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的暮色已經(jīng)籠罩了這個位于黃河北岸的繁華大鎮(zhèn)—六河,市街上的酒樓飯店燈火通明,一陣陣歌聲、笑聲、弦管聲從敞開的琉璃窗口傳到大街上。性格樸實老誠的山東秀才王文,初次來到六河,很不習慣這兒的奢華喧鬧,此刻他正經(jīng)過市街回客店去,抬頭看看印在窗子上那些男女雜沓的人影,搖搖頭,繼續(xù)走他的路。
轉個彎,是一條比較僻靜的小街,街兩旁大概都是住戶人家,有的已關上了大門,有的門掩著,漏出一片暗黃的燈光。忽然,王文聽見一陣“拍,拍,拍”竹板抽打的聲音,中間夾著凄厲的哭聲,仔細諦聽,知道是街西一幢房舍的門里傳出來的,是一個女子的哭聲。
王文心里想,不知又是哪一家主人在毆打婢女了。沿著哭聲走去,他在那家的門口停下了??蘼?,一聲一聲地低微下去;板子聲卻越打越緊,還夾雜著氣哼哼的吼聲:“打死你,打死你!”.
王文是個好心的青年,他想,要是真的打死了人,出了命案,該多么不幸。既然撞到了,應該進去管一管,勸一勸。于是,他一推門,進了院子。
院子里是一幢三間二層的小樓。樓下正中堂屋里,一個老婆子正舉著竹板,一下連一下的往下打,地上那個被打的人披頭散發(fā),來回滾著,卻只是哭,不叫一聲饒、不喊一聲痛,也看不清是個什么樣兒的人。
王文感到很氣憤,不顧好歹沖上去就把老婆子手上的竹板搶了過來,氣呼呼地說:“你要真把人打死了,怎么辦?”
那老婆子手叉著腰,昂頭向王文看了一眼,一面喘氣,一面冷冷地說:“你是什么人?管到我家里來了!”
“你打得這么狠,誰都能管!”
“呸!你這外鄉(xiāng)佬,多管閑事,我打我親生女兒,干你屁事!”
王文根本不信,媽媽打女兒能這么往死里打?他傲然把竹板向院子里扔得遠遠的對她說:“老人家,你別胡扯淡了,她會是你女兒?就算是你買來的,人家也是父母養(yǎng)育的,不該那么兇狠,打死人是要償命的!”
“放屁,什么野驢敢來教訓老娘,”她又從角落里操起一根搟面杖,“快滾,要不我連你一起打!”說完,又往地上那人腿部打去。
王文看她這么蠻橫,火也上來了,走上去奪過她手上的搟面杖,對老婦人吼道:“住手,你跟我去見官!”
“見官?”老婆子一口唾水差扁兒旺任王文檢上,“娘打女兒要見官?放你娘的屁!”
兩個人正相持不下,堂屋后樓梯上“瞪,瞪,蹬”走下一個人來,嘴里嚷著:“怎么啦,怎么啦,又跟誰干仗啦!”
這個人到樓下,拿起燭臺照看一下王文的臉,說道:“啊喲,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你不是王文老弟嗎?怎么到這兒來跟媽媽干上啦?快放手,坐下來說話?!?/p>
他掰開王文和那老婆子的手,取下?lián){面杖,又對地下的人說:“鴉頭快起來,回屋去歇著吧!”
王文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同鄉(xiāng)趙東樓,這人是個大財主,常年在各省做買賣,跟王文還沾點兒親,只是性情不投,來往不多。想不到,會在這地方遇上了。
趙東樓忙著給兩個吵架的人介紹:“媽媽,這位是我的親戚,東昌府有名的才子王相公。”“那位是我這兒的主人吳媽媽,脾氣雖燥,人還是挺好的,剛才她是在管教她女兒鴉頭。”
王文聽趙東樓這一說,倒不好意思了,只得上前向吳媽媽打了個拱,道了莽撞。
吳媽媽見是趙東樓的親戚,又是個相公,也裝起笑臉讓坐。趙東樓拉著王文,哈哈大笑:“好,好!不打不成相識,老弟,你不是外人,請上樓到我屋里坐,”又回頭對吳媽媽說,“媽媽,請你備些酒菜,我跟王老弟喝兩盅?!?/p>
王文摸不清趙東樓跟這吳家是什么關系,被他扯上樓梯,來到一間臥房模樣的屋子里。這屋的陳設精致華麗,一個艷裝的女子正坐在床邊的機子上嗑瓜子兒。她看見有人來,抿嘴一笑,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王文心中納悶,又不好開口詢問。他跟趙東樓彼此寒暄幾句,談了一些家鄉(xiāng)的情況,便見吳媽媽托著一盤酒菜上樓來了。此刻的吳媽媽已經(jīng)不是剛才那樣象個羅剎女似的,她滿臉堆笑,和藹可親,一口一個王相公,請他多喝兩杯。
酒過三巡,趙東樓才慢慢地講了這一家子的情況。原來,這兒是個小小的妓院。剛才在屋里的那個女人妮子和被打的鴉頭,都是吳老婆子的親生女兒。姊姊妮子已經(jīng)接客多年,目前正和趙東樓打得火熱。妹妹鴉頭是個泥性子,不肯聽從媽媽的話干這無恥的勾當。吳老婆子眼里只看到錢,再不顧什么母女之情,三天兩日打著逼鴉頭接客,鴉頭寧愿被打死也不依從,今晚上又為此挨了板子。
王文聽了驚訝萬狀,天下竟有這樣可惡可恨的母親?他坐不住了,站起身來要走,卻見妮子硬拉著已經(jīng)梳妝過的鴉頭進屋來。
妮子嬌聲嬌氣地說:“妹妹,剛才多虧這位相公解了圍,快上去謝謝人家。”鴉頭站定了,看了王文一眼,低頭行了一個禮,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眉目間卻飽含著感激之情。妮子一面吃吃地笑,一面要扯鴉頭坐到王文旁邊去。鴉頭甩掉姊姊的手,一個轉身奔出屋子。
妮子搖著頭說:“看!這丫頭!”也追了出去。
王文正色對趙東樓說:“東樓兄,你我同鄉(xiāng)沾親,我不能不直言奉勸。母親竟會逼女兒為娼,哪還有一點兒人味?這種地方,豈能流連?希望你迷途知返!”
趙東樓哈哈大笑:“老弟真是少見多怪!逢場作戲,有何妨礙。我看那鴉頭倒與你有緣,不如你今晚也留在這兒吧!”
“豈有此理!告辭了?!蓖跷墓肮笆?,撩起袍子就下樓。趙東樓一把沒拉住,跟在后面說:“慢,慢,我還要請你帶封書信回家呢!”
“對不起,我一刻難留,有信請送到高升客店來?!蓖跷念^也不回,下樓自己開門走了。趙東樓還在身后喊:“那,你回家千萬不要說我在這兒啊!”
王文再不答話,郁著一肚子氣回到客店。睡在床上,他還在為鴉頭感到不平和惋惜:這么好一個姑娘竟遇上了那樣惡毒的母親。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到頭來,若不是被迫曲從,淪落為娼妓,便是被她母親活活蹂躪至死。
他在床上翻來復去,半夜還沒有入睡。忽然,店主人在屋外打門,說有人來找他。披衣起床開門,就著店主手中的燭火一看,是個不相識的青年小伙子,只見他一閃身便進了屋,背著燈光坐了下來。王文燃亮了燈,問來人是誰,半夜到此有什么事情。那小伙子膽怯地低著頭,匆匆上前把房門關起,上門,然后靦腆地轉過身來,把頭上的帽子取下。王文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他不是什么小伙子,而是頭上堆著烏黑發(fā)髻的姑娘。這個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剛才見過一面的鴉頭。
“你!你怎么上這兒來了?”王文瞪大了眼睛驚訝地問。
“王相公,”鴉頭一開口,眼淚奪眶而出,“我的處境您已經(jīng)知道,除了離開這個家,只有死路一條——求您發(fā)發(fā)慈悲,救我一命?!?/p>
王文對鴉頭的遭遇早就充滿了同情,但事情來得突兀,沒有思想準備,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這……救你……合適嗎……怎么救呢?”
“相公如不嫌棄,鴉頭愿意為奴為婢,只是……要求能立刻離開這兒?!?/p>
王文鎮(zhèn)靜下來,想了一想:如果把這姑娘推出門外,等于是送她走上死路,這事要不管的話于心難安。于是,他作出了決定:“好!我?guī)汶x開這兒再說。請稍坐,我讓店主騰個屋子讓你休息,天亮了,咱們一起回山東?!?/p>
“不!相公,天明后我娘會找到這兒來的,山東也去不得??滩蝗菥?,我請您立即動身,往湖北方向走?!蓖跷南胂胗欣?,便起身去找店主,說家鄉(xiāng)有急事派人來,要立刻動身趕回去。王文自己原有一頭牲口,又罄身上所有,向店主買了一匹馬,回房打點行李,教鴉頭仍帶起男人的帽子,趁月在中天,急急忙忙告別店主,出了店門。
鴉頭來到牲口前,從懷里掏出符咒般的兩塊布片,分別牢系在兩匹馬的前腿上,然后和王文各自上馬便行。在市鎮(zhèn)上還是緩轡而行,出了市郊,鴉頭嘴里“唿哨”一聲,那兩匹馬不待加鞭,就放開腳步飛奔起來。王文覺得耳邊風聲鳴鳴,眼睛都不易睜開,只好伏在鞍上任馬兒疾馳。到天色大亮的時候,來到一座城池附近,只聽得鴉頭又是一聲“唿哨”,那馬兒才放慢了腳步。到城門口,王文跳下馬來一看,認得是漢口,大半夜時間竟走了干余里路,不覺大為驚奇。
進城后,找到了宿處,王文從容地詢問鴉頭究竟是何等樣人,是施了什么法兒能如此行動神速。
鴉頭說:“王相公,說了您別害怕。我一家人都是狐貍,母親貪財,逼我做那種下賤的勾當,幸得好心人相救?,F(xiàn)在我們離她千里之外,她就沒法兒找了。至于今后怎么辦,我全憑相公您處置。”
王文覺得鴉頭能這樣堅定地抗拒母親的淫威,出污泥而不染,即使在人類中也很難得,是狐又有什么可怕的?就告訴鴉頭,一定對她長期照顧、負責到底。兩個商議,鴉頭暫時不脫去男裝,先把馬賣了,到市街賃兩間屋子,安頓下來,再備日后的生計。
經(jīng)過這一番患難,他倆彼此了解很深,也自然地產(chǎn)生了感情,于是鴉頭恢復女孩兒的裝束,與王文結成了夫婦。
二人恩恩愛愛過得好不快活,可是賣馬的錢很快就花完了,今后的生活怎么辦呢?在這人地生疏的城市里,王文束手無策,只得對鴉頭直說。
鴉頭說:“要按我的法術,幾千、幾萬兩銀子都能取得,但這是偷,我不愿當娼妓,又怎肯做盜賊?您的性格耿直,也一定反對我這樣做,我們還是靠雙手干活,心里最踏實。”
她要王文把剩下的幾個錢買些針線、碎布來,連夜挑起了燈火趕制繡花荷包。那一個個荷包,式樣精致,繡的花像活的一樣。第二天王文拿到市上去賣,很快就賣完了。過了個把月,除去日常開支,還余下不少錢。鴉頭又告訴王文,哪兒油價便宜,哪兒的酒又好又賤,讓他雇了牲口到鄰近各縣去把油、酒販來,就在門口開個小鋪,做起買賣來。這樣白天賣油賣酒,晚上繡制荷包,夫妻倆省吃儉用,生活漸漸寬裕起來。過了年把,居然雇了婢仆,找了伙計,店面也擴大了。
一天,鴉頭突然顯得十分驚慌,坐立不安,眼淚也似乎要落下來。王文發(fā)現(xiàn)后忙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鴉頭難受地說:“今天夜里,可能要出事?!?/p>
“出什么事?”
“我母親剛搬到離這兒不遠的一個地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們在此地生活,我想她一定不會放過我?!?/p>
“那,那怎么辦呢?”王文知道斗不過那老狐精,不禁發(fā)起急來,“去報告官府,行嗎?”
鴉頭搖搖頭:“官府哪能管得我們——但愿是派姊姊來,我還可以對付,就怕是母親親自出馬?!?/p>
夫婦倆愁了一天,到夜里也不敢睡覺。王文手里拿著一把柴刀,守在鴉頭身旁,鴉頭勸他:“您千萬別動蠻,這毫無用處,還是讓我來應付。
王文悲憤地說:“沒有用處?我和她拼命!”
鴉頭凝神算了一下,稍稍高興地說:“好了,您別發(fā)愁了,來的是姊姊,我不怕她!”
又靜待了片刻,屋外一陣微風,門不開,戶不啟,妮子忽然出現(xiàn)在屋里;見了鴉頭,她指著就罵:“死丫頭,跟著漢子逃跑,真不要臉!”
“姊,你想一想?!兵f頭繃著臉針鋒相對地回答:“一夫一妻,是不要臉嗎?”
妮子無言對答,從腰里取出一根繩子:“好!有本事你跟娘說去,走!”
說完,就把繩子往鴉頭頭上套。王文在一邊再也忍不住,一步搶到姊妹倆的中間,護住鴉頭怒喝:“不準你無禮!是親戚就坐下說話,是仇人就滾開!”妮子哪里賣他的帳,用手一推,把王文搡在一邊,便來抓鴉頭的頭發(fā),卻被鴉頭一把扼住她手腕,誰也扭不過誰。王文忙舉起柴刀向妮子劈去,一面大喊:“來人哪!抓強盜?。∽パ职?!”
妮子躲過王文的柴刀,一聽屋外人聲紛沓,只得放開手,打開窗子一躍而出,逃跑了。
王文上前安慰鴉頭,鴉頭著急地說:“不行!擋過了這一陣還有第二陣,姊姊回去一說,母親準會親自前來,趕快備馬,再向北躲避?!彼拑簞傉f完,忽聽得窗外一陣嘿嘿的笑聲:“賤骨頭,你往哪兒躲!”
一瞬間,吳老婆子已經(jīng)到了眼前。這回,鴉頭再不敢逞強了,跪在地上哀求:“媽媽,容孩兒做個清白人吧!”
“哼!”吳老婆子滿臉陰狠毒辣的樣子,“哪有這便宜事!”一伸手,揪住了鴉頭的發(fā)髻。
王文怒不可遏,舉起柴刀狠命向那老狐精砍去,一個趔趄,撲了個空,定睛一看,母女倆都無影無蹤了。急忙開門出去找,黑暗的空中滿天星斗在閃爍,哪有半點影子!
婢仆們都已經(jīng)紛紛起床,問王文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王文也無法講清楚,只說是來了個妖魔,把主母攝走了。打發(fā)開婢仆后,王文一個人在屋里團團打轉,心里又恨又痛,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天亮以后,王文跺跺腳,找來街坊鄰居,把家里店里的東西全部賣掉,遣走婢仆,帶著五百多兩銀子,想去找吳老婆子把鴉頭贖回來。吳老婆子在哪兒?鴉頭沒有說起過。王文在附近熱鬧城市打探了一轉,毫無消息,就雇了牲口,星夜不停地趕到六河鎮(zhèn)來查問。
六河鎮(zhèn)上還是象過去一樣繁華喧鬧,可那吳老婆子的屋里早已換了住戶。到處打聽,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們的消息。
線索斷了,茫茫天涯,到哪兒去找呢?
王文在客店里住了幾天,一籌莫展,他暗暗哭了幾場,只能懷著滿腔悲憤回山東老家去。
回家以后,哪能忘掉鴉頭的一顰一笑?他無情無緒地過著日于,回絕了多少鄉(xiāng)親為他提的親,他決心等著與鴉頭重新團聚的一天,要是見不到鴉頭,寧愿終身鰥居。
兩年以后,王文的情緒稍稍安定一些。在漢口已經(jīng)學會了做買賣,他便在家鄉(xiāng)也開起一家店來,生意很好,每年都能賺不少錢,家境日漸富裕起來,可他對鴉頭仍是念念不忘。
又過了幾年,王文帶了一個仆人進京去販貨。一天,偶然經(jīng)過一個育嬰堂,門口站著個七八歲的小孩。那仆人看了小孩一眼,叫了起來:“咦!真怪!”
“什么真怪?”王文走在前面,回過頭來問。
“主人,您看那孩子,真象您,簡直一模一樣?!?/p>
“有這等事?”王文也停步審視,只見這孩子眉清目秀,似乎很臉熟。那孩子也骨碌著眼珠看王文,顯得很伶俐的樣兒。
“孩子,你姓什么啊?”王文問?!拔倚胀?!三橫一豎?!?/p>
“真巧,”王文想,“和我同姓?!彼窒耄骸拔乙褯Q定終身不娶,當然也不會有兒子了,何不就把這孩子帶回去做兒子呢!”
想停當以后,他攜著孩子的手進育嬰堂去找主持人商量。付了二十兩銀子,事情就妥了。王文高高興興帶了孩子回寓所。
王文問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兒?還沒有個正經(jīng)名兒吧?”
“不!怎么沒有名兒,我叫王孜。”
“剛才堂里人說,你一生下來就被送進育嬰堂,怎么會有姓有名呢?”
“我?guī)煾刚f過,我娘——大概是我娘吧,送我來的時候,在肚兜上寫著字:王文之子。師父就替我起了個名兒,叫王孜。”
“什么?”王文大為吃驚,“我就是王文,可我哪兒來的兒子呢?”
“這我……我就不知道了。”王孜嘟著嘴說。
王文想,難道那么湊巧,恰好遇上了一個同姓同名者的兒子;但是,面貌相似,又怎么解釋呢?莫非是,鴉頭她被劫走時已經(jīng)懷孕?可現(xiàn)在鴉頭生死存亡都不知道,哪里查得清呢?
從此,王文把這孩子當作親生骨肉那樣看待,十分的寵愛他。回山東以后,鄰里親友誰都說他父子倆十分相象,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反而不信是育嬰堂里領來的。王文為王孜請了老師,要他好好讀書。那王孜聰明伶俐,一學就會,可就是脾氣暴燥,犟勁一發(fā)作,誰也管不住他,連王文也奈何他不得。年齡漸漸大了,王孜的體魄發(fā)育得腰圓膀子粗,身手矯健,勇武有力。他不想多讀書,也不愿意跟父親做買賣,整天使槍弄棒學武藝,閑來又喜歡打獵,一言不合,就要跟人家斗毆。王文再三勸誡,也沒有用處。
有一次,王孜在山中夜獵,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晴能看見隱形的鬼物?;貋砗蟾嬖V同伴,同伴都不信。恰好近村有一個女子遭到狐崇,姑且請他去看看,他憑空用紅纓槍刺去,人們真聽到了狐貍慘叫的聲音,地上還有毛血。這證明了王孜真有這個能耐,從此常有聞名而來請他驅鬼逐狐的。
一天,王文正在家門口閑眺,看見遠遠踅來了一個乞丐模樣的人,近前一看,衣衫襤褸,形色枯槁,卻站停在王文眼前似乎有話要說。王文一辨認,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個乞丐正是當年揮金如土的巨商趙東樓。王文急忙招呼他到家里坐,給他飯吃,給他衣服換,然后問他怎么會落到這般地步,鴉頭有沒有消息。
趙東樓長嘆一聲:“我此來正是要告訴你鴉頭姑娘的下落。”
原來,吳老婆子把鴉頭抓去后,每天早晚各是一頓痛打,打得鴉頭渾身皮破肉綻。一個月后,她們家搬到了北京,吳老婆子又用皮鞭硬逼鴉頭接客。鴉頭幾次三番尋死覓活,決不應承。老婆子沒有辦法,只好把她打發(fā)在廚下,當婢仆使喚。不久生了個男孩,又被老婆子逼著扔在街頭??蓱z鴉頭被老婆子用法術困住,想死不能死,想逃逃不掉。
王文聽了不覺淚如雨下,問:“那孩子后來怎么樣,她知道嗎?”
“聽鴉頭說后來被育嬰堂收養(yǎng),她在孩子身上留有'王文之子’四個字。”
“對,對,孩子已經(jīng)領回來,今年十五歲了?!蓖跷倪@才確信,王孜正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那么,你怎么會這樣?”
趙東樓頻頻搖頭:“唉!不要說起。記得當年你曾經(jīng)勸告過我,可惜我沒有醒悟。那老婆子家里真是個銷金窟、無底洞,而且反面無情。我迷戀著妮子,跟她們一起到了北京。花天酒地,盡情花費,五六年內(nèi),把我?guī)兹f兩銀子的買賣家私都花個精光。沒有了錢,母女倆的臉色都變了,冷言冷語,整日里盡想著轟我走——可我為了她們家破財盡,能往哪兒去?不久,妮子又接了別的相好,更把我看成眼中釘?!?/p>
“那你后來怎么又離開她們了呢?”
“還是承鴉頭姑娘的好心指點,救了我的命?!壁w東樓感激地說,“一天晚上,鴉頭偷偷地來找我報信,說老婆子已決定對我來個殺人滅口,叫我趕快逃跑,我這才徹底醒悟,連夜逃出北京,東游西蕩,流浪了多年,最近才一路要飯回鄉(xiāng)。”
“那么,你知道鴉頭現(xiàn)在在哪兒?”
“臨走的時候,鴉頭叮囑我一定要帶信給你,北京富貴子弟多,她母親已決定久居;又說只有你們的兒子才能救她脫離火坑?!?/p>
兩人正說到這兒,忽然屏風背后一聲怒吼,王孜齜牙怒目跳了出來:“爹!快拿路費來,我立刻去宰了她們!”
趙東樓嚇得直立了起來,王文知道這一番話都已被兒子聽見,忙上前招呼他,要他坐下來從長計議。王孜哪里還坐得穩(wěn),一跳幾尺高,嚷道:“還計較什么?遲一刻,我娘多受一刻苦,我恨不能眼前就殺了這死老婆子哩!”
趙東樓忙說:“臨行時你娘再三囑咐,只要你救出她來,不要傷害她母親?!?/p>
王孜一聽又跳了:“母親?這是什么母親?呸!”
說完,他也不再向父親要錢,飛奔出去,拿了弓箭和腰刀,上馬走掉了。
那王孜晝行夜宿,歷盡千辛萬苦,來到了北京。偌大一個北京城,到哪里去找可憐的媽媽和萬惡的外婆呢?所幸他天生能識鬼狐,整天以乞討為名,大街小巷,到處尋找察訪。
一天,來到一處宅第,他感覺這兒妖氣很濃,而且車馬盈門,不象個正經(jīng)人家。左鄰右舍一打聽,果然不錯,正是六河吳家。王孜急于把媽媽搭救出來,拔出寶劍就往里闖。
王孜到了廳上,看到一個妖燒女子,正陪著一大幫賓客在鬧酒。王孜一凝神,便知道這女子是狐貍化身,想來正是迷惑過趙東樓的妮子。
他一縱身跳上廳去,兩手握劍直刺妮子胸膛。妮子猝不及防,只“喲”了一聲,便倒在椅子里。
眾賓客突然受到這一驚,都炸開了:“強盜!強盜!”“殺人了!殺人了!”王孜兩目圓睜,大喝一聲:“別嚷!你們看看,殺的是什么東西!”
大家一看,死者已經(jīng)露出原形,躺倒在椅子上的原來是一只花皮狐貍。王孜更不遲疑,撇了眾人就進內(nèi)室去找那吳老婆子。
這只老奸巨滑的狐貍,已經(jīng)從前廳的喧鬧聲中嗅出了即將來臨的危險,一抹臉,身子隱藏起來了。王孜進來,只看到一群被雇的婢仆在那兒驚惶失措,看不到吳老婆子。王孜用鼻子向四處一聞,立刻跑進一間堆放柴禾的暗屋,抬頭一望,看見那老婆子正隱身躲在梁間。王孜冷笑一聲,取弓搭箭,“嗖”的一聲,射個正著,一只大黑狐應聲墜落在地。
王孜上前一腳踏住,補了一劍,也結果了性命。他也不用查問,依靠著特殊的嗅覺,直跑到后園一間鎖著的破屋外,踢開房門,見一個婦人蓬頭垢面被腳鐐鎖在一塊石磨上。王孜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媽媽,不覺失聲痛哭。忙把鏈條打開,母子二人抱著頭大哭一場。
被殺的是兩條狐貍,地方官府當然不會怪罪,賓客都感慨地散去之后,鴉頭和兒子計議著趕回山東與王文團聚。鴉頭說:“兒?。∷概m然作惡多端,畢竟是我的母親、姊姊。我原想懲戒一番,把她們逐回山林算了。如今已被你殺死,也就無可挽救了?,F(xiàn)在,你去把它們的尸骨好好埋葬掉,也算盡了我的責任?!?/p>
王孜聽了,心里大不以為然,嘴上答應了,把兩只死狐貍拖到郊外,細細地剝了皮,骨頭和肉都喂了狗。然后,他把狐皮卷起藏好,雇車奉著母親一起回山東。
到了山東,鴉頭和王文見面,少不得又是一番悲喜。時隔十多年,王文已經(jīng)蒼老得多,而鴉頭一經(jīng)梳洗,依然是當年那種青春嫵媚的樣兒。
王文問起妮子和老婆子,鴉頭說:“已經(jīng)命孜兒埋葬在京城郊外了。”王孜哈哈大笑,說:“不對!娘!”他打開包裹,取出兩副狐皮,“爹!請看,這一對孽畜在這兒!”
鴉頭看到后十分不忍,她還不摸兒子脾氣,不禁生氣地說:“孜兒!怎么娘說的話你全然不聽?她們雖然不仁,是娘的骨肉之親,怎能這么殘忍?”
兩句責備的話,可把王孜惹惱了,太陽穴旁綻起一根青筋,“登,登”地跳著,毛著眼回答他娘:“什么骨肉親情?狐貍精罷了!剛來到安樂的地方,就忘了被鎖住腿挨打的滋味啦?”
鴉頭氣得流下了眼淚,待要再說,王文頻頻向她做眼色示意。他回頭對兒子說:“孜兒,媽媽剛回到家,你不要再說了。這毛皮留著惹媽媽不快,還是把它埋葬掉了吧?!?/p>
王孜這才硬著脖頸,悻悻地走了。王文對鴉頭說:“你不知道,孜兒的脾氣,有時溫順可愛,有時又倔強難制,你不必去惹惱他。”
“唉!”鴉頭嘆了口氣,“這是被你嬌慣壞了,應該幫他糾正過來,要不,日后怎么做人?”
此后,王文一家子樂聚天倫,日子過得很和美,只是,一觸犯了王孜,他就連父母都不認。鴉頭仔細觀察了多時,對王文說:“孜兒身上有一根'拗筋’,若不除掉,日后發(fā)作時殺人放火都會做出來?!?/p>
于是,夫妻倆商量好,待王孜夜半熟睡的時候,悄悄地用牛筋把他的手腳縛住。王孜被驚醒了,吃驚地問:“怎么啦?娘!你要殺我?”
“哪里,”鴉頭柔聲撫慰,“娘怎么會傷害你,娘要為你治病?!闭f完,她從袖里摸出一把銳利得閃閃發(fā)光的小刀。
王孜不信,高喊:“我沒有病,我沒有??!”拚命要掙脫繩索,鴉頭忙按住他的頭,刺破一點皮膚,用刀去挑太陽穴邊的那根青筋,只聽見“崩”一聲,挑斷了,解開牛筋繩索,那王孜精疲力倦,不多一會兒就呼呼入睡。
第二天早上王孜醒來,就象換了個人,性格溫順得女孩兒似的,從此再沒有暴躁發(fā)火的事兒。不知道鴉頭給他挑斷的,是人類的“拗筋”,還是狐貍所遺傳下來的“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