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D.史托樓羅博士和喬治E.阿特伍德博士
《國際精神分析雜志?自體心理學》,2016年第2期,第11卷
發(fā)布:2016年2月25日
翻譯:朱鑫意
科胡特對精神分析臨床理論持久和最為重要的貢獻是,他認識到自我的體驗總是在情感相關的語境中構成的,無論是在成長過程中還是在精神分析治療中。他意識到,自我的體驗,或自我崩潰的體驗,都始終是語境嵌入的。自體心理學的理論語言以其名詞“自體”來具體化自我的體驗,并將其轉化為一個具有像東西一樣屬性的形而上學實體,事實上,這就抹煞了科胡特來之不易的臨床語境化。如此去語境化的客體化的語言蠱惑智性,以逃避有限性的人類存在的悲劇性維度。
當代的人類存在分析讓我們都充滿了一種脆弱的感覺、黑暗本能的力量、由神秘和幻想所造成的痛苦,以及所有活著的一切所表現(xiàn)出的有限性,即使是最高級的公共生活創(chuàng)造物也由此而生?!?/span>Dilthey,1910Dilthey,W.(1910),Selected Works:Vol.3. The Formation of the Historical World in the Human Scienc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 [Google Scholar], p.172】哲學是針對借助我們的語言來蠱惑我們的智性所做的斗爭。【W(wǎng)ittgenstein, 1953Wittgenstein, L. (1953),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Malden, MA: Blackwell Publishing. [Google Scholar], sect6ion 109】
第一位系統(tǒng)研究人類有限性的悲劇與無處不在的形而上學幻想之間關系的西方哲學家是威廉.狄爾泰【1910Dilthey,W.(1910), Selected Works: Vol. 3. The Formation of the Historical World in the Human Scienc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2. [Google Scholar]】。按照德穆爾【2004de Mul, J. (2004), The Tragedy of Finitude: Dilthey’s Hermeneutics of Life.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Google Scholar]】的重新描述,狄爾泰的生命工作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用“生命范疇”取代康德先驗論的努力——通過永恒的感知形式和認知范疇,世界對于我們變得可以理解——而“生命范疇”是歷史的偶然,是在整個活著的歷史進程的過程中構成的。狄爾泰的歷史意識有一個悲劇性維度,因為它提出了“對普遍有效性的哲學渴望[形而上學的沖動]與實現(xiàn)每一次滿足這種渴望的努力的基本有限性之間的悲劇性矛盾”【de Mul, 2004de Mul, J. (2004), The Tragedy of Finitude: Dilthey’s Hermeneutics of Life.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Google Scholar], p. 154】。狄爾泰對這一悲劇性矛盾的認識,讓他詳盡闡述了形而上學的解釋學的現(xiàn)象學。
狄爾泰對形而上學發(fā)展的歷史重構,其目的不亞于它的“安樂死”,雖然他認為形而上學的渴望是人性所固有的,但他試圖揭露的卻是這種無處不在的渴望所產(chǎn)生的幻想。根據(jù)狄爾泰的說法,形而上學的幻想使可理解性的歷史偶然間錯綜復雜的關聯(lián)——世界觀,他最終的叫法——轉化為永恒的現(xiàn)實形式。狄爾泰,同時可預知海德格爾【1927Heidegger,M. (1927), Being and Time. New York: Harper & Row, 1962. [Google Scholar]】,認為每一種世界觀都是建立在一種關于生命有限性的悲劇性認識的氛圍之上的。世界觀的形而上學化,將人類難以承受的脆弱和所有事物的無常,轉化為一個持久、永恒、不變的現(xiàn)實,一個永恒真理的虛幻世界。狄爾泰和海德格爾都把形而上學的沖動領會為一種持續(xù)不懈的傾向,即將實在的體驗轉化為現(xiàn)實實在的具體化視覺。
喬治.克萊因【1976Klein, G. S. (1976), Psychoanalytic Theory: An Exploration of Essentials. Madison, CT: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 [Google Scholar]】聲稱,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實際上融合了兩種理論——后設心理學和臨床理論——源自兩種不同話語領域。后設心理學研究的是體驗的物質基礎,是在客觀結構、力量和能量的自然科學框架中提出的。相比之下,臨床理論則從個體獨特的生命史角度來探討個人體驗的意向性和無意識意義。臨床精神分析從個人原因、意圖和個體意義的角度提出“為什么”的問題并尋求答案。后設心理學從客觀機制和原因的非經(jīng)驗領域提出“如何”的問題并尋求答案??巳R因試圖理清后設心理學和臨床的概念,只保留后者作為精神分析理論的合法內容。對克萊因來說,精神分析工作的根本任務包括解讀被否認的意向性和從一個人的體驗中揭示無意識意義,對于這個任務來說,清除了后設心理學污染物的臨床理論概念,是唯一適合的。克萊因關于精神分析的激進的“理論切除”提議對當代思想家默頓·吉爾、羅伊·謝弗,以及那些試圖重新思考精神分析作為現(xiàn)象學探詢的一種方式的人們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包括我們自己。
對克萊因的區(qū)分做進一步拓展,我們可以將精神分析臨床理論描述為情感現(xiàn)象學,而將精神分析后設心理學描述為形而上學的一種形式,因為它假定了終極實在和普遍真理。我們認為這種劃分是所有主要精神分析理論的特征——它們是情感現(xiàn)象學和形而上學的混合物。情感現(xiàn)象學體現(xiàn)了悲劇性,因為情感體驗是有限的、轉瞬即逝的、語境依賴的、不斷變化和衰減的。后設心理學通過形而上學的沖動來逃避悲劇性?,F(xiàn)象學/后設心理學對于除去了幻想的庇護、天生就是受創(chuàng)傷的有限性的人類存在而言,是一種創(chuàng)傷驅動的二元【Stolorow,2011Stolorow, R. D. (2011), World, Affectivity, Trauma: Heidegger and Post-Cartesian Psychoanalysis. New York: Routledge.[Crossref], [Google Scholar])】。
讓我們再回到出現(xiàn)在海因茨·科胡特【1977Kohut,H. (1977)The Restoration of the Self. Madison, CT: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 [Google Scholar]】的自體精神分析心理學中的悲劇性與形而上學的辯證關系。科胡特對臨床精神分析的非凡貢獻與情感現(xiàn)象學的一個維度有關,即自我感的體驗(注意是動詞)。自體心理學的理論語言以其名詞“自體”來具體化自我的體驗,并將其轉化為一個具有像東西一樣屬性的形而上學實體?!白泽w”有兩極,由張力弧連接。它可以是內聚的或破碎的。它可以是虛弱的,但通過精神分析治療,它可以得到修復。有時它甚至具有人類原動力的特征,比如當它尋求自體客體(更多實體)時,或者當它破碎時,它以某種方式執(zhí)行動作以重建其內聚。
這種具體化的理論語言有什么問題?為什么它在臨床上很重要?對我們來說,科胡特【1971Kohut, H. (1971), The Analysis of the Self. Madison, CT: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 [Google Scholar], 1977Kohut, H. (1977), The Restoration of the Self. Madison, CT: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 [Google Scholar]】對精神分析臨床理論持久和最為重要的貢獻是,他認識到自我的體驗總是在情感相關的語境中構成的,無論是在成長過程中還是在精神分析治療中。他意識到,自我的體驗,或自我崩潰的體驗,都始終是語境嵌入的。
關于“自體”的理論討論對科胡特來之不易的臨床語境化有何影響?事實上,它讓它們失敗了!“自體”作為一個具有像東西一樣屬性的的形而上學實體,在本體論上(即在其存在或可理解性上)被去語境化,就像笛卡爾的思想一樣,一個“思考的東西”,在本體論上與它的世界隔絕。無論是和你在一起還是和我們其中一個人在一起,一個東西保持自身不變。將自我的體驗具體化并轉化為一個實體,一個具有“內在……核心計劃”【Kohut, 1984Kohut, H. (1984), How Does Analysis Cure?, eds. A. Goldberg & P. Stepansk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rossref], [Google Scholar], p. 42】或“基本設計”(p. 160)的“自體”,將如此具有其細膩的語境敏感性和語境依賴性的體驗剝離出來——而正是語境嵌入才是科胡特偉大的貢獻已經(jīng)闡明的!
也許這種剝離正是這些實體化的客體化所服務的目的。對于任何經(jīng)歷過情感重大喪失的人們來說,他們會不會通過形而上學的幻想來逃避一個他們所熟悉的悲劇性維度呢?——人類存在的悲劇性維度,我們以前將其描述為“存在的難以忍受的嵌入”?!維tolorow and Atwood, 1992Stolorow, R. D. & Atwood, G. E.(1992), Contexts of Being: The Intersubjective Foundations of Psychological Life. Hillsdale, NJ:Analytic Press. [Google Scholar], p. 22】(科胡特本人在成長過程中至少經(jīng)歷過兩次非常重大的中斷——一次是在海因茨幼年時期遭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對他家庭生活的沖擊,他父親入伍并成了戰(zhàn)俘,另一次是在他還是一名維也納醫(yī)科學生時納粹摧毀了他的世界 【Strozier, 2001Strozier, C. (2001), Heinz Kohut: The Making of a Psychoanalyst. New York: Farrar, Straus, Giroux. [Google Scholar]】)。自我體驗的客體化有助于提供穩(wěn)固的個人認同感,否則會受到不連續(xù)性、不確定性和碎片化的影響。相比之下,現(xiàn)象學語境論者的觀點則包含了人類存在的難以承受的脆弱性和語境依賴性。
科胡特【1977Kohut, H. (1977), The Restoration of the Self. Madison, CT: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 [Google Scholar]】透過他自體心理學的視角將人描述為一個“悲劇人[,他]尋求表達其核心自體的模式,[但其]失敗籠罩在他的成功之上” (p. 133)。我們的觀點是,科胡特的悲劇人的概念錯過了居于人類存在的中心的悲劇,正因如此——即人類有限性的悲劇本身和衰退、死亡及喪失的必然性在先,才有了核心抱負和理想的形成。
自我的體驗向形而上學實體的虛幻轉化究竟是如何實現(xiàn)的?維特根斯坦對語言如何蠱惑人的智性的敘述,有力地解釋了這種轉化是如何發(fā)生的。
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第426節(jié)中有一個著名的斷言,一個詞的意義在于它的“實際使用”,他將這種理解與圖畫的投射進行了對比:
喚起一幅圖畫,似乎就毫無歧義地確定了意味。和這幅圖畫的典范用法相比,實際應用則似乎有些模糊性的東西。......我們使用的表達方式似乎是為上帝訂制的,他知道我們無法知道的東西;他看得見每個無限序列的全部并且窺見到人類意識內部?!網(wǎng)ittgenstein, 1953Wittgenstein, L. (1953),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Malden, MA: Blackwell Publishing. [Google Scholar], section 426】,維特根斯坦在這里斷言,當一個人投射出一幅圖畫,仿佛它確立了一個詞的意義時,它給人一種假象,即上帝眼中將這個詞的所指之物視作自在之物,一種虛幻的清晰讓人更喜歡,而不是如下這種理解所給出的“模糊性”視角,即一個詞的實際意義是在它多樣和變化的使用語境中顯現(xiàn)的。當虛幻的圖畫被想象成根本上的實在時,這個詞就被轉化成了一個形而上學的實體;例如,自體這個詞就變成了“自體”。取代了體驗性自我所給出的“模糊性”視角——有限的、偶然的、不穩(wěn)定的和轉瞬即逝的,在不斷變化的關系語境中解組著和重組著——一個人可以想象一個穩(wěn)定的雙極結構的清晰輪廓,這種結構將延及幾代人,就像弗洛伊德的后設心理學的三重結構。形而上學的幻想用不可還原的絕對和永恒不變的實在這樣一幅上帝眼中的圖畫取代了人類存在的悲劇性的有限和無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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