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古代有一些特別令人激動的復仇故事，比如江湖人稱“一根筋”的豫讓。
豫讓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晉國人，晉卿智伯的家臣。依附智伯之前，豫讓投過別的貴族，但都不甚受重視，只有智伯欣賞豫讓，對他有知遇之恩。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大家經(jīng)常掐架，公元前453年，智伯被趙襄子等人聯(lián)合滅了。趙襄子非常得意，把智伯的頭蓋骨做成了酒杯。
這手欠的行為惹毛了豫讓。
豫讓跑到趙襄子宮中任雜役，在試圖行刺的時候被捉住了?！澳愀陕飦淼模俊痹プ屩蓖νΦ鼗卮穑骸敖o智伯報仇。”趙襄子感念他的赤誠，放了他。后來，豫讓又把漆涂在身上，讓皮膚腫爛燒裂。吞下炭火，讓自己啞掉，終于得到機會，伏在橋下謀刺趙襄子?？上У氖?，這一次又失敗了，再次被趙襄子捉到。
倒霉催的趙襄子很煩。他問豫讓：“智伯又不是你第一任家主，他還滅過你之前的家主呢，你怎么不殺他為之前的主人報仇，反而在他被殺了之后念念不忘要報仇呢？”豫讓說了一番驚天動地的話，大意是說：“之前的家主拿我當普通人看待，我自然只能拿他們當普通人看待。可是智伯不一樣啊，他拿我當國士看待，我也必須像國士一樣去報答他！”
趙襄子對這種偏執(zhí)狂沒脾氣，可也不能放了他。豫讓知道自己無幸，求趙襄子把衣服給自己，他拔劍刺這件衣服，表示自己已經(jīng)為主復仇，然后就伏劍自殺了，豫讓因此給后人貢獻了一條成語：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豫讓雖然豪氣干云，但總讓人懷疑他個人能力有問題。和豫讓相比，女性走上復仇之路，更加果決也縝密?！读凝S志異》中就有這么一篇復仇的故事。
說是有一個南京的窮書生姓顧，“博于材藝，而家綦貧。又以母老不忍離膝下。惟日為人書畫，受贄以自給。行年二十有五，伉儷猶虛?！?通俗地說，顧生家貧母老，所以沒有外出求功名，也沒有妹子，是個沒錢的死宅單身狗。顧生的鄰居是個美女，“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見生不甚避，而意凜如也”——雖然美得世所罕見，也不避人，卻冷若冰霜。鄰女家貧，所以顧生經(jīng)常接濟她們母女，還提出求婚。這個美人對顧生態(tài)度冷漠，拒絕了求婚。顧生不以為忤，持續(xù)接濟鄰家。
有一天呢，鄰女忽然來要求和顧生滾床單！
莫名其妙被美女睡了，顧生自然爽得很，懇求變一夜情為多夜情?？墒牵徟澴右惶峋妥兡?，她說：“茍且的事不能多做。該來的時候我會來，不該來的時候，強迫我也沒用！”給跪了！女權(quán)模范、性解放先鋒、古往今來的真女王。后來，鄰女果然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不久，鄰女母親去世，她為顧生誕下了兒子。
怪的是，鄰女仍然不愿意嫁給顧生，只讓他偽作養(yǎng)子，趁著夜深把兒子抱走。這種無厘頭的行為連顧媽媽都搞不懂：“這丫頭太怪了，我們明媒正娶她不愿意，卻跑來和我兒子私通，什么道理嘛！”
一天半夜，鄰女忽然敲門而入，手里提著一個裝著人頭的皮口袋，笑容滿面地和顧生永別。顧生急忙追問究竟，鄰女的秘密也就揭開了。原來，她是浙江的司馬之女，為仇家陷害，家產(chǎn)被抄沒。鄰女背著母親逃走，因母親年老，顧生又于己有恩，一直沒能復仇。鄰女對顧生說：“我看你也是個不長壽的，所以給你生個孩子報恩?！保ㄟ@么耿直真的好嗎）
終于，鄰女等到母親去世，又為恩人了延續(xù)血脈，所以才放手一搏，了卻心愿，飄然而逝。
用生孩子來報答恩人，俠女對待自己的子宮簡直太超脫了。這種內(nèi)心強大、干脆利落的風格令人難忘，穿透歷史，直擊人心?，F(xiàn)實生活中，也有過一位同樣的俠女。她比豫讓有謀，比俠女有膽，她就是偶們大桐城的女人，不，女神，施劍翹。
二
20世紀二三十年代，軍閥混戰(zhàn)。上過歷史課的朋友可能都記得一個直系軍閥將領：孫傳芳。坊間還傳言，孫傳芳有“笑面虎將軍”之稱，他有一句名言：“秋高馬肥，正好作戰(zhàn)消遣”。
1925年，孫傳芳在蚌埠一帶和敵人施從濱打了一仗，并把施從濱收為俘虜。
施從濱是安徽桐城孔城鎮(zhèn)人，少年投兵，曾加入袁世凱的北洋軍，并被宣統(tǒng)授予陸軍少將加中將銜。施從濱后來在軍閥張宗昌。插一句八卦，張宗昌文名遠播，他的代表作有 “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達”，“遠看泰山黑糊糊，上頭細來下頭粗。如把泰山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等等，是個令人（笑得）肝膽俱裂的老干部詩人。施從濱在張文豪麾下任軍長，于“奉浙戰(zhàn)爭”中奉命從山東南下與孫傳芳交戰(zhàn)，在固鎮(zhèn)兵敗被俘。
孫傳芳俘虜了施從濱之后，沒有優(yōu)待俘虜，反而在蚌埠車站將他殺害，斬首并曝尸三日。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施從濱受辱去世，女兒施谷蘭悲傷憤恨。施谷蘭，空谷幽蘭，很美的名字，想必父母曾對她有過美好的期許。施劍翹自小受寵，深居閨閣之中，父母聘請私塾先生教授文化，纏著小腳的施谷蘭，13歲就當家管事了，18歲，畢業(yè)于天津師范學校。
父親被辱、殺害，這個將門女孩一時無計可施：她雖然讀過書，但裹著小腳行動不便，母親年邁體弱，弟妹又年幼，需要照拂。
施谷蘭曾經(jīng)希望借助他人完成復仇的愿望。剛開始，她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叔兄施中誠身上。施中誠曾受施從濱的照顧，后來又因施家母女懇求，得張宗昌照應，任了煙臺警備司令，是施谷蘭家族中的一個強有力的幫手?？墒┲姓\無意做復仇這種事，還勸說妹妹放棄報仇的想法。
施谷蘭與叔兄斷絕了往來。
父逝3年，沉冤未雪。忌日時，施谷蘭在自家院中痛哭，卻因此認識了閻錫山的諜報股長施靖公。施靖公當時借住施家，得知施谷蘭的心愿，表示愿意幫她報仇雪恨，所以，施谷蘭嫁給了他并遷居太原。
這是一段什么樣的婚姻？這是復仇盟約。施谷蘭和施靖公并無感情，只是為了給父親報仇就委身下嫁。
10年婚姻，施谷蘭和丈夫生了兩個兒子。她始終期待丈夫的出手，可是，施靖公宦海沉浮，復仇之事一拖再拖。
1935年，施靖公和妻子爭執(zhí)之后攤了牌：他不想再履行諾言，為岳父報仇了。
依常人來說，膝下一雙幼兒，丈夫事業(yè)也不錯，自己又是手無寸鐵的小腳女人，是否還要放棄這現(xiàn)有的安逸，去赴不可知的命運，了結(jié)注定血雨腥風的仇怨呢？
施谷蘭的選擇是：把老公甩了。
1935年6月，施谷蘭離開太原，帶著兩個兒子到了天津，當時，幼子才兩歲。
施谷蘭給丈夫的訣別書中說：什么錯誤我都可以原諒，唯一不能原諒你反悔當初的誓言。
施靖公曾經(jīng)多次企圖重修舊好，但施谷蘭至死也沒有和他相見。施靖公在解放后被學習改造，晚年病重的時候，想回到施谷蘭身邊，但她沒接受。施靖公去世后，他個人的東西寄給了她，但被她原件退回。
施靖公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想他不是宵小之徒，他只是有常人都有的懈怠與怯懦。也許當初，他見到施谷蘭的時候，也曾經(jīng)升起過對孤女的憐惜和復仇之心的敬佩，這才許下了代為報仇之愿。但是，和一切漸漸消磨掉的中年人一樣，10年過去，他的一點點勇氣，消磨掉了。面對妻子喋喋不休的催問，施靖公也許越來越覺得有點煩。
面對妻子，施靖公一定是有愧疚和軟弱的，所以，他在兩個兒子被妻子帶走之后，一直未能追回。
三
所托非人，10年的青春，破裂的婚姻，還拖了兩個年幼的兒子，施谷蘭的算盤全輸了。
30年代，孫傳芳雖經(jīng)“北伐”已失勢，但余威仍在。而施谷蘭呢，不過是個半生落寞的女子，依附娘家，小腳，失婚，還拖著孩子。她此時，手中當真還有什么牌嗎？
施谷蘭在娘家寫了一首詩：
翹首望明月，拔劍問青天
她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劍翹”，還把兩個兒子的名字拆字，改為“僉刃”和“羽堯”。
求不了別人，只能求自己了。
腳怎么辦呢？因為纏足，骨斷筋折的小腳行動起來，輕則步履蹣跚，重則需人攙扶，等同于殘疾，非常不方便。
施劍翹到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放開了自己的小腳。
放腳是很痛苦的手術(shù)。施谷蘭回天津的第二天就直奔醫(yī)院。醫(yī)生強調(diào)手術(shù)痛苦，可施劍翹當天就要求動手術(shù)。放腳手術(shù)需要多次治療，許多人忍受不了痛苦，半途而廢，但施劍翹次次準時到達。
自小，施劍翹就把玩父親的手槍。此時，她設法得到了手槍，練習槍法。
10年過去了。從20歲的少女到30歲的婦人。仇人已老，時不我待。
施劍翹有一首詩：
父仇未敢片時忘，
更痛萱堂兩鬢霜；
縱怕重傷慈母意，
時機不許再延長。
和施劍翹同樣沒有放棄復仇計劃的，還有她的弟弟施則凡。施則凡從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回來，帶回來一把軍刀，意圖行刺孫傳芳，但施劍翹不愿年輕的弟弟冒險犧牲，勸阻了他。
丈夫，弟弟，家人，施劍翹周圍的人在她面前只有聽從的份兒。
在天津，施劍翹堅持做一件事：了解孫傳芳的相貌，追蹤孫傳芳的動態(tài)，查訪孫傳芳的門牌號和車號。
半年之后，她知道已經(jīng)“清修”的孫傳芳定期去天津居士林誦經(jīng)，所以刻意接近居士林，并以“林友”的身份得以自由進出。
不堪回首十年前，
物自依然景自遷；
常到林中非拜佛，
劍翹求死不求仙。
施劍翹終于對孫傳芳的相貌和行事規(guī)律摸得清清楚楚。她甚至還反復琢磨，如何開槍才能達到目的且不誤傷他人。
經(jīng)過縝密的籌劃，1935年11月13日，初冬，有雨。施劍翹潛入居士林，走到孫傳芳身后，拿著一只勃朗寧手槍，對著他的右耳，一槍爆頭。
孫傳芳中彈之后，施劍翹又對他連補兩槍。
現(xiàn)場片刻死寂之后，一片大嘩，人群四散奔逃。
四
施劍翹不是一個滿腔孤勇的人肉炸彈，要和敵人玉石俱焚。
她行刺之前，把母親托付給弟弟，把兩個兒子托付給妹妹。并和兄弟再三商討報仇細節(jié)，以圖萬無一失。
在眾人驚慌失措的時候，她現(xiàn)場散發(fā)傳單《告國人書》，并要求到警察局自首。
在警察局，她鎮(zhèn)定自若，把復仇情形一一剖白。
施劍翹的行為震動四方。
許多報章雜志爭相報道，贈施劍翹以“女中豪杰”、“巾幗英雄”的帽子。各地的婦女聯(lián)盟，以及旅京安徽學會、安徽省立徽州師范等團體也通電支持她，要求政府特赦，她的家鄉(xiāng)桐城各界人士也聯(lián)名寫信?！缎绿旖驁蟆愤€登了她在獄中寫的文章：《親愛的同胞，趕快奮力興起吧》。
漫長的審判。從天津地方法院，到河北省高等法院，直到南京最高法院。
庭上，雙方延請的著名律師交鋒，庭外，媒體和市井一片沸然。
施劍翹站在法庭上說：“父親如果戰(zhàn)死在兩軍陣前，我不能拿孫傳芳做仇人。他殘殺俘虜，死后懸頭，我才與他不共戴天?！?1936年8月，施劍翹被河北高等法院判處了7年監(jiān)禁，南京高院維持了河北省高等法院的判決。后來，經(jīng)過國民黨元老馮玉祥、李烈鈞、于右任、張繼等人的救援，由時任國民政府主席的林森簽署了特赦令，重獲自由。
從照片上看，施劍翹形容端莊，雙唇緊閉，目光鎮(zhèn)定。這是一個端正的大家閨秀，你想不出她是怎樣懷著仇恨策劃了長達十年的追殺。
桐城地處皖南，歷來以文名盛，說起此地，人們都津津樂道于桐城派作家。這里多才子，舞文弄墨的氛圍中，施劍翹的滿腔剛烈之氣與有情有愛，有勇有謀，顯得分外不同凡響。
最打動我的，還是施劍翹從軟弱到剛強，從求人到求己，突破自我的成長歷程。
施劍翹的前半生，仿佛就是為復仇而生的。她為了報父仇，搭上了自己的婚姻。歷經(jīng)挫折卻不改初衷。她非常堅定，但最初未免軟弱。一切可以利用來達到目的的東西，她都會去嘗試。她數(shù)次試錯，甚至搭上自己的青春與生命。而當她明白自己的錯處，就堅決扭轉(zhuǎn)方向。
而當外在的憑借物一一倒下之后，施劍翹轉(zhuǎn)向了自己。
在婚姻決裂之后的回鄉(xiāng)火車上，施谷蘭寫了一首詩：
一再犧牲為父仇，
年年不報使人愁。
癡心愿望求人助，
結(jié)果仍需自出頭。
這聽起來太雞湯了，但是，自從施劍翹斷絕了求人之意，轉(zhuǎn)向“求己”之后，一切的障礙似乎都削弱了。
和《色戒》中的王佳芝相反，施劍翹真的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
當她終于懷槍潛入居士林的時候，對著孫傳芳的后腦勺，扣動板機的一剎那，施劍翹可嘗到了片刻的放松感嗎？
民國文章近來一直很熱，但看多了總覺得有陳腐之氣。無論是詩意充盈的才女也好，狷介耿直的學者也好，甚至是大家津津樂道的n角戀愛，炒來炒去，捧來捧去，令人厭倦。只有施劍翹是一股清流，軟弱與徘徊之后，她的不折與不從，果決和謀略，孤膽與烈性，最終爆發(fā)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與行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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