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前,我表姐被推進婦幼保健院的急救中心。
懷孕七個月,馬上就要生產(chǎn),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的胎盤被臍帶繞了半圈,當天下午就進行了手術(shù)。
我跟我媽去看她的時候,她躺在病床上,孩子在保溫箱,她媽媽和婆婆在給她按摩腿部,悄聲告訴我們,孩子才三斤多,怕是保不住了。
而表姐夫是特種兵,部隊在邊疆,要第二天下午才能飛過來。
我媽跟她們聊了兩句,很快接手了按摩工作,表姐的婆婆稍作休息,中間還給我拿了一盒酸奶,兩根香蕉。她打開病房的柜子,里面堆滿了營養(yǎng)品。
我突然想起我爸打電話得到的消息,護士說孕婦羊水雜質(zhì)太多,不利于嬰兒生存,這時候剖腹產(chǎn)其實是在救孕婦。
孕期還化妝的表姐,吃太多補品的表姐……她們的臉一一從我腦海中劃過,最終定格成此刻我眼前蒼白浮腫的表姐,累得眼睛都睜不開,安靜躺在床上休養(yǎng)。
怕影響表姐,我跟媽媽等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后來聽我爸說,孩子到底沒保住。
表姐夫來到后,醫(yī)生又問了一次,強行留住孩子的生命當然可以,一天幾千的花費,到穩(wěn)定差不多要十幾萬,但她已經(jīng)患上了肺部綜合征,哪怕活著,免疫力等也比常人要弱許多。
表姐夫想救,但表姐的婆婆沒同意。
一周前,我媽剛出院。
再往前數(shù)八天,她冒著將近四十度的高溫,爬了三趟樓梯,給羅阿姨送東西,隨后去幼兒園替剛懷孕的大侄女接她的兒子,晚上急匆匆趕去跳廣場舞,因為劇烈頭痛回家休息。
到家躺了一會兒,她感覺不太妙,立刻給我爸打電話,我爸本來在我姑姑家喝茶,嚇得馬上往家趕,同時聯(lián)系了我小姨和小姨夫。
從家趕往醫(yī)院的路上,她總共嘔吐三次,第一次是噴射狀嘔吐,后兩次不是。
一路無風無雨,剛到醫(yī)院的急診中心掛上號,租了輛平車把她推進去,豆大的雨點伴隨獵獵風聲一齊砸了下來。
我當時曾往外掃過一眼,昏暗的好似黑山老妖來臨的場景,心不由得開始亂跳,于是趕緊收回視線。
頭顱CT結(jié)果顯示,雙側(cè)蛛網(wǎng)膜下腔出血。
醫(yī)生問,平時有高血壓嗎?
有,但是不嚴重。
吃藥沒?
她怕有藥物依賴,沒吃。
高血壓還不吃藥?醫(yī)生瞥了我爸一眼,我爸訕笑。我看見我爸的眼睛有些發(fā)紅。
醫(yī)生說,還需要做個DSA造影查明病因,看是不是動脈瘤。
腦出血,尤其是蛛網(wǎng)膜下腔出血,70%—80%都源自動脈瘤的破裂,一次比一次兇險。
但當時是周五,又是晚上,醫(yī)院做不了造影,我們需要等兩天,等待期間,并不能排除二次出血的可能。
等吧。
等待的過程漫長而艱難,我看上去是很鎮(zhèn)定的,心卻像飄在半空,沒有個落點。
我媽因為頭痛翻來覆去,她稍微一動,我就緊張的看懸在半空的機器,上面記錄著血壓,還好不算太高,而且在慢慢下降。
我又偷偷去瞧急救病房內(nèi)其他幾人的血壓,發(fā)現(xiàn)都比我媽的要高,便莫名些微歡喜和愧疚。
我心知這樣的比較不公平且不道德,但我需要這種比較來寬慰自己。
不插尿管,用的尿盆,每次需要給尿液稱重。
我端著尿盆穿過醫(yī)院徹夜通明的走廊,病人和家屬們都很安靜,病人睡著,也有些痛得無法入睡,家屬大多都睜著眼睛,呆呆或盯著地面或盯著墻壁出神。
我心想,有句話說得真對啊。
醫(yī)院比教堂聆聽過更多的祈禱。
第二天我們申請了住院,于是從急救轉(zhuǎn)到了住院部,由于床位擁擠,只能暫時安居在病房外的走廊處。
住院的日子格外難熬,精神和錢的雙重流逝,唯一的喜悅就是我媽的情況日漸好轉(zhuǎn),血壓與心率基本正常。
開始也沒關(guān)注其他病人,后來有點在意那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腦袋格外大,眼睛黑亮亮仿佛浸了水,常常縮在媽媽懷里往外瞧,發(fā)現(xiàn)別人在看他又害羞的把臉埋住。
他是真的安靜懂事,直到我媽出院,都沒聽他哭過。
其實,我媽住院期間,我沒有見到任何一個病人或家屬哭過,甚至熟悉之后打招呼還帶著笑容,偶爾聊兩句家常。
開始我以為這是樂觀,直到后來出去買飯,撞見小男孩的媽媽在角落抓著手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才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面具。
成年人總是習慣戴著各種各樣的面具,以應對各式場合,讓自己不那么狼狽。
笑,世界與你同笑;哭,你便一個人哭。
魯迅說過,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所有的懂事和若無其事,背后都插著十幾把血淋淋的刀刃。
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jīng)世事永天真。
捱過兩天,周一上午做的造影。
也許是連續(xù)的疲勞,我已經(jīng)很難產(chǎn)生情緒波動,加上我媽這兩天狀況穩(wěn)定,輕松和釋然提前鉆進我心里,我并不感覺她會有事,這直覺來的突然和奇妙,事實也是如此。
兩個小時后,她被醫(yī)生推出來,氣色被燈光映襯的格外溫柔,主治醫(yī)師也很輕松,說不是動脈瘤,站在我旁邊的小姨和二嬸當場淚流滿面。
我終于有足夠的勇氣拿出手機,記錄下當時的心情:
很久之前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個詞莫過于“虛驚一場”,所幸萬物都朝著它該去的方向運轉(zhuǎn),一切皆如期望和希冀。
跟朋友約好見面,但他消失了一整天,我急得差點兒報警,今天上午終于聯(lián)系上了。
昨天凌晨他舅舅酒駕,車被撞廢,人肋骨骨折,腦子里有淤血,中度腦震蕩昏迷。
我本來特別生氣,但現(xiàn)在的重點已經(jīng)不在我生不生氣上了,加上我媽之前住院,我特別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暫時咽下了罵他的話。
他很真誠的跟我道歉,然后傾訴了一大堆。
先是難受,然后就是想不明白他舅為啥要酒駕,說幸虧車里就他一個人,大晚上撞橋墩子上,要是撞著別人,賠錢不說,萬一撞死人還得坐牢。
萬一醒不過來,他兒子才12歲。
沉默片刻,他憋出四個字:活著真累。
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我沒辦法安慰他,因為我自己都不能安慰我自己。
我痛恨我的不善言辭,也痛恨語言在此刻的蒼白無力。
但我又明白,當一個人能夠把傷痛傾訴出來,已經(jīng)足夠堅強。
懷孕,疾病,安全事故,構(gòu)成我近一個月生活的黑色基調(diào),從前不理解抑郁癥患者的絕望,假如他們每天都生活在這種情緒中呢?
我從鬧市穿過,霓虹閃爍倒映在每個人的眼底,緩緩流淌過一條銀河,有的人開懷大笑,有的人面無表情,可是我們?nèi)绾蔚弥?,笑的人心底沒在流淚,沉默的人其實還算開心?
就像多年前我奔向爸爸溫暖潮濕的懷抱,他高高舉起我,放在他肩膀,指著遠處黛色的山巒重影告訴我,眼睛看見的不一定就是真實的。
當年歲漸長,背負和經(jīng)歷日重,才終于明白,活著是需要代價的。
選擇活著,就要同時享受它的苦和甜。
從前父母幫你扛著,如今你要扛著父母和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