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宮欽榮
正月初一早上。大街小巷鞭炮齊鳴,地上落滿了紅色的鞭炮碎屑,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穿上了嶄新的衣服,歡天喜地地拜年,玉花家卻傳出來與新年喜慶氣氛極不和諧的爭吵聲。
新媳婦玉花臘八那天剛過門,此刻正坐在床沿上垂淚。剛剛結(jié)束的爭吵讓她心里堵得慌,大姑姐和姐夫回娘家過年這件事,她心里怎么也過不去。這里土生土長的人誰不知道這習俗呢: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過年是要克著娘家弟兄的。婆婆這是不待見自己的兒子還是兒媳婦呢?
“大姐在城里也不是沒房子住,你說這大過年的兩口子跑回娘家過年是什么意思?”
大姑姐在一邊不陰不陽地說:“在城里過年沒意思,老家有年味,我們?nèi)ツ甓际沁@么過的,礙你什么事了?”
婆婆接口道:“這不是女婿在農(nóng)村沒房子嗎,我就讓閨女在家過年咋了?結(jié)婚了又咋樣?現(xiàn)在誰還講究那些什么破規(guī)矩?”
公公在一邊為難地看著爭吵的三方,張了張嘴,又咽回去了。一轉(zhuǎn)身,公公甩手出門去了。
丈夫一大早就出去拜年了,只剩下玉花一個人在孤軍奮戰(zhàn)。一張嘴怎能敵過兩張嘴,況且還是剛嫁過來的,玉花只能在新房里哭泣。
正月十五一過,玉花一氣之下就跟著丈夫出去打工去了。
第二年春節(jié)。玉花和丈夫在城里租住的平房內(nèi),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和歡聲笑語,暗暗地嘆了口氣。
年前得知大姑姐仍然回老家過年,玉花打死都不回婆婆家。她知道丈夫心里很不情愿,可是她更不情愿。初三才能回娘家,這是規(guī)矩,這是習俗,這是玉花的爹從小告訴她的。
結(jié)婚兩年了,她始終按照習俗來過。在城市里打工也快一年了,玉花也想自己的爹和小弟。自己的娘去世得很早,玉花15歲就在家里當主婦了。跟爹一塊上地里干活,回家做飯,洗衣服,收拾得家里利利索索,干干凈凈的,鄰居沒有不夸的。
25歲那年做了個夢,夢見一條大黑龍突然闖進家里。第二天鄰居王嬸拉她相親,恰巧看見那個人長得五大三粗,黑乎乎的,讓她想起了昨晚夢見的大黑龍,于是一見鐘情。她覺得人長得壯實有力氣,就不怕沒好日子過。
爹當時很不看好這門婚事??捎窕ň驼J定了這個傻大個,非他不嫁。爹拗不過她,最后別別扭扭地同意了。現(xiàn)在,小弟還小著呢,這大過年的,家里沒個女人,能行嗎?每到年節(jié),玉花都非常牽掛著自己的娘家,可牽掛有什么用呢,她心里明白,自己是不能回娘家過年的。
可是這不懂事的大姑姐年年回娘家過年,她就故意拖著傻大黑粗的丈夫避開他們,心里想:避開了興許就沒事了吧?
不能夠回老家過年,丈夫當然也不高興,玉花轉(zhuǎn)過臉來勸道:
“好了,別哭喪著臉了。咱包餃子吃!初三回老家?!庇窕ㄍ屏艘话褲M臉不情愿的丈夫,開始忙活著包餃子了。
外面西北風夾雜著零零星星的雪花隨風旋轉(zhuǎn)著,簡陋的出租房內(nèi),很小,很冷。
第三年的春節(jié)。依然是那個出租屋。屋里沒太大變化,多了一個取暖用的爐子,還多了一個剛滿五個月的兒子。玉花懷里抱著胖嘟嘟的兒子,指揮著丈夫忙來忙去。外面的鞭炮震天響,兒子總是哇哇哭,不吃也不睡,怎么哄都哄不好。
大姑姐依然雷打不動地回去過年,玉花依然雷打不動地住出租屋。去年春天的時候,大姑姐生了一個女兒,剛上秋她就生下了兒子。婆婆到大姑姐家住了將近半年,在兒媳家住了兩個星期就走了。
大姑姐家是樓房,玉花家是平房,而且還是租的。每每想到這里,玉花心里更是不好受,不行,買房的事必須要抓緊了!兒子都有了,總不能一家三口在城市里租一輩子房吧。
“老公,咱銀行里攢了多少錢了?買那個閣樓夠不夠?”
“不夠,咱看好的那個閣樓,就算不漲價,咱還差3萬呢,更別說還得裝修,又得一大筆錢?!?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還差3萬,嗯,等初三回娘家,我找我爹想想辦法,家里的堂哥堂姐多少幫襯點,差不多就夠了!你問問你爹你娘能幫咱多少?”
“他們?你還是別想了。他們不跟咱們要就不錯了”
“唉!算了,不求他們了。咱們自己想辦法。你幫我抱會兒子,我炒兩個菜……”
第四年的春節(jié)。玉花新買的閣樓內(nèi)。雖然裝修極其簡單,還是水泥地,也沒有像樣的家具,空氣中還散發(fā)著水泥墻的味道,但好歹有了自己的家。
兒子在屋里跑來跑去,丈夫正坐在小板凳上調(diào)著那個很舊的電視機,嘴里嘟囔著該換電視了。玉花在廚房里忙著包餃子。外面的雪下得很大,但家里通上了暖氣,屋子里暖烘烘的,玉花都覺得有點熱。
她一邊包著餃子,一邊盤算著手里剩下的錢。因為孩子需要照看,她沒法上班但也不敢閑著,趁兒子睡著的功夫,她在家里搟一些鮮面條送到小區(qū)菜市場讓人家代賣,利潤和人家平分,所以累斷了胳膊也只夠賺個買菜的錢。
交取暖費的時候,她手里只剩下50塊錢,根本不夠。可是為了孩子,還是咬咬牙從堂姐那里借了2000塊錢??磕旮臅r候,在工地開塔吊的丈夫終于拿回了一筆可觀的獎金和最后一個月的工資,將近一萬五千塊錢。可她還是舍不得花,過年的衣服她和老公都沒舍得買,只給兒子買了一雙鞋。
沒辦法,等著用錢的地方太多了!首先要還堂姐的錢,還要還三個堂哥去年買房時借的錢。好在幾個堂哥對她都很好,不著急要,今年先還一萬就行,這樣手里還剩下三千多塊錢。
裝修的時候,是爹給了六千,剩下的都是丈夫從同事那里借的。同事的錢不多,但也不能耽擱,兩口子硬生生從牙縫里省出來還了,爹的錢還沒著落。公婆那邊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人家說了,今年不跟你們要養(yǎng)老錢了,抵了就行了。
想到這里,玉花心里憤怒了起來,對丈夫說:“把你爹媽的養(yǎng)老錢準備出來,跟往年一樣,一分都別少,等初三回老家的時候,一定給他們!我雖然缺錢,但我不缺良心!”
五年后,玉花家已經(jīng)完全像個家了。彩電、冰箱、空調(diào)、洗衣機、電腦樣樣齊全,沙發(fā)是真皮的,地板是實木的,其他家具也基本全換了。丈夫在工作上稍稍有了一些提升,掙錢多了一點。
隨著兒子長大了進了幼兒園,玉花也在超市里找了一個售貨員的工作,早晚班地倒著上,跟鄰居大姐倒著班接送孩子??粗@個蠻像個樣子的家,玉花心里感到一絲絲的滿足和傷感。別人只看到家里的光景一年年好了,夸他們兩口子會過日子,可是誰知道他倆背后的艱辛呢?
她和老公,兩個初中畢業(yè)的農(nóng)民,沒有一技之長,兩手空空地來到城市打拼,這出賣勞動力的過程哪是“艱辛”兩個字能形容出來的呢?就像燕子壘窩一樣,一口唾沫一口血的積累,一個鋼镚一個鋼镚地攢,一口一口地省,除了超市處理臨期品時的超低價,她從來不敢奢侈一點點。
攢夠一點,還一部分債,攢夠一點,換一樣家具,最終債還完了,家也變得像樣了。就是這個兒子,學習成績不上不下的,還特調(diào)皮,這讓玉花有點擔憂:這孩子,要是將來也跟爹媽一樣,那豈不是還要過同樣的苦日子?……這剛剛松下的一口氣,又提到了嗓子眼上,轉(zhuǎn)身對全神貫注看電視的兒子吼道:“趕緊做作業(yè)去!做不完今晚沒飯吃!”。
玉花跟婆婆、大姑姐的關(guān)系還是很僵。自己當初要買房的時候,大姑姐也正在盤算著換個大一點的房子,巧了,也缺3萬塊錢。當玉花拿回從娘家湊來的3萬塊錢時,大姑姐忽然登門,商量說,能不能把這錢先給她用,等過個三五年他們緩過勁來,再幫玉花買上房子。玉花當時就惱了:“誰給你那么大的臉!呸!”
又是六年過去了,玉花度過了她人生中最幸福最愜意的六年。公婆身體很健康,能吃能睡能干活,尤其婆婆,跟她掐架始終沒輸過。自己的爹身體雖顯老態(tài),但還是硬朗的,小弟也娶上了媳婦,也在城市里安了家,經(jīng)常沒皮沒臉地領(lǐng)著老婆孩子來蹭飯。
玉花一點也不見怪。小弟雖然成了家,但還是象兒時那樣依賴著她。都說“長嫂如母”,她這個長姐也同樣算是半個母親甚至更多。玉花和小弟商量過接爹來城市跟他們一起過,但是爹始終不答應,怕給兒女添麻煩。每年過年,小弟一家回老家過年,她還是初三回娘家,這是規(guī)矩。
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哪個后到。幸福的時光在這一年突然中斷了。玉花的老公突然去世了。
從檢查出癌癥到去世剛好一百天。捧著丈夫的遺像,玉花哭得死去活來。這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雖然玉花一直很強勢,當家做主的是她,可她知道,家里的頂梁柱其實是自己的老公。日子能過得這么舒坦,是老公全年無休象驢一樣工作換來的;日子能過得這么平靜,是老公寬容和忍讓換來的。
她也知道,她和婆婆的不睦,這個既是兒子又是丈夫的人是多么的無奈和憋屈。親媽有火朝他撒氣,老婆上火罵的還是他,可偏偏他又無法協(xié)調(diào)不得不接受。所有的火都憋在肚子里,只能日復一日的悶頭干活,連春節(jié)值班都是由他承包,除了初三那天要回家看爹娘和老丈人。
現(xiàn)在的玉花,心里有一點后悔,感覺對不住丈夫,卻更增加了一層對婆婆和大姑姐的怨恨:老公英年早逝,就是她們不遵從習俗鬧的!
玉花不知道的是,丈夫的去世,帶走了一個她在一年以后才能知道的秘密:婆婆之所以不肯和她和解,是因為另一個習俗,婆婆說玉花結(jié)婚那天,敬媳婦茶的時候,那聲媽叫得太別扭,不親切,沒有一點尊敬的意思,以至于大姑姐都覺得很不像話,算命的說,玉花命硬,命里克母……
丈夫頭七還沒過,玉花就病了,頭疼,惡心,吃什么吐什么,身體越來越虛弱。
公婆那邊至始至終像瞎子、聾子一樣,啥也不管,啥也不問。孩子餓了,她連做飯的精神都打不起來,經(jīng)常扔給兒子幾十塊錢,隨他去買泡面吧。要不就打發(fā)兒子去小弟家,去鄰居家。
兒子上學后,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無盡的悲傷與寂寞包圍著她,讓她無處躲藏,無處突圍。現(xiàn)在的這個家,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個冰窖,她處處能看到丈夫的影子,卻又處處黑暗陰冷得讓她窒息。
玉花忽然很想念生她養(yǎng)她的那個小山村,她記得那里的陽光是溫暖的,那里的山山水水是溫暖的,那里的家是溫暖的,那里的堂哥堂姐是溫暖的。玉花打電話給爹,讓爹來接她。爹扶著她走出單元門的時候,玉花回頭看了一眼,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兒子在小弟家,自己在娘家,玉花心里稍微有些寬慰。在山村里,日子好像慢了下來,生活也寂靜了下來,看著爹整天里里外外地忙活,街坊鄰里的來來往往,玉花覺得好像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那時候她還是個堅強的小姑娘呢,日子雖然苦點累點,但終歸是開心的。這讓她覺得生命里好像還有那么一絲陽光能照耀到自己,還有那么一絲溫度可言。
如果這嫁出去的十五年,只是一場噩夢,一切可以從頭再來該有多好啊??墒乾F(xiàn)在,身心俱疲的玉花心里明白,在家里做姑娘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在老家,玉花的身心雖然有了安放之處,但身體卻一直沒有好轉(zhuǎn)。
時間過得真快,到年根了。小弟領(lǐng)著老婆孩子和玉花的兒子回來了。好久不見,兒子又長高了,卻瘦了,跟他爹一樣的黑。兒子心里也很苦,她知道。可她這身體,實在又干不了什么。玉花看著兒子,心疼得直掉眼淚。
忽然,墻外面不知誰家的孩子放了幾個鞭炮,這突如其來的爆炸聲讓玉花心里忽然倏地一緊:又要過年了,她差點忘了自己是嫁出去的閨女了??墒侨ツ睦镞^年呢?回城市?那個充滿了丈夫影子的冰冷的屋子?還是去婆婆家?大姑姐還是會回來過年的,難不成再吵一場?可是留在娘家……
玉花強裝笑臉,跟爹和小弟說:“我和兒子今年也在這里過年,好不好?”
“也……也行……吧”遲疑了五秒鐘,小弟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吞吞吐吐地應了一聲。爹在一邊卻一聲沒吭。
“我,我就是和你們開玩笑的……兒子,咱走,去你奶奶家吧?!庇窕◤娙讨蹨I,招呼著兒子。剛才小弟遲疑的那五秒鐘,對她來說,卻好像等待了五百年一樣的漫長。小弟和爹為什么遲疑,她很明白。在那一刻玉花完全絕望了,她的頭又疼起來了,疼得幾乎讓她無法呼吸,她的心也跟著疼了起來,就像被誰扎了一下似的,鉆心地疼。她搖搖欲墜的內(nèi)心世界在那五秒鐘內(nèi)終于轟然崩塌了,剛剛產(chǎn)生的那一點點僥幸,此刻全部成了一片廢墟。
小弟滿面愧疚地解釋著,挽留的話說了一大堆,玉花一句都沒聽進去。半小時后,她和兒子坐上了去婆婆家的車,半小時后,她走進婆婆家的時候,正看見笑語晏晏的婆婆和大姑姐,三分鐘后,玉花在婆婆那“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克死了我兒子,現(xiàn)在又想來克我,沒門……”的叫罵聲中,狼狽地出了門,坐上了最后一趟回城的汽車……
那個除夕,在別人家噼啪作響的鞭炮聲中,玉花和兒子和著淚水吃了一碗清湯面,她實在沒有力氣包餃子了。半夜里,玉花被兒子起來找吃的動靜驚醒,看著空空如也的冰箱和冰冷的廚房,玉花當著兒子的面嚎啕大哭……
正月里,玉花虛弱得連床都起不來了。小弟和爹送她去醫(yī)院檢查的時候,查出她腦部有一個巨大的腫瘤……
元宵節(jié)晚上,煙花漫天,喧鬧的夜空呈現(xiàn)出極致的美麗。在那個冷冷清清的房子里,玉花的生命隨著最后一朵燦爛的煙火悄悄地湮滅在茫茫夜空……
- 作者 -
宮欽榮,男,山東人,某化妝品運營總監(jiān)??釔畚膶W,鄉(xiāng)土文學業(yè)余寫手。寫市井百態(tài),品人情冷暖,尋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