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雪廣即景聯(lián)句詳解
作者 君子九思（撫琴居）
深院驚寒雀，（探春）空山泣老鸮。
階墀隨上下，（岫煙）池水任浮漂。
照耀臨清曉，（湘云）繽紛入永宵。
誠忘三尺冷，（黛玉）瑞釋九重焦。
僵臥誰相問，（湘云）狂游客喜招。（寶琴）
“深院驚寒雀，空山泣老鸮?！贝笱└采w，鳥雀無處覓食而噪聲如驚，晝夜皆白，鴟鸮難辨日夜而怪叫如泣。“鸮”音蕭，俗稱貓頭鷹，貓頭鷹絕大多數(shù)是夜行性動物，晝伏夜出。下聯(lián)極言雪光明亮、夜晚如晝，貓頭鷹因日夜莫辨、生活失序而哭泣。此聯(lián)也出自韓愈《詠雪送張籍》：“誤雞宵呃喔，驚雀暗裴回?！薄芭峄亍蓖腔?。
“階墀隨上下，池水任浮漂。”臺階被雪填滿，形成一順坡，雪團落入水中，在水面漂浮?！败币暨t，臺階上面的空地。也指臺階。
“照耀臨清曉，繽紛入永宵?！毖┕鉅N爛，堪與曉光爭輝；紛紛揚揚，持續(xù)整個冬夜?！坝老保从酪?，指冬季漫長的夜晚。
“誠忘三尺冷，瑞釋九重焦。”為求達道，立三尺雪中全忘寒冷；大雪呈瑞，處九重宮內(nèi)頓釋焦慮。上聯(lián)用中土禪宗二祖慧可故事，《五燈會元》載：“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慧可）堅立不動，遲明積雪過膝。祖憫而問曰：“汝久立雪中，當求何事？”光悲淚曰：“惟愿和尚慈悲，開甘露門，廣度群品?！边@是“禪宗立雪”故事?！叭摺笔歉叛裕矸e雪深厚。今人也有援引“程門立雪”來解釋這一句的，意思也大致可通?！端问贰顣r傳》說：“見程頤于洛，時蓋年四十矣。一日見頤，頤偶瞑坐，時與游酢侍立不云。頤既覺，則門外雪深一尺矣。”《宋史》這里有近乎精確的數(shù)字“一尺”，《近思錄》也作“一尺”，《二程遺書》、《伊洛淵源錄》作“尺余”。由上可見，“誠忘三尺冷”不是用的程門故事。下聯(lián)的“九重”原指宮禁,是帝王之居處。宋玉《九辯》有句：“君之門以九重?！焙笥执Q天子，唐代李邕《賀章仇兼瓊克捷表》說：“遵奉九重，決勝千里?！贝颂幭嬖频膶湟仓傅弁?。
“僵臥誰相問，狂游客喜招?！备呷碎]門僵臥，有誰前來探問；豪士掃徑迎賓，共作暖寒之會?！翱裼慰拖舱小奔础跋舱锌裼慰汀?。這一聯(lián)也用到兩則典故，上聯(lián)用漢代“袁安臥雪”，《藝文類聚》引《錄異傳》說：“漢時大雪，積地丈余，洛陽令身出按行，見民家皆除雪出。至袁安門，無有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
以為賢，舉為孝廉。下聯(lián)用唐代“暖寒會”故事，后周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載：“巨豪王元寶，每至冬月大雪之際，令仆人自本家坊巷口，掃雪為徑路，躬親立于坊巷前，迎揖賓客。就本家具酒炙宴樂之，為暖寒之會。”
天機斷縞帶，（寶琴）海市失鮫綃。（湘云）
寂寞對臺榭，（黛玉）清貧情簞瓢。（湘云）
烹茶冰漸沸，（寶琴）煮酒葉難燒。（湘云）
沒帚山僧掃，（黛玉）埋琴稚子挑。（寶琴）
石樓閑睡鶴，（湘云）錦罽暖親貓。（黛玉）
從這一段開始，大家不再使用跨句聯(lián)法，也打破了聯(lián)句的拈鬮次序。庚辰本此處的批語說：“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脫落處而不脫落，文章歧路如此?！币?guī)則是基礎、是保障，但完全的遵守規(guī)則，決不會有出人意料的成功。文章也是這樣，打破固有規(guī)則、節(jié)奏，才能有波瀾、有高潮。顯然，作者是諳熟此道的。
“天機斷縞帶，海市失鮫綃?！贝笱┤缣炫棛C斷落的素絹落下，也像海中蛟人丟卻的冰綃飛舞。這一聯(lián)意象得自韓愈《詠雪贈張籍》“隨車翻縞帶，逐馬散銀杯”句。上聯(lián)用織女故事，《月令廣義·七月令》引南朝梁·殷蕓《小說》載：“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機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容貌不暇整?！薄翱c帶”是未染色的白色絹匹。下聯(lián)用海中蛟人織績傳說，南朝梁·任昉《述異記·卷上》說：“南海出鮫綃紗，泉室潛織，一名龍紗。其價百余金，以為服，入水不濡?！薄昂Ｊ小奔春Ｊ序讟牵捎诠饩€的反射和折射，空中或地面出現(xiàn)虛幻的樓臺城郭。這里指傳說中的虛幻的海中世界。
“寂寞對臺榭，清貧懷簞瓢?！毖┨焓捤髦屡_榭無人，不免有興廢之嘆；陋巷清貧而時雪有情，更激勵冰霜之節(jié)。溫庭筠詩《贈考功盧郎中》有“雪中無陋巷”句，其大意是雪后江山一統(tǒng)，陋巷也同樣變作瓊樓玉宇。湘云這個對句是贊孔門弟子顏回安貧守志的高尚情操，《論語·雍也》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湘云出身貴族而有困苦之厄，與顏回正許多相似處。
“烹茶冰漸沸，煮酒葉難燒?！鼻帽氩杩幢徛序v，煮酒御寒覺草葉淋濕難燃?！皾u”，緩慢。冰雪之沸難于常水。上聯(lián)“敲冰煮茗”也見于《開元天寶遺事》：“逸人王休，居太白山下，日與僧道異人往還。每至冬時，取溪冰敲其晶瑩者煮建茗，共賓客飲之?！毕侣?lián)出元人馬致遠散曲［越調(diào)·夜行船秋思］：“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br>“沒帚山僧掃，埋琴稚子挑?！狈e雪沒過笤帚，山僧奮力清掃；冰屑包裹鐵馬，兒童執(zhí)桿挑打?！奥袂佟保骸奥瘛痹诖藳]有掩埋之義，是掩藏、包裹的意思?！犊滴踝值洹氛f：“又‘藏’也。《左傳·昭公十三年》：‘埋璧于太室之庭。’《后漢·張綱傳》：‘漢安元年，遣八使循行風俗，綱獨埋其車輪于洛陽亭。’”“琴”在這里指檐上鐵馬，由數(shù)枚鐵片或銅片構成，又叫風鈴、風琴。《康熙字典》說：“又檐前鐵馬曰風琴?！蓖醢彩逗痛薰燃绎L琴八首》寫道：“疏鐵檐間掛作琴，清風才到遽成音。”埋琴，即是大雪將鐵馬包裹起來，不能鳴響。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押韻的問題。當“挑”字作“挑打”解的時候，發(fā)仄聲，屬于“上聲十七筱”韻部。乍看起來，這對于此首押平聲“二蕭”的聯(lián)句詩來說是錯韻了；但相似的情形也出現(xiàn)在唐詩中，如岑參《和刑部成員外秋夜寓直寄臺省知己》有句：“筆為題詩點，燈緣起草挑。”在這里，“挑燈”之“挑”也是仄聲字。前人既然有成例，那么后人沿用便不為錯。從后來的角度出發(fā)，與“借韻”、“借對”相對應，可以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借聲”?！勺犹糁疤簟比詰x平聲。
“石樓閑睡鶴，錦罽暖親貓?！边B降大雪，仙鶴為不能出外遂無聊地在石樓中睡去；天寒地凍，愛貓因失去活力而懶散地在錦氈上偎依?！板\罽”是華麗的毛氈，罽音記?！?br>月窟翻銀浪，（寶琴）霞城隱赤標。（湘云）
沁梅香可嚼，（黛玉）淋竹醉堪調(diào)。（寶釵）
或濕鴛鴦帶，（寶琴）時凝翡翠翹。（湘云）
無風仍脈脈，（黛玉）不雨亦瀟瀟。（寶琴）
欲志今朝樂，（李紋）憑詩祝舜堯。（李綺）
“月窟翻銀浪，霞城隱赤標?！便y河飛出浪濤，月窟遂遭吞沒；赤城落下大雪，天臺也被掩埋。
上聯(lián)的“月窟”，是傳說中月亮的留宿處?！稘h武帝內(nèi)傳》說：“仰上升絳庭，下游月窟阿?！贬瘏ⅰ东I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有句：“官軍西出過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銀浪”是天河之浪，唐人李咸用《雪》詩有句：“云漢風多銀浪濺，昆山火后玉灰飛?！?br>下聯(lián)之“霞城”指赤城山，在浙江天臺縣北，為天臺山南門?！短接[·地部六》“天臺山”條說：“孔靈符《會稽記》曰：赤城山土色皆赤。巖岫連沓，狀似云霞……”“赤標”，赤城之內(nèi)的高標，指天臺山。用晉代孫綽《游天臺山賦》“赤城霞起以建標”句。
“沁梅香可嚼，淋竹醉堪調(diào)?！泵坊ê脱┛山?，正欲寒香沁入肺腑；密雪擊打竹樓，方能乘興醉中彈琴。上聯(lián)典出明代吳彥匡《花史》：“（宋時）鐵腳道人常愛赤腳走雪中，興發(fā)則朗誦《南華·秋水篇》，嚼梅花滿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俯?！保〒?jù)《廣群芳譜》）下聯(lián)化用宋代王禹偁《黃岡竹樓記》意：“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diào)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或濕鴛鴦帶，時凝翡翠翹?！贝驖裱g繡有鴛鴦的衣帶，凍結頭上翠羽做成的發(fā)飾。上聯(lián)“鴛鴦帶”，是繡有鴛鴦的衣帶，出唐人徐彥伯《擬古三首》：“贈君鴛鴦帶，因以鹔鹴裘?！毕侣?lián)“翡翠翹”，指翠鳥羽毛做成的發(fā)飾，唐代李九齡《春行遇雨》有句：“采香陌上誰家女，濕損釵頭翡翠翹”
“無風仍脈脈，不雨亦瀟瀟?！北憋L停住，雪仍不斷；雖非春雨，飄灑連綿。“脈脈”、“瀟瀟”都是風雨的感覺和樣子。形容落雪亦可。
“欲志今朝樂，憑詩祝舜堯。”若要記下今天的愉快心情，就用詩篇來祝愿吧——皇帝圣明比堯舜古帝，百姓安樂如大同世界?！爸尽笔怯涊d、記錄；“舜堯”即堯舜，為押韻詞序顛倒。這一聯(lián)結束全詩，“二蕭韻”字還有不少，小說中李紈說：“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
總體看這首聯(lián)句詩，它體現(xiàn)了同中有異、眾異趨同的特點。所謂“同”表現(xiàn)為：詩的主旨不能離開“即雪景”，出句、對句聯(lián)系要緊密，層次之間的轉(zhuǎn)接要基本妥帖、互相承應。而“異”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各人的思想風貌不同，如“頌圣”之句不會出自寶玉、黛玉之口，功業(yè)勛名之句也由寶琴等人來完成；二是詩才高下、雅俗不同，如“捷速”之湘云、“樸質(zhì)”之熙鳳；三是詩風的平和、奇峭特點不同，寶玉等人的詩句以平易流暢為主，而湘云、寶琴等人不同程度的化用了韓愈詩句，其雄險瘦硬的詩風自然也帶入進來。
多人的聯(lián)句詩本來就難做到意境渾一、風格無二，更何況參加這次聯(lián)句的人員程度、背景、才情等因素差別懸殊。所以，以這個角度的較高標準來要求這首詩，無疑是緣木求魚。但若放開一步、不拘不執(zhí)則成另一番天地：一種錯雜之美、一種融融之美，都會撲面而來。
聯(lián)句本身的游戲娛樂功能，在這次創(chuàng)作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最活躍的人物是湘云、寶琴和黛玉，她們不顧既定規(guī)則而爭先恐后的搶作，自然是妙趣橫生。小說中寫道：“湘云笑的彎了腰”；“黛玉笑的握著胸口”；“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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