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寫到第四十八回進入了一個名副其實“烈火烹油”的階段:賈政因為公務疏于監(jiān)督寶玉,為他的活動提供了條件;王子騰升了九省的點檢、史鼎委了外省的大員;四大家族順風順水。而作為主人公活動的主要環(huán)境,大觀園成為年輕人的樂園,其中的氣氛也通過詩的高遠(海棠社、菊花詩、螃蟹詠)和吃的熱烈(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達到了頂峰。人物關系上,前面經(jīng)歷了“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黛的愛情得到了確認和展示;“蘅蕪君蘭言解疑癖”,釵黛的人格精神得到了初步的定位;一切的矛盾似乎已經(jīng)消解,儼然一團喜氣。這個時候,似乎再盛大的筆觸都只能是畫蛇添足、無以為繼了。
曹雪芹高明的地方就在于此,他在一個凝固的結構里添加了諸多更新的因素,人物之間的關系也就隨著新因素的加入出現(xiàn)了改變。于是第四十九回里我們就看到了那樣一個聲勢浩大的場面,三家親戚、四個女子的同時出現(xiàn),讓期待的讀者眼前一亮,同時又產(chǎn)生了更強烈的期待。而這個場面中最耀眼的無疑是薛寶琴,她幾乎是從出場的一開始便成為了所有女子中最出色的一個,連一貫傲視如探春者都會說“據(jù)我看來,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她”;而林黛玉也收斂了她一貫的小性,甚至是像與湘云相處時的那種別扭的情緒都沒有帶出來,一開始就與薛寶琴以姐妹相稱。她毫不費力地贏得了老太太的喜歡,甚至薛寶釵處心積慮想得到的與寶玉的姻緣在她面前也是唾手可得。但就是這個先聲奪人的人物,在小說后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卻沒有多少交待,我們能知道的只是她從小被父親許配給了梅翰林的兒子,并且順順當當?shù)亟Y了婚,在眾多命運坎坷的女孩子中她似乎是結局最圓滿的一個。薛寶琴的結局果然就是這個樣子嗎?還是因為紅樓夢本身的“迷”性,而被后來的續(xù)作者們忽視了?實際上,從書中的蛛絲馬跡完全可以探究出寶琴的另一個結局。
一、先揚后抑--不可解釋的反差
關于薛寶琴的命運,書中有限的交代是在鳳姐要做媒的時候薛姨媽“半吐半露”的一句話,“那年在這里,把她許給了梅翰林的兒子”。至于寶琴的婚到底結成了沒有,婚后的生活又是怎么樣一種情況,書中并沒有直接寫。更奇怪的是,從四十九回開始一直風風光光的寶琴在七十一回賈母壽宴的時候最后的出場之后就開始被“寶釵姐妹”泛指,抄檢大觀園之后她們搬出了賈府。黛玉在七十六回時也因悲“寶釵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而吟出了“冷月葬詩魂”的讖言。在曹雪芹所寫的前八十回里,寶琴再也沒有被交代過。而到了第九十回,她的哥哥薛蝌忽然冒出一句“琴妹妹還沒有出門子,這倒是太太煩心的一件事”,然后九十二回又寫了“果然薛姨媽帶著寶琴過來”。后四十回顛三倒四的情節(jié)設置和人物關系本不足為奇,因為高鶚并沒有能完全領會和繼承原作者的創(chuàng)作構思,設置的主要人物命運都與前文的鋪墊有很大的差異;至于一些伏筆,就更有可能被忽略掉了。
而對于曹雪芹而言,他是不可能花費那么多筆墨去渲染一個不關鍵的人物
的,他那樣濃墨重彩地寫了寶琴的出場、寶琴天生贏得人們的好感,寫了寶琴的博學、寶琴的雍容華貴。她有著可與林黛玉媲美的才情和學識,卻不似黛玉的清峻、飄逸和狷介;她同薛寶釵一樣在人際交往中如魚得水,卻更多體現(xiàn)為一種無為而治的智者氣度,而不像薛寶釵那樣處心積慮地充滿世俗氣。對于寶琴,作者一定還有其他的話要說。
對于高鶚何以在續(xù)寫的開始為寶琴留了話頭而又沒有續(xù)得起來。合理的解釋是他并不能為寶琴設置一個足以與釵黛湘?zhèn)儽燃绲拿\,于是也就放掉了(另一個可能是寶琴不是十二釵之一,所以備受忽略)。
那我們就可以順著高鶚的話頭去展開自己的想象了(當然,這種想象的前提是要有理據(jù)的)。為什么“琴妹妹還沒有出門子”會是薛姨媽的一項煩心事呢?問題在于那個從沒有正面出場的“梅翰林”。按理說翰林應該是在京中做官的,而且薛家兄妹當初不就是因為“正欲進京聘嫁”嗎?可到了五十七回,寶釵安慰邢岫煙,說的又是“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從入冬(紅梅詩為證)到開春(邢岫煙已經(jīng)換了夾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而且中間夾著新年),縱然是梅薛兩家原先商量好要在京成婚,忽然調令來到皇命不可違(其實按官場常規(guī),官員是可以在年后上任的),也可以成了婚再走。為什么寶琴的事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推了良久呢?
那么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梅家毀親,所以才變成了薛家主母的“煩心事”。至于毀親的原因,可能是由于薛家一貫名聲不好;可能是由于翰林原本清貧,是為薛家的財勢才結親,現(xiàn)在放任地方肥缺,再看不起商賈家庭。第二種原因則是梅家遭到貶斥,所以才會走得不容置喙拖延,而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薛家的人都避諱講這件事情。
如果這門婚事就此了結,那寶琴的路就一定有更多的可變性。我比較傾向的是,薛家必然要有一個人能夠提升整個家族的政治地位;更何況這個家族的財勢也江河日下,必然要有人站出來力挽狂瀾。不要忘了寶釵當初進京的使命是“待選”,卻因為薛蟠犯事擱淺。而在元春“虎 相逢大夢歸”之后,“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四大家族也需要有新的力量在權力的中心為他們做后盾和保障。那么寶琴的命運幾乎就這樣被定了下來--她必然要成為元春的繼任者,連她的名字(“抱琴”是元春的侍女)都命定了是元春的影子。
二、無畏的讖言--薛寶琴的命批
仔細觀察過《紅樓夢》的詩詞曲賦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在全書諸多人物的一次
次吟唱中,盡管書中的評價或有高低,但終歸是林黛玉毫無爭議地成為榜首。而自林黛玉以下,無論是在數(shù)量還是質量上,恐怕就得以薛寶琴的詩詞為先了?!都t梅詩》《懷古詩》《蘆雪亭聯(lián)句》《柳絮詞》(而那個真真國女孩子的詩也可以算是她的),相較于在園林中駐足的釵黛作出的精致工巧的詩,寶琴的經(jīng)歷閱歷使她的詩詞充滿了釵黛所無法比擬的磅礴的氣勢與濃重的歷史感。而有趣的是,假使我們對于它們進行一定的聯(lián)想,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的讖言意味。
首先是“蘆雪亭爭聯(lián)即景詩”,讓我們看一看寶琴的句子--
“--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富貴逼人,艷光四射)
“--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隨帝巡視時的威儀赫赫)
“--林斧或聞樵。伏象千峰凸--”(危機漸漸浮出水面)
“--狂游客喜招。天機斷縞帶--”(性情的純凈與奔放)
“烹茶水漸沸,--”(宮廷斗爭的白熱化)
“--埋琴稚子挑?!?取孟嘗君典故,為可悲之處掬一捧清淚)
“月窟翻銀浪,--”(備受冷落,危機重重)
“--不雨亦瀟瀟?!?最后的悲涼)
再看“柳絮詞”的寶琴《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yè)付東風,明月梨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第一句有宮廷氣氛的歷史感。關鍵是“三春事業(yè)付東風”“偏是離人恨重”,簡直就是自我命運的認領?!叭骸笔羌t樓夢中的一個重要意象,代表了四大家族整個的興衰榮辱。這一事業(yè)的“付東風”,點明了紅樓夢最終的結局。而作為“離人”的寶琴,也只能是“含恨而離”了。
完全可以想象,寶琴繼承了元春和寶釵的事業(yè),成為一脈血親新的希望,并也一度在皇帝面前風光如意。然而,寶琴畢竟不同于認命的元春和奴性的寶釵,她的個性以及家族的不爭最終導致了她在政治斗爭的彼此傾軋中敗下陣來--這就是寶琴的命運。
三、不朽的靈魂--反傳統(tǒng)的顛覆性
在《紅樓夢》中,寶琴某種程度上是作為林黛玉的才情形象副本出現(xiàn)的。除了聯(lián)句之外,寶琴的獨立創(chuàng)作更能體現(xiàn)她作為獨立個體的特色,也能體現(xiàn)她與靈魂高潔的黛玉的共通之處,以及與媚俗的寶釵的本質區(qū)別。最為典型的是“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它們具體地闡發(fā)了女性作為獨立個體的獨特歷史感和史鑒原則。
《赤壁懷古》抒發(fā)了勘破紅塵的情緒,是一種在戰(zhàn)爭面前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交趾懷古》表明了一種重綱紀輕謀略的政治操作立場,也就決定了她在精神上與講求政治手腕的當時政治不和諧的態(tài)度;《鐘山懷古》更是狠狠嘲諷了以隱士為名的官迷心竅;《淮陰懷古》大力贊揚了韓信的人格以針砭世態(tài)和感慨人生;《廣陵懷古》貶抑了帝王的價值。接下來的五首更是由衷贊頌了由女子創(chuàng)造的歷史,以及她們的高貴精神。
一個在精神上如此崇尚自然和唾棄男性政治的清醒女性,囿于時代的限制而不得釋放她獨特的濟世抱負,而最終被迫進入不得超脫的輪回,這不得不說是寶琴生不逢時的命運悲劇。某種程度上說,寶琴因為其豐富的閱歷而具有比黛玉更強大的行動力和更圓融的人格力量,她擁有的“濟世意識”不同于男性的功利初衷,而完全是他們的反動。在這個意義上,寶琴的精神層次超出了十二釵,也凌駕于大觀園,所以她在作者心中才會占有那樣重要的地位,而成為一個耀眼的理想化的形象。
以上關于寶琴命運的遐想,只是源于自己對這個人物特殊的偏愛,希望這也是一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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