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二年正月(公元817年),大雪紛飛,萬物在肅殺的嚴冬中沉睡。一代散文大家韓愈和他心愛的門生李賀,在長安再次相會了。
韓愈依稀還記得初見李賀的樣子,蓬勃朝氣,灑脫飛揚,那時李賀剛上京城趕考,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但才幾年光景,他的形貌卻難以認出,讓韓愈倍感心疼。才二十五歲年紀,卻如五十二歲的人,面無血色,消瘦羸弱,骨節(jié)嶙峋,指爪細長。
人都說李賀,是詩中鬼才,是中唐時一顆璀璨的明星。他有背景,是宗室王孫,進京趕考,也中了進士,可是為什么沒能一展抱負,才27歲就過早隕落?難道上天真要捉弄他,特意關(guān)上仕途這扇窗,引他成就瑰麗奇幻的詩鬼才名?
廣東柳州文化名人李賀塑像
李賀,字長吉,來自離東都洛陽不遠的昌谷縣。他的祖上鄭王李亮曾是高祖李淵的叔父,因此他在詩作中經(jīng)常以“王孫”自稱,可是歷經(jīng)二百年的滄桑,家族敗落,這一支血脈已難尋其源。
李賀不在意這些,他堅信自己高貴的血統(tǒng),希望可以“報君黃金臺上意”,也可以讓母親和弟弟李猶過上更好的生活。
于是他在元和二年(807)年,參加了河南府的府試。在這里,他遇上了一生中的貴人,韓愈。韓愈是當時的國子博士,雖是五品,并非高官顯要,但在文壇的影響力遠超政治影響。
韓愈盡自己一點心力,為天下苦寒學子開啟一扇希望之門。在成百上千的詩賦中,他一眼相中李賀,不落窠臼,想象奇特。更重要的是,十五歲的李賀在民間樂坊,已闖出才名。《新唐書·李益?zhèn)鳌分姓f:“貞元末,(李益)與宗人李賀相酹。每一篇成,樂工爭以賂求取之,被聲歌,供奉天子。”他已經(jīng)和當時快六十歲的詩人李益齊名了。
這是怎樣的一位天才?韓愈親自出門,將李賀迎進自己的書房。這時的李賀,是幸運的。那個時代幾乎所有舉子,都要走這樣一條路,奔走于公卿之間,”驅(qū)馳府寺之門,出入王公之第。上啟陳詩,惟??韧僦疂桑荒斨磷?,冀荷提攜之恩。“如韓愈這樣的“文章巨公”,自然門生滿天下。
廣東潮州韓文公祠韓愈坐像
可惜好景不長,李賀在秋試張榜后,看到自己名字,卻拿不到解狀,舉人資格被取消了。原因是李賀父親李晉肅名字和”進士“中的”進“諧音,因此要避諱。
面對這個荒唐理由,老師韓愈和皇甫湜比他還氣憤。韓愈專門作了《諱辯》為李賀鳴不平,他說:“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在韓愈幫助下,李賀終于討到了解狀,也在第二年禮部考試中高中進士,然而還是在關(guān)試被拒了,還是因為避諱。本來這事,可大可小,但有嫉恨李賀才華者從中作梗,吏部便在最后一道程序上做了文章。
放榜后的關(guān)試,本只是例行公事,但領(lǐng)取了“春關(guān)”,才算獲得了做官的資格,否則,只能算及第而不算出身,離真正的進士還差一點。
李賀如從天堂墜入地獄,他知道師友們已經(jīng)盡力了?;矢浭撬睦蠋煟菜銓W長,806年進士,和韓愈一起為李賀奔走呼號,但那個時代已不復盛唐氣象,文人的力量又是多么微不足道?他黯然離開了長安。
公元811年,老師韓愈又為李賀爭取到了一個機會,問他愿不愿意參加制舉。
唐代科舉,分常舉和制舉。常舉定期舉行,科目大致包括秀才、明經(jīng)、進士、明法、明書、明算六科,而制舉是以皇帝名義臨時下詔開科取士,科目與時間都不固定。當時的士子,大都把常舉看作正途,有些背景的高門大戶不屑于制舉。而且那一年,制舉科目是拔萃科,只是為了選拔些縣級低層官吏。
好友勸李賀,再等等,等到皇帝再開直言極諫、博學宏辭科,有機會像老師皇甫湜那樣進入中央,做到殿中侍御史。而現(xiàn)在這樣可憐的機會,李賀有必要去爭取嗎?
唐代散文家皇甫湜,韓愈學生,也是一代名臣
李賀還是決定參加考試了,因為韓愈的舉薦機會難得。他終于中舉,被安排留京,在太常寺任從九品奉禮郎。這個職位設(shè)四人,主掌君臣版位,奉朝會祭祀之禮。雖然官小,也多少可以緩解窮困潦倒的生活。
但李賀的抱負遠不止此呀。他生活的年代,正是國家多事之秋,藩鎮(zhèn)割據(jù)、朋黨之爭愈演愈烈,唐憲宗即位后,雖然志在中興,解決安史之亂以來的長期積弊和動亂,但他崇信宦官、沉迷仙佛,卻讓朝局漸漸惡化。
每當朝廷出兵平叛,軍隊開拔時,李賀投筆從戎,報效國家的渴望就愈發(fā)強烈。他在自己《致酒行》中寫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少年壯志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p>
焦思苦吟,勤奮作詩的李賀
公元814年,回鶻南侵,振武節(jié)度使李進賢又因治軍無方釀成兵變,一時烽煙四起。憲宗不得不暫停削藩行動,出兵平定回鶻。
李賀激動地寫下《送秦光祿北征》,在詩中他盛贊將軍的英勇形象,也表達了渴望凱旋的愿望:“內(nèi)子攀琪樹,羌兒奏落梅。今朝擎劍去,何日刺蛟回?”但他并沒有機會跟隨出征,親提三尺青鋒。沒有人注意到人潮中落寞的他,他徒有殷羨之情。
他第一次對讀書產(chǎn)生懷疑:“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難道這個時代的書生,真的無法經(jīng)世致用?
心比天高的李賀又想到了幕府這條路。在唐代,文人士子科舉艱難,有很多人也會選擇幕府。相比于官府部門,一些幕府往往更喜歡招羅人才,特別是有名的詩人,可以滿足幕府主人喜好文采的精神需求。這對于李賀,也許是條路呢?
比如李白就曾上書荊州刺史韓朝宗,“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在幕府有了一展才華的空間,揚眉吐氣;韓愈最初,科舉之路也崎嶇坎坷,先到汴州做了小小觀察推官,才開始了從政之路。
但李賀的幕僚之路,好像又那樣生不逢時。他一路輾轉(zhuǎn)來到潞州,投身當時的名將郗士美帳下,為平藩戰(zhàn)爭積極獻策。但他們所帶的昭義軍面對幾倍于自己的強敵,卻有心無力。
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屢屢侵吞鄰道地盤,劫掠百姓,幽州、魏博、淄青等地節(jié)度使都向郗士美求援,無奈皇帝主要精力在淮西戰(zhàn)場,忙著對付吳元濟的叛亂,因此只能暫時忍讓。郗士美幾年平叛,雖有勝利,終于無功,回京述職。李賀又蹉跎三年,還是無名無分的“摧頹客“。他真的有些迷茫了。
唐代藩鎮(zhèn)示意圖,潞州位置
這段時期的李賀,由于政治上的失意,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對詩歌藝術(shù)的探索。他感慨時光飛逝,身體又每況愈下,終于從前期的樂觀進取轉(zhuǎn)變?yōu)楹髞淼那榫w低沉。他白天騎著瘦馬郊游,焦思苦吟,每想出一句好詩,就寫下來投進錦囊里。他的生命如火炬般燃燒,熔鑄詞采,馳騁想象,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璀璨瑰麗、迷離夢幻的世界。
長時間的憂郁,牽動臟腑,肺病時時在折磨著他,他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患病感受也融進了感官世界,反復出現(xiàn)醒目的色彩,比如“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桂葉刷風桂墜子,青貍哭血寒狐死”,這病也讓他更加消沉,發(fā)出了“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的感嘆。
李賀生活在中唐向晚唐過渡的時代,國家自從安史之亂后,已不復盛唐氣象,社會危機繼續(xù)加深,河北、山東等地藩鎮(zhèn)變亂不止。他和稍晚些的李商隱、溫庭筠有些像,都是屢求功名而難得。
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那個時代文人士子的一幅群像圖,對朝局普遍感到不安和懷疑,文壇彌漫著黯淡而迷茫的情緒。開元年間知識分子普遍的那種浪漫熱情已經(jīng)不見,開始更多的追求心靈的自由,在詭譎怪誕的神話傳說中找到寄托。李賀,一介瘦病書生,他苦熬精煉用心血鑄就的詩句,也成為那個時代文人無聲的吶喊。
雖然,沒有趕上好時候,但李賀,又何曾放過自己?
那時長期郁郁、隱忍蟄伏的并不只有李賀一人,他的恩師韓愈,同樣經(jīng)歷過。公元817年八月,韓愈任彰義行軍司馬,隨宰相裴度討伐叛軍吳元濟。李賀強撐病體,為韓愈送行。他何嘗不想韓愈為他引薦,隨軍出征?但是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們只好依依惜別。
韓愈曾給李賀講過一個故事:
齊王好竽,有求仕于齊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門,三年不得入。操瑟者問:“吾鼓瑟能使鬼神上下,能合軒轅氏之律呂。何故不讓我入王門,不與我官?”看門人說:“王好竽而你鼓瑟。雖鼓得很好,但王不喜歡,又有何用?”
站在順世實用的角度去審視,李賀的詩文不循格律,厭惡應(yīng)制之作,又晦澀冷僻,自成一體,也許不是官場需要的那類能力。但奇詭非凡,意境神秘,誰敢說以后不會遇到知音呢?
韓愈用自己的經(jīng)歷勉勵李賀,適時隱忍,保存體力。想當初他走上科舉這條路,比李賀還不容易。十九歲上京師的他連考三次,都以落選告終,直到第五年才被錄取。接著參加吏部博學宏辭科的考試,又考三次,全敗。他清貧潦倒,四處投靠權(quán)貴求助,三次給宰相上書,都沒得到回復。他回憶道:“仆在京城八九年,無所取資,日求于人,以度時月?!?/p>
后來,他求人求到了北平王馬燧頭上,“王問而憐之……軫其寒饑餓,賜食與衣?!爸钡蕉艢q,韓愈才在宣武軍節(jié)度使麾下做了個觀察推官??焖氖畾q時,才做到了五品國子博士,后來又屢遭貶黜,遠赴潮州。
這條路上,有誰容易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區(qū),有人在25歲名揚天下,卻在50歲去世,有人在40歲才大器晚成,卻活到80歲。
天才如李賀,十五歲就名動京師,但自命高貴的血統(tǒng)和才名成就了他,也熬干了他。他時時活在應(yīng)該功成名就的煎熬中,活在功名才名不相匹配的消沉中,但即使再困頓,也有一群師友在盡力提攜他,欣賞他,他又何苦不放過自己?
李賀《馬詩》
這年十二月,當韓愈隨裴度得勝歸來時,李賀已經(jīng)看不到了。二十七歲的他,隕落的太早,也錯過了太多。在他逝后,好友沈子明整理出他的233首詩歌流傳后世,受他影響很深的杜牧、李商隱也為他寫下了傳記,對他非常推崇。
老子云:“混兮其若濁“,李賀一生的不幸,不僅是生不逢時,也和他略顯病態(tài)的貴族性格不無關(guān)系。假如李賀能渾濁一些,遲鈍一些,不要用時代的不幸來折磨自己,也許上天可以多賜予他些時日,他能和稍晚時代的杜牧、李商隱、溫庭筠這些詩人齊名,為黯淡的晚唐文壇抹上一些絢爛的色彩。
參考資料:
1、《李賀年譜》,朱自清
2、《全唐詩索引·李賀卷》,現(xiàn)代出版社
3、《舊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