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懷頭他拉
■李萬華
懷頭他拉,這個名字念起來有種音韻學上的美感,抑揚頓挫。原是蒙古語,意思是西南的莊稼地。想必很久以前,此處也曾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然而,那會是多久之前呢,在懷頭他拉幾幅巖畫前,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用慣常的方式去理解時間。巖石之上,是一些拙樸的刻畫和描摹,來自動植物,以及人類。腰線細長,正在疾馳如飛的狼或雪豹,犄角銳利,身型健壯的野牛和馬鹿,溫順的羊正在低頭啃食青草,三馬架套,志在必得的獵手,飛矢劃出精美弧線,相依相偎的陰陽魚,騎馬之人,神情專注的男子和女子,和某種沐浴在陽光下的強勁植物,狩獵,放牧,追逐,休憩,舞蹈……千年前的種種存在,被觀察,被記憶,并在堅硬的巖石上,由另一種石器仔細磨劃。那些場景,構圖精簡,寥寥數(shù)筆,但是活潑,泛著神采。
巖石之前,時間自今而昔。想那定是天空明澈,陽光溫煦的一些時日,高大山脈在遠處連綿,山頂積雪發(fā)散幽微藍光,風從山頂披拂而下,漫過原野,翻動草木,掀起陣陣涼意。大地蒼茫遼闊,豐茂植物正在生長,青青草色之中,藍色湖泊如同珠寶鑲嵌。另有一些河流,正在緩緩流淌,靜謐水面銀光泠泠似有聲響。一場狩獵在遠處進行,靜伏,呼喊,奔騰突圍,健壯男子裸露肌膚,陽光已給他們鍍上某種金屬光澤,近處,女子、孩童和老人守著生活營地,炊煙熄滅,然后升起。母系時代早已過去,女人從某些繁重勞作中解脫出來,開始紡織烹飪。石紡輪,牛羊毛,植物纖維,燒制的粗陶器皿,采擷和種植一些果蔬,編穿珠貝,沿著河谷找尋彩色石子,這些細微,足夠忙碌一個整天。老人并不太老,仍舊躬身勞作,孩童赤足,嬉鬧之中種種模仿學習……時間緩慢,如同從大麻上剝下纖維,每一件事情都認真對待,話語可以和笑聲一起傳到遠處,夜晚到來,天空被篝火映紅。
如此想象,如此關注這些穿越時間卻依舊爛漫的畫面,我似乎也是其中之一:沒有過度學習,沒有種種文明熏染,沒有無以名狀的偏執(zhí)和奢望,一些習氣尚未形成,太多煩惱亦未生起,沒有過去之心,也不在乎未來之時,注重當下剎那,明白錯失便是永久。勞作,愛,安眠,死亡……時間到底是何事物,我伸出手,可以觸摸亦被他們觸摸的巖面,可以感受他們曾經(jīng)的愉悅和驚奇,以及強大持久的想象力,但我們的心,為何早已如此不同。
何為逝去,再不相逢,何為永存,亙古常新,一念而東,一念而西,剎那變幻,總成萬年。這樣的迷局,早該破解,然而沉陷太深,任誰都逃脫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