨的小達說不清話,迎頭碰見時就微笑著咕噥一句話,經(jīng)老公翻譯,他說的是:“回來了”;
四姆會給孩子們摁喉嚨,兒子嚇住不吃飯的時候,焦頭爛額的我就拿著一個雞蛋去找她,四姆慌忙放下飯碗,把雞蛋托在掌心里念念有詞,橫放的雞蛋就會神奇地站立起來,煮給孩子吃掉以后就開始滿地歡跑,大吃二喝的;
八姆把從各家找來的不穿的舊衣服拆洗干凈,抿成確子做成鞋墊,成摞子的給我送來,每雙上面都用彩毛線繡著花花草草。
有時,我也去村外隨便誰家的菜園里找做面條的青菜。
村頭種著茂盛的紅薯牡丹,開著紅艷艷的大花兒;還有一人多深的美人蕉,新發(fā)出來的嫩葉打著卷,紅花黃花簇擁著,一開就是一大片;那種自上而下全身開花的麻桿花,深秋了也還不落葉,兀自開得蓬蓬勃勃。
轉(zhuǎn)過房角,就是一大片棉花地,白生生的棉花開得流出了棉桃,改嬸要預備娶媳婦用的棉花了。我摘幾朵握在手心里,在兒子面前變魔術:慢慢抽出長長的絲,惹得他睜大了眼,肉乎乎的小手也試著抽出均勻的絲來,骨骨涌涌的動作笨得像只胖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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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間,一位一位老人在兒孫輩帶著白花花的孝布送別中陸陸續(xù)續(xù)地離去。
不該離去卻也走了的,還有很多年富力強的平輩人甚至晚輩人?;蚴且馔?,或是疾病,或是壽終正寢。隔一段時間,就能聽到那種讓人悲痛的嗩吶聲。
學校里的學生越來越少了,人氣一年比一年弱下去,一個班級坐了稀稀落落幾個人。老師們調(diào)離的調(diào)離,退休的退休,一位新的老師也沒有補充進來。
毛衣一天反穿,一天正穿的倪老師偏癱臥床;一生省吃儉用的劉老師孤獨地鰥居;一說話唾沫四濺的姚老師暴病突亡,就連當年裊裊婷婷的大賈小賈兩位美女,也變得身材臃腫,帶著老花鏡,開始進入退休的倒計時了。
孩子們越來越多的長大,離開,在城市里買了房子,帶走了他們的孩子,只留下他們舍不得離去的父母,或者直接連父母也接上,家里變得人走屋空。
沒有人再在村里蓋建新房,原有的房子越來越見破敗,坍塌的,裂痕的,在風雨飄揚中一天天衰敗下去。
村頭的美人蕉紅薯牡丹早已絕了根斷了種,進到村子里,一聲兩聲的狗叫寥落凄然,只有春天的風,從修得越來越寬的公路上穿村而過。
陽光暖洋洋地照著老去的村莊。照著那個柴王留下故事的柴莊廟,居然只剩下了稀稀落落幾戶人家。
那里曾是方圓數(shù)里虔誠的信徒初一、十五時候祭拜、上香的神圣地!因了香火的旺盛,每年二月十五,這里都要起廟會。
油條、胡辣湯、水煎包、刀切糕、豆腐腦林林總總擺滿村子的旮旮旯旯,五天大戲,戲臺高搭,引來賣布匹涼鞋、被罩鐮刀的小商販們,地上沿著坑沿一溜串鋪開生意,趕會的人們就來吵吵嚷嚷地討價還價,笑語歡聲地試貨付錢,開開心心地來來往往。
而如今,這樣的繁華早已不在,在勢不可擋的城鎮(zhèn)化的大潮當中,剩下了一片夷平的廢墟。
我的驚嘆其實是多余的吧!
兒子女兒早已忘記當初那漂著灰塵的胡辣湯和硬邦邦的雪糕所帶給他們的歡喜。他們早已不愿意跟我一塊回到村莊,只是還耐著性子聽我絮絮叨叨。然后點一份披薩或漢堡的外賣,把自己吃得像一個真正的城里人。
村莊其實就在新生命的遷移,壯勞力的逃離和老年人的衰老與死亡里一點點地老去了。老得只剩下了曾經(jīng)年輕過的記憶和隨風而逝的繁華。
會不會有一天,村莊也像那些我的平輩長輩的鄉(xiāng)親們,在無能為力的掙扎之后,徹底敗給了命運,被埋在時間的土塚之下,只剩下了文字和影像里的聲光記憶,留給了后人任其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