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恐怕是《新形三十六怪撰》妖怪繪中最為特殊的一個故事，因為他和作畫者月岡芳年本人的生命高度互纏，形成一種詭秘的共生關(guān)系。
先說畫作紙面上所畫，是所謂的“地獄太夫悟道之圖”。地獄太夫是日本戰(zhàn)國時代早期的一名妓女。前文已經(jīng)說到，1467年爆發(fā)的應仁之亂宣告了“戰(zhàn)國”的開始。地獄太夫的父親就是一名死在應仁之亂中的武士，她則因姿容俏麗，被強盜擄走，最終賣入青樓。她認為自己的悲慘遭遇乃是前世的報應，于是以“地獄”為花名，一直做到最高階的妓女（稱為花魁或太夫）。她的每件衣服上都繪著地獄圖，所以后世稱其為“地獄太夫”。
地獄太夫早年受過良好的教育，成為妓女之后也不斷修習才藝，所以文化水平很高，因而連當時的名僧“狂云子”一休都前來拜訪。是的，這就是《聰明的一休》里的那個小和尚，他本是后小松天皇的皇子，卻從小出家為僧（一說出自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的命令），便有了動畫片里的故事。但是，很快小一休長大了，成為一個“心機快活，詼諧戲慢，物我相忘，貴賤一視”的狂僧，自號“狂云子”“夢閨”“瞎驢齋”等等，不守清規(guī)戒律，四處云游，名動天下，而足利家的權(quán)勢早已化為云煙。（《大日本史.卷99》）
長大了的一休愛喝酒愛嫖妓，自稱“與名妓談情，如同和高僧說禪，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還大作艷詩，如：“有時江海有時山，世外道人名利間。夜夜鴛鴦禪榻被，風流私語一身閑?！?/strong>“美人云雨愛河深，樓子老禪樓上吟；我有抱持睫吻興，竟無火聚舍身心?！?/strong>（《狂云集》，網(wǎng)傳為“意無”，今據(jù)寬永類從本改）
他后來以七十高齡愛上一名盲女，又創(chuàng)作了大量情詩（和更多艷詩）。所以，這位高僧聽說地獄太夫是個有趣的妓女，專門前來拜訪，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不過，他倆的相交頗為風雅，和艷情無關(guān)。地獄太夫見到一休之后，便做和歌一首，道：“山居人，當住深山奧。此地是浮世，境界相交處。”意思就是：你是和尚應該在深山隱居，怎么跑到凡俗塵世里來了？“境”字又和地獄太夫當時所在的城市“堺”日語同音（堺市在今大阪府），所以是雙關(guān)語，顯示了地獄太夫不俗的修養(yǎng)。
一休答道：“吾一休，視身不是身。市中或山中，同為落腳處?！?/strong>這就是說市中或山中、出塵和入世沒有什么不同。而“一休”之名，本就是一個雙關(guān)語，指的是人生不過是輪回中的一次短暫休息而已，所以休息在世外或凡間都是無所謂的。
一休頗為享受與名妓說法，于是又寫歌道：“耳聞不如眼見，地獄之美?！?/strong>這里地獄說的不是真的地獄，而是地獄太夫。
于是地獄太夫回答道：“凡活人走這趟，不能不落。”這又是雙關(guān)，表面上是說，凡人總有一死，不能不落地獄。但其實是說，凡人來見我地獄太夫，不能不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同時卻也暗示，被我的美色所誘惑，而生癡迷心，大概就是一種墮落地獄了。所以她在接受一休贊賞的同時，又解釋了自己名字中蘊含的佛理，十分之妙。
兩人相談甚歡，于是地獄太夫擺下宴席，請一休喝酒吃肉，一休竟是來者不拒，把一整條鯉魚都吃了下去。地獄太夫心想，這位高僧竟然視戒律于不顧，難道其實是個花和尚？便又想試一試一休。她找來歌姬、舞伎表演助興，一休喝得醉醺醺地，高興之下，竟也和那些舞女們跳了起來，僧衣零亂，連肩膀都露出來了。地獄太夫躲到屏風之后，想看看這位高僧會不會真的酒后亂性。誰料這一看之下，把她卻嚇出一身冷汗！
原來，屏風后面看去，地獄太夫竟見到一個個骷髏在幕后起舞，只有一休和尚的身軀依然完整。地獄太夫撤了屏風再一看，那些歌姬、舞伎還是完好如初，并非骸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要向一休問個究竟，結(jié)果對方已經(jīng)跳得累了，竟然就此醉臥在地，呼呼大睡起來。地獄太夫帶著狐疑，耐心等待著。過了好久，一休才悠悠醒轉(zhuǎn)，跑到屋外的一處池塘邊，竟然嘔吐起來！
可是，一休嘔出的不是穢物。剛才吃下去的鯉魚，竟然化成無數(shù)小魚從一休嘴里冒了出來，紛紛躍進池塘中，自在地游著。地獄太夫更加驚訝，這才知道一休真的是世外高人。于是，她誠心問道，為什么剛才在屏風后面看去，那些美艷的舞女竟是白骨？一休答道：“男女淫樂，不過臭骸相抱而已。”言下之意，再美麗的女子，其實也是一具臭皮囊，紅顏白骨并無差別。地獄太夫心下一沉，說道：“那我身為妓女，豈不是罪孽深重，要永淪地獄了？求大師指點解脫之法！”
一休卻說道：“非也非也。你以五尺之軀來排解眾生的苦惱，遠勝于以邪禪來蠱惑人的那些賊僧。所以你不用改變姿態(tài)，也不必拘泥于天堂地獄。唯有守護自然之情，別無所求，才是解脫?！?/p>
地獄太夫心悅誠服，由此拜一休為師，修習佛法，最終開悟。她死時一休親自前來送行，地獄太夫端坐撫琴，一曲彈罷，便淡然圓寂了。（《本朝醉菩提》）
故事似乎結(jié)束了。月岡芳年的畫中，表現(xiàn)的就是地獄太夫望著屏風后的骷髏，驚訝而又茫然、若有所思的表情，故名“地獄太夫悟道之圖”。但這只是名畫的A面，在浮世絢爛的圖像背后，還藏有更大的隱衷！那是畫家本人隱秘的一段情，還包含了一則人鬼訣別的靈異事件。下面才是“地獄太夫”這幅畫B面的真正故事：
1883年，明治十六年，月岡芳年已經(jīng)是公認的浮世繪大師。他在東京著名的紅燈區(qū)吉原，認識了大松樓的花魁“幻太夫”。這位名妓特立獨行，欣賞傳說中的地獄太夫，特意模仿她，也愛穿帶有骷髏和地獄圖的衣服。芳年所畫的地獄太夫，都是以這位名妓為原型的。
幻太夫大概是地獄太夫的轉(zhuǎn)世，月岡芳年卻不是一休。他不僅欣賞幻太夫，還徹底愛上了她，兩人展開了一場秘而不宣、不可確知其細節(jié)的愛情。他在同年的畫作中記錄了幻太夫的身姿，圖上正中間那位紅衣的女子，衣服上繡著骷髏的圖案，正是畫師的情人幻太夫。芳年用一種柔情的筆調(diào)刻畫著幻太夫，表現(xiàn)的雖是冬天的景色，可與情人相處的屋子里，卻充滿了暖紅色?；锰蛘凸适吕锏牡鬲z太夫一樣，美麗高雅，一旁的侍女在溫酒、彈琴，這像極了白居易的詩：“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同時，畫家本人在欣賞、在享受、在作畫。他在畫外，卻已經(jīng)將自己的情緒融進了畫里。詩情畫意，莫過如此。這是芳年為我們留下的唯一一幅直接描繪幻太夫的作品。
不知道為什么，這世上美好的戀情總是如此短暫。也許是因為身份懸隔，兩人分手了。第二年，月岡芳年就和另一位女子，坂卷泰，正式宣布結(jié)婚了。這名女子和別人生有一個女兒，也跟著來到家中，成了芳年的養(yǎng)女。據(jù)養(yǎng)女回憶，她還曾數(shù)度見過幻太夫，那繡著骷髏的衣服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兩人后來的關(guān)系就不得而知了。
又幾年之后，幻太夫似乎徹底從芳年的生活中消失了。直到某一天晚上，芳年因為長年患有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晚年常在半睡半醒之間產(chǎn)生幻覺。他迷迷糊糊見到一名女子來到房內(nèi)，她用袖子捂著臉，對著芳年說：“我特意來這里，是為了對芳年老師表示感謝的?！狈寄昕床怀鏊钦l，愣了一會，猛然之間，發(fā)現(xiàn)女子所穿的衣服卻是如此熟悉，那不正繡著骷髏和地獄圖嗎？
幻太夫？！芳年正要大聲呼喊，女子卻消失了。芳年即刻喊來家人，描述剛才見到的東西。第二天早上，竟然傳來了幻太夫已于前夜死亡的消息。其死因據(jù)說是病死，也有說是為情而死的，總之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突然離世了，這對月岡芳年造成很大的沖擊。他費盡心思想把當夜所見的圖景畫下來，據(jù)說他確實畫出了一幅畫，但是后來被其養(yǎng)女燒毀了。（《浮世繪志》1930年，15號）
所以，今天我們只能從三十六怪撰里再看一眼幻太夫（地獄太夫）了。1889到1892年間，垂垂老矣的芳年陸續(xù)完成了這一系列作品，同時卻因為過度飲酒而精神疾病復發(fā)，伴有視力下降和腳氣病。此時幻太夫早已不在人間，芳年最后一次用畫筆描繪了舊日情人：她其實并沒有看向那些骷髏，而是在森羅鬼域之中凝視著遠方。她仿佛在茫然思索，仿佛又在靜待回答。這是地獄太夫還是幻太夫？或許幻太夫本就是地獄太夫的幻象？不可捉摸、沒有答案。但不論如何，紅顏與舊愛終成枯骨，芳年也自知不久于人世，此畫也因此顯得沉重而神秘?；蛟S他們二人還將在地府再會吧，這里所云的“悟道”，似乎反成了芳年對自己、對情人一生的某種了悟。愛情、傳奇、鬼魂、藝術(shù)，此刻都高度糾纏在一起。畫家回首前塵往事，仿佛還有無盡的話要說，他便將全部的生命力都凝結(jié)在了畫筆上。他最終畫出那個傳奇的女子，著迷地沉思著生命杳然的存在……
近百年后的1988年，有兩位月岡芳年的愛好者花輪和一與丸尾末廣，模仿芳年的經(jīng)典之作《英名二十八眾句》而創(chuàng)作了《新英名二十八眾句》系列。其中，花輪和一替芳年重新完成了一幅幻太夫的畫作，記錄那個詭異而奇情的晚上，拼命想要畫下這一切的芳年正望著面目難辨的幻太夫。這一次，浮世繪大師和京城花魁，終于得以出現(xiàn)在同一幅畫面上。
本文出自拙作《新形三十六怪撰》選段（吉林出版集團，2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