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青年女學者在央視初露頭角，是講歷史的，給我留下挺好的印象，特別是講李世民玄武門之變，觀之頗有收益。我的專業(yè)本是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學理論，業(yè)余對《資治通鑒》有所涉獵，深信司馬光之說：玄武門政變前夕，李世民處境被動，瀕臨危急，獲知李建成將于次日出師閱兵之際加害，不得已乃先發(fā)制人，殺死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該學者據(jù)新舊唐書，闡明系李世民先于唐高祖處告太子，待其入宮申辯，事先買通宮門守衛(wèi)，殺死建成和元吉。我對司馬光的說法有了重新思考的資源。她對相關文獻頗為熟悉，口齒伶俐，講述掌故，尤為所長，總的印象是，雖比于丹講《論語》之出口成章，從容不迫來說，語稍急促，略有遜色，但就其內(nèi)涵來說，言必有據(jù)，未見斷章取義，將古人牽強現(xiàn)代化、庸俗化之弊。當然，比之易中天的幽默，游刃有余，融學術與通俗于一爐，尚有提高的空間。但她比前述諸家，都年青，故我想，積以時日，當有出息。果然，她以最快的速度獲得廣大觀眾的認可，成了文化明星，在我看來，媒體高速度制造明星，是時代的潮流。
她出現(xiàn)在詩詞大會上，以一貫的伶牙利齒，講述詩詞典故，也不乏頗為得體之處，為成千上萬的觀眾，享用中國古典詩歌的精神大餐，貢獻了才能。但是，她的許多評論，其隨意性，令我頗為驚訝。比如說到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同場專家評論之后，她補充說，“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顯出孟浩然是“君子”。這樣不著邊際，令人困惑。其實，孟浩然漫游吳越。全詩意脈的起點是“客愁新”。仕途不得意，飄泊他鄉(xiāng)異地，天色晚了，船停下來，情感的起點是“客愁”，是“新”襲來的，其特點是孤獨。照理說，孟浩然不可能自己掌舵，撐篙，當有舟子。其另一首詩題目就是“問舟子”。但是，在這里卻把自己置于野曠天低的背景下，就顯得形單影只，孤獨寂寞了。最后一句“江清月近人”，表面上是寫景，江水清澈，可見月影，然關鍵在于“近”，雖然孤獨，但是月亮卻親近，孤獨是人世的孤獨，而月亮卻親近可人，從大自然獲得安慰。
這就是中國古典詩歌強調(diào)的言外之意，韻外之致，表層的意象群落是顯性的，而深層的情感脈絡起伏是隱性的。人世的孤獨，轉化為大自然的親近，不是言內(nèi)的，而是在言外的，這和道德范疇的君子毫無關系。
要把語言之外蘊含的韻味進行直接概括，轉化為理性邏輯化的語言，是要有點靈氣的。這和解讀歷史，取可靠資源作理性的闡釋，有所不同。學業(yè)有專攻，規(guī)律有異，這位學者對之陌生，并不奇怪。非?？上У氖菍τ趯W科之異，她沒有明確意識，沒有警惕。故爾每每出言無忌，往往走火。如說到杜牧的《贈別·其一》：“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她說，為什么“春風十里揚州路”？“揚州自帶春意”，和杭州不同，杭州有西湖，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杭州屬于六月，夏天。她的的意思是，這是一首歌頌揚州的詩，揚州的美，全在春天，杭州的美，全在夏天。
其實，她只要再認真一點不難明白，這不是歌頌揚州的詩，是歌頌揚州一個十三歲的歌伎的。這個歌伎有名有姓。杜牧另有贈樂伎張好好五言古詩，有序曰：“牧太和三年”（829）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歲，時以善歌來樂籍中?！鼻耙荒?，杜牧中了進士，離開揚州去江西時，與此女贈別之作。裊裊婷婷，正面寫其風恣輕盈，次句以喻蓓蕾其美，豆蔻，春花初發(fā)，穗頭深紅，葉漸展開，含苞待放，常用以比喻處女。這樣的比喻不算得太精彩，最精彩在最后兩句，感情的極端強化。當時在中國，揚州第一，成都第二，珠簾，美化仕女所居，十里長街，不可能都是歌伎，更多是大家閨秀。所有美女把簾子卷起來，都不如張好好美。春風十里，是用來渲染張好好的美麗的。
如此粗心大意，就是在歷史學術領域也是不允許的，何況跨界到古典詩歌領域。這種風險不僅在歷史價值的真，與審美價值的美，而且還在于閱讀量，學術積累不足，就很難避免在邏輯上輕率概括。說春天屬于揚州，夏天屬于杭州，是顧頭不顧尾。揚州就沒有詩意的秋天嗎？杜牧自己就寫過贊美揚州秋天的詩《寄揚州韓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倍臉颍褪菗P州的名勝。后來的詞人往往就用杜牧的“豆蔻梢頭”和“二十四橋明月”概括揚州的春和秋之美。宋朝著名詞人賀鑄就有《晚云高·太平時》：“秋盡江南葉未凋，晚云高。青山隱隱水迢迢，接亭皋。二十四橋明月夜，弭蘭橈。玉人何處教吹簫?？蓱z宵。”姜?有《揚州慢》：“杜（牧）郎俊賞，算而今，重至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p>
至于說夏天屬于杭州，也犯同樣的邏輯毛病。杭州不僅夏天，而且秋天和春天都有經(jīng)典詩作。白居易曾經(jīng)擔任杭州刺史兩年，其《憶江南》三首其一“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其二：“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杭州秋日的美，最著名莫過于秦觀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至冬日的美，也有不少西泠橋邊踏雪尋梅的典故。
該學者的誤讀，如是閱讀量不足所致，當不難改進，但是，有時，則顯然不是，而是對詩歌語言的特殊所指關系不了解，望文生意。如對李白的《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她說，紅顏不但屬于女性的美，也可形容男性的顏值。古代審美比今天還平等。對古典詩歌語言修養(yǎng)的缺失暴露無遺。
當然，紅顏一般指美女，紅顏薄命，紅顏知己，吳三桂得知愛妾陳圓圓為李闖王所獲，乃引清兵入關，就有了吳偉業(yè)《圓圓曲》“沖冠一怒為紅顏”。但是，紅顏亦指稱男性，其義則為年青，臉色紅潤，在李白這里，白首則是年老，與紅顏對仗，均屬于形體，在對仗中，屬于嚴對。說紅顏是指男性顏值，對經(jīng)典的冒犯相當粗暴。在李白以前，沈約有“共矜紅顏日，俱忘白發(fā)年”（《君子有所思行》）劉希夷有：“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代悲白頭翁》）駱賓王有：“風塵催白首，歲月?lián)p紅顏”（《在軍中贈先還知己》）。和李白同時代的有高適：“紅顏滄為別，白發(fā)始相逢”（《逢謝偃》），杜甫：“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在李白以后，白居易有“上陽人，紅顏闇老白發(fā)新”（《上陽白發(fā)人》），韓偓有：“昨日照紅顏，今日照白發(fā)，白絲與紅顏，相去咫尺間”（《半醉》），崔仲容有：不覺紅顏去，空催白發(fā)生（《感懷》）。這種基本詞語的錯解，乃古典文學研究之大忌，屬于硬傷。
更嚴重還在于，她接著又說，男性之美，還有“沈腰潘鬢”的說法。一向以善于講述典故的她，竟然出了這么嚴重的硬傷，不能不使我驚異，典故出在李煜的《破陣子》“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原意是沈約因病日益消瘦，腰帶寬松，對自己的健康感到悲觀。這是記載在《梁書·沈約傳》中的。潘岳才到中年感到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這是潘岳自己寫在《秋興賦》中的。唐李德裕《秋日登郡樓望贊皇山感而成詠》：“越吟因病感，潘鬢入秋悲?！彼沃馨顝┯校骸跋晒乔遒蜓俱?，見傍人、驚怪消瘦?！蓖耆c她所說的男性顏值相反。
當然，此類講述故實的失誤在她是比較少的，令我擔憂的是，在對經(jīng)典進行解讀的時候，她往往突發(fā)奇想，發(fā)出離譜之說，還輕松地微笑。每逢諸如此類的時刻，不免為她著急，有時甚至為她捏一把汗。例如屏幕上出現(xiàn)了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爆F(xiàn)場專家和主持人，都稱贊此詩，是好詩，是好人好心寫好詩。她顯然不滿足這樣空泛的解讀，乃補充說：這種春天的好雨，如果下在北方，一位專家的家鄉(xiāng)，則是春雨如油，如下在南方，另一位專家的家鄉(xiāng)，則是杏花春雨江南。然而這是下在成都的，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其色彩火辣辣的，“火鍋的味道都出來了”。此言一出，引發(fā)一笑，卻舒舒服服地把杜甫精致的情感和不朽的藝術蹧踏了。
一般說，寫春雨不外是從視覺看的，“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或者從聽覺，聽雨，“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而杜甫的題目是“春夜喜雨”，是夜里的雨，“隨風潛入夜”是看不見的，“潤物細無聲”是聽不見的。雖然看不見，聽不見，但是詩人卻感到了，在暗夜中，在無聲中，獨自為這如油的春雨感到欣慰?！耙皬皆凭愫凇?，這是成都平原，云才會在田野上，一片漆黑，越黑越美，因為越黑，雨下得越濃。越顯出詩人在為這個在安史之亂的災難中的民族默默祈禱?！敖皙毭鳌保砸稽c火光反襯，讓這一片漆黑美得生動。這場春雨對于國計民生太及時了，由衷感激這知時節(jié)的好雨啊。安史之亂使黎民百姓面臨生死存亡的厄運，亂前有五千二百多萬人口，安史之亂結束時（764年），只剩下不到一千七百萬人（《唐書·代宗紀》）。七年之間死了三千五六百萬人。每年死五百萬，幾乎每天要死一萬多人。并不完全是戰(zhàn)死的，而是餓死的，活著的人，什么時候餓死都很難說。戰(zhàn)前京都米價一斗米二十錢到三十錢，可在已經(jīng)光復后的長安，米價曾達到一千文，七年間米價漲幅達到三十到五十倍。杜甫自己的孩子，就餓死兩個。這實在不能不令他長歌當哭，杜甫的詩中滿滿浸透著眼淚和鮮血。他曾為旱災寫過《說旱》，希望地方長官釋放囚犯，感動天庭霖雨。如今忽然在夜間來了春雨，怎能不令他欣慰感恩，獨自在黑暗中祈禱。題目是《春夜喜雨》，可是全詩沒有一個喜字。喜在哪里？第一，喜在這默默的感知和欣慰中；第二，更在尾聯(lián)“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色彩突然變得鮮明，色調(diào)對比如此強烈，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那花不但有濕濕的質(zhì)感，而且有重重的量感。這就是昨夜看不見，聽不著的春雨的效果，這一切照亮了、溫暖了詩人的家國情懷。把這說成是“火鍋的味道”，這樣輕佻，不能不說這是對詩圣的褻瀆！
文學閱讀要有效，并不是一件太輕松的事，克羅齊說，要理解但丁就要使自己提高到但丁的水準。閱讀是一個提高的過程，突破固有知識理念的過程。固有的知識和理念固然是必要的基礎，但是，基礎的有限性，可能成為透明的墻壁，形成心理的封閉性。閱讀水平要提高就得突破這種封閉性。從某種意義上說，閱讀乃是對心理封閉性的搏斗。這種搏斗相當艱巨，往往一人的生命是不夠的，常常延續(xù)幾百上千年，說不盡的莎士比亞，說不盡的唐人七絕何者最佳，說不盡的李、杜優(yōu)劣，每一個時代都把自己最高的智慧奉獻上經(jīng)典解讀的祭壇，發(fā)出光燄，沖擊個人的和歷史的封閉性。
該學者之失，就在于對這種封閉性，沒有高度的警惕。當她對《木蘭辭》解讀時，表現(xiàn)就更突出，但是表面上似乎并不離譜。她明確說木蘭“女英雄”是不錯的，但是，英雄的內(nèi)涵是什么？她說：1對國家的忠義，2對家庭的孝道，3義烈之氣，4勇武的精神，5民族融合。如此這般，把封建時代的一切美德都奉送給花木蘭，令今人困惑?；咎m和男英雄有什么區(qū)別呢？從文本來看，說她有“勇武的精神”“義烈之氣”當然是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來的。但是，《木蘭辭》正面寫戰(zhàn)爭的只有兩句，“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別人戰(zhàn)死了，她回家了，她有什么義烈，勇武之氣？當然也寫了她戰(zhàn)功，“策勛十二轉，”只有一句，是側面交代?？梢娫闹黝}不在此。文本著重渲染的，首先是嘆息，八句，這是關鍵，作為女性，決心代父從軍。買馬，四句，表現(xiàn)其意氣昂揚。從軍以后，于黃河、黑山之間，思念爹娘，又是八句。寫立功而不愿為尚書郎，強調(diào)了女性主動承擔起男性的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卻不像男性那樣立功受獎，衣錦還鄉(xiāng)，而是平民身份歸家，受到爹娘、姐、小弟的熱烈歡迎，六句。寫恢復女兒妝，可謂濃墨重彩，用了十句?！伴_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北憩F(xiàn)了女性的心理精細勝于男性?！对娊?jīng)》時代的詩歌是講究比興的，這里卻沒有比興，幾乎全是敘述。最后卻來了一個復合性比喻：“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是點題之句，表現(xiàn)出這個女英雄的自豪。該學者說她是女英雄，但是，陳述的內(nèi)涵卻與男英雄無異。這首詩的深邃就在于對男性英雄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顛覆。英雄，英雄，在傳統(tǒng)觀念中，英雄就是雄性的，但是，這里這個女英雄，卻并不是男性，嚴格地說，應該是“英雌”。在閱讀過程中，要真正直達核心，就要概括文本的內(nèi)涵，沖擊潛意識中傳統(tǒng)觀念的封閉性，該學者作為一個女性，卻未能與潛意識中男性英雄觀搏斗，她賦于木蘭的優(yōu)秀品性，大多是男性的。
閱讀心理本來應該是開放的，但是，實際上，其開放性與潛在的封閉性是緊密相連的，這是規(guī)律，因而，凡讀者（包括筆者本人）概莫能外。值得深思的是，比比皆是的硬傷如果是出現(xiàn)在平面媒體上，肯定會引起強烈的反響。但是，出現(xiàn)在電視頻幕上，卻沒有引起討論和質(zhì)疑，這可能與傳媒的明星效應有關。學術上稍有成就者，借助傳播炒作的鼓脹效應，變成跨界明星，變成偶像，偶像造成了盲目、迷信，甚至不可批判的霸權。既不利于傳媒文化水準的提升，而且于明星學者本人素養(yǎng)的充實亦不利。不同于紙質(zhì)媒體可能反復閱讀、反思檢驗的特點，電視媒體的娛樂和快餐式屬性極易造成文化貶值。當前錯誤之明顯，早已超過以往，豈不令人深沉憂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