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李憑箜篌引》和《無題》
唐朝有兩個詩人，他們的作品很有特色，歷來受到推崇，近來卻被有些人稱為唯美主義的作家，以至被否定——他們就是李賀和李商隱。 李賀集子中的第一首詩就很能代表他的風(fēng)格：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 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 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李憑箜篌引》 李憑是唐朝的一個很善于彈箜篌的音樂家。箜篌是古代的樂器，據(jù)說有 好幾種。這首詩說它“二十三弦”，是豎箜篌，和豎琴相似。這首詩全篇都 是描寫李憑彈箜篌彈得異常地好。從它可看出李賀的詩的一個鮮明的特色： 想象是那樣豐富，那樣奇特；用來表現(xiàn)這種想象的語言也很有特點，很不平常；這樣就形成了一種特殊的風(fēng)格。
這首詩開頭點明時間是秋天。接著就描寫李憑彈奏的箜篌是那樣有魅 力，它使得天上的云為之不流動，古代傳說中的湘妃和素女為之流淚或憂愁。 “空山凝云頹不流”，還可能是從過去的“響遏行云”來的。直接描寫箜篌 的聲音的兩句就更為奇特了：像玉石碎裂，像鳳凰鳴叫；像蓮花在哭，像蘭 花在笑。誰曾聽見過花的哭泣和歡笑呢？然而詩人不妨這樣想象。接著詩人 的想象又變換了。這種音樂能使長安十二門前的冷光為之消融，能使天上的 玉皇為之感動。想象到這里，作者突然寫出來了這樣驚人的詩句：“女媧煉 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辈皇且呀?jīng)寫到音樂感動了天上的玉皇嗎，作 者就更進而幻想箜篌的聲音震動了女媧煉石補天的地方，把補天石震動破 了，引得秋雨從天空降落。要有何等大膽的想象何等的魄力才能寫出這樣的 詩句！寫到這里，可以說這首詩已經(jīng)達到了它的高潮，好像難以為繼了。作 者卻又幻想好像夢入神山去教神嫗彈箜篌，彈得魚為之跳，蛟為之舞，彈得 月亮里的吳剛也倚著桂樹傾聽（姚文燮《昌谷集注》引《余冬序錄》：“吳 剛字質(zhì)，謫月中砍桂樹”），不想睡眠，一直到深夜的露水打濕了月亮里的 玉兔。這首詩就在這種奇異而且美麗的幻想中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仍然很有余味。 白居易的《琵琶行》對于琵琶的聲音的描寫是細膩、真切而又很有變化 的。讀著它好像聽見了琵琶的彈奏。白居易用的那些比喻是生活中比較習(xí)見 的事物，急雨，私語，珠子落在玉盤上，鶯語，泉流，瓶破水迸，刀槍交鳴┅┅ 那種描寫使我們覺得自然和親切。讀著李賀的這首詩，我們或許會感到并不 能知道箜篌的聲音是怎樣的，然而它卻喚起了我們很多想象，給了我們一種 奇異的美的感覺。唐朝的另一個名詩人杜牧，曾經(jīng)說李賀的詩“蓋騷之苗裔， 理雖不及，辭或過之”。杜牧的這句話是很有見解的，他看出了李賀的詩和 屈原的作品有相近之處，并且指出了它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趕不上。用我們現(xiàn)在 的話來說，白居易的那種描寫是現(xiàn)實主義的；李賀這種描寫和屈原的風(fēng)格相 近，是浪漫主義的。同樣是想象豐富，然而色彩不同。兩種色彩不同的文學(xué)藝術(shù)都是我們所需要的。文學(xué)藝術(shù)的價值并不僅僅在于它們能夠把生活中的 事物描摹得像真的一樣，而且還在于它們能夠在反映現(xiàn)實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美的 境界。
當然，從《李憑箜篌引》也可以看出李賀的詩的藝術(shù)上的弱點。有許多 警句，許多奇特的想象，然而連貫起來，卻好像并不能構(gòu)成一個很完整很和 諧的統(tǒng)一體。那些想象忽然從這里跳到那里，讀者不容易追蹤。過去有些人 批評他的詩有些怪，無天真自然之趣，是有道理的。李賀的詩只有少數(shù)是完 整的，多數(shù)都有這種弱點。他這樣醉心于尋求奇特的意境和驚人的詩句，是 否可以把他稱為唯美主義的詩人呢？從他的詩的弱點方面看來，或許可以說 是有一種形式主義的傾向；但從他的整個成就看來，卻并不能說他只是一個 唯美主義或者形式主義的詩人。唯美主義也好，形式主義也好，都是只追求 形式的美，或者只追求形式的新穎和奇特，而缺乏文學(xué)藝術(shù)的靈魂和生命， 缺乏生活內(nèi)容和思想內(nèi)容。李賀的詩只能說生活內(nèi)容和思想生活不足，不能 說沒有內(nèi)容。
李賀也寫過社會意義比較明顯的詩，如《老夫采玉歌》、《黃家洞》等。 有些人就舉出這些詩來證明他不是唯美主義的詩人。但這種詩到底很少，而 且不如杜甫和白居易寫得動人。李賀的長處并不在這方面。對于古代作品的 思想性，我們是應(yīng)該理解得廣泛一些的。李賀只活了 27 歲就死了。由于生活 經(jīng)驗的限制，他的作品反映的現(xiàn)實的幅度是比較狹窄的。然而從他的詩里我 們?nèi)匀豢吹搅朔饨ㄉ鐣陀胁拍艿娜说拿?。李賀從人民的角度對當時的社 會表示不滿的詩是極少的，但從他個人的被壓抑來表示不滿的詩卻比較多。 這些詩往往寫得更動人也更完整。這些詩的思想內(nèi)容是和我國古代的許多杰 出的詩人有共同之處的。
秋風(fēng)吹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 臨歧擊劍生銅吼。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貰宜陽一壺酒。壺中喚天云不開，白晝?nèi)f里閑凄迷。主人勸我養(yǎng)心骨，莫受俗物相填┅。
——《開愁歌》 這里的風(fēng)格仍是李賀特有的風(fēng)格。用“枯蘭”來形容心的愁苦，用“銅吼” 來描寫擊劍的聲音，而且最后用了“填┅”這種怪的字眼《有人說“┅”就 是“豗”字，“填┅”大概就是煩擾、排擠的意思）。在這種比較奇特的風(fēng) 格之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容和精神，不是同李白和杜甫因為受到壓抑而表現(xiàn)出的 憤懣和傲岸不馴的氣概很相近嗎？正是因為有這種精神和氣概，他才能夠?qū)?出“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銅仙人辭漢歌》）、“酒酣喝月使倒行”（《秦 王飲酒》）這種驚人的詩句來。不能把這僅僅看作警句，僅僅看作奇特的想 象。這是要有思想有反抗精神的詩人才能寫得出來的。
稍后于李賀的李商隱，他曾為李賀作過小傳，稱李賀為“才而奇者”。 他接受了一些李賀的詩的影響，然而他的詩卻又有自己的特色，有很鮮明的 獨創(chuàng)性，和李賀的詩并不相同。他最流傳的詩是一些《無題》詩和絕句。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復(fù)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 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 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fēng)？
李商隱用七言律詩寫的《無題》詩有好幾首，這里只舉三首。這些《無題》 詩很多都是愛情詩，都是寫他和他所愛慕的人不容易接近，都是寫他的懷念。 這里舉的第一首好像是寫他和他所愛慕的人曾有一度接近，卻又隔絕了。開 頭兩句應(yīng)該是寫的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吧頍o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被傳誦的名句。恨身無翅膀，不能奮飛，這是很早就有詩人寫過的了； 李商隱在這里加上“彩鳳”二字，就表現(xiàn)得華麗一些。犀牛角中間有一條白 線通兩頭，用這來比喻互相愛戀者的心靈的契合，卻是出于他的巧思。第二 首似乎寫得更完整更動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也是 被傳誦的名句，寫出了一種終身不變的愛情?！皶早R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 月光寒”，這是對于所愛者的溫柔的關(guān)懷，關(guān)心到她的容顏的改變和月下獨 吟的寒冷。第三首描寫他所愛慕的人坐著車子走過，用團扇掩面，相見不得 通一語。以后就是寂寥的日子和得不到消息的懷念。在燈花暗淡的夜晚特別 感到寂寥，這是自然的；得不到消息而接著寫到石榴花紅，卻是奇句。這好 像沒有什么道理而又仍然可以有這種情景。過去注釋說“石榴”是指石榴酒， 好像不如這樣解釋更有詩意：這是寫人在沉思的時候，舉頭忽見石榴花，自 然就覺得它紅得耀眼并感到流光易逝了。最后大概是嘆息沒有好風(fēng)把他所愛 慕的人吹來的意思。
李商隱喜歡用比較華麗的詞藻，但《無題》詩和其他的好詩里面，華麗的詞藻是為了構(gòu)成生動和優(yōu)美的形象而用的，因此并不顯得過分雕琢和堆 砌。他這些七言律詩很講求對句工整，但在工整之中卻又表現(xiàn)出來了生活、 想象和感情，而且是真摯動人的感情，因此并不顯得過分纖巧或呆板。他的 這些抒情詩的風(fēng)格是詞句美麗而又意味深遠。這是一些經(jīng)得住反復(fù)吟誦的精 心結(jié)構(gòu)之作。
當然，就是從這幾首《無題》詩也可以看出李商隱的詩的藝術(shù)上的弱點。
第一首的“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復(fù)蠟燈紅”，送鉤射復(fù)都是古代的酒令， 這是寫酒宴上的場面。但這個場面到底和他們所愛慕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難 道是回憶他和他所愛的女子見面的場所嗎？這首詩開頭又像是說見面的時候 是在有星辰有風(fēng)的夜晚，是秘密相會。難道是寫另一次的見面嗎？這樣的解 釋比較可通，但寫在“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之后，好像又有 些顛倒。總之，不大明白。第三首的“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是寫帳子還是寫車上的帷幕？如果是車上的帷幕，不可能是他所愛的女子親 自在“深夜縫”的。說是描寫帳子比較可通，可以解釋為是回憶他和他所愛 的女子相會時所見。但怎樣突然又接上“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呢？中間未免省略過多了?？傊膊淮竺靼?。這種不大明白和李商隱當時 的戀愛是不合法的、不能寫得很明顯有關(guān)系。另外，和古代的律詩的限制也 可能有關(guān)系。只能寫那樣八句，句句要講究平仄，中間四句又還要是對偶的 句子，這樣就難免要有一些寫法上的顛倒和省略。但別的詩人也有把律詩寫 得明白易曉的。比較隱晦，這是李商隱的詩的一種特點，也是一種缺點。他 還有不少的詩，差不多每句都用典故。不熟悉那些典故很難讀懂?？醋⒔獍?典故都弄清楚了，仍是覺得這些詩寫得呆板，累贅?！稛o題》詩還是典故用 得最少的。雖說也有個別費解的句子，但并不妨害我們了解這些詩的主要內(nèi) 容，并不妨害那些生動優(yōu)美的形象和真摯動人的感情能夠構(gòu)成一種藝術(shù)魅力。李商隱的這種過分喜歡用典故而且比較隱晦的缺點，或許也可以說是一 種形式主義的傾向吧。然而整個說來，也不能說他只是唯美主義或者形式主 義的詩人。李商隱在唐朝也是一個很不得志的文學(xué)家，可以說是潦倒終身。 他活了 46 歲，比李賀的生活經(jīng)歷多一些，因而他的詩的內(nèi)容比李賀的詩方面 多一些。他也寫過一些社會意義比較明顯和表現(xiàn)個人牢騷不平的詩。就是他 寫的這些愛情詩，一直被傳誦，也不能說是沒有內(nèi)容的作品。
李賀和李商隱歷來被推崇，是有原因的。在任何一個國家的文學(xué)史上， 有較大的獨創(chuàng)性的作家都并不很多。這樣的作家的作品對于文學(xué)的寶庫是一 種豐富和貢獻。我們應(yīng)該用今天的觀點來重新估價我們的文學(xué)遺產(chǎn)，應(yīng)該用 科學(xué)的評價來代替過去那些不適當?shù)拿つ康馁澝?。然而我們并不能否定李賀 和李商隱這樣一些作家的貢獻。在我國的文學(xué)史上他們不是偉大的詩人。但 在一般有名的詩人當中，他們?nèi)允潜容^杰出的。我們應(yīng)該把他們的成功的作 品和不大成功的作品加以區(qū)別，應(yīng)該把他們藝術(shù)上的長處和弱點加以區(qū)別。 聽說毛澤東同志喜歡三李的詩，就是李白、李賀和李商隱的詩。從他的詩詞 也可以看出他吸收了這三位詩人的某些特點和優(yōu)點。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我想毛澤東同志絕不會不看到李賀和李商隱的作品的弱點，不看到他們的某 些不好的藝術(shù)傾向，然而他仍然喜歡他們的詩，這就說明他們到底還是寫了 一些難得的好詩，到底還是有他們藝術(shù)上的特別吸引人之處。對于愛好詩歌 而又還不熟悉我國古典詩歌的人，白居易的詩是比較容易理解的，李白和杜 甫的詩或許也不難接受，要欣賞李賀和李商隱的詩卻可能阻礙較多。但為了 使我們的眼界擴大一些，為了使我們的藝術(shù)愛好廣泛一些，我們應(yīng)該能夠欣 賞各種各樣的好詩，包括比較難于欣賞的好詩。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