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臺之家,傳承和推廣硯文化!
身自端方體自固 有言必應躬自悼
——戲說紅樓硯臺
硯臺,又名研,劉熙《釋名》有云,“硯者研也,可研墨使之濡也”,是雅士墨客不可或缺的起居器物。不管官居鳳閣抑或終老林泉,吮毫搦管、調(diào)弄絲竹,不可一日無硯也。與筆、墨、紙的不耐貯藏、易于朽壞不同,硯臺質(zhì)地堅密,倘若保養(yǎng)得法,縱使百年之下,亦鮮潔如初。
一代有一代之硯,漢之平板、魏晉之三足、唐之辟雍、宋之抄手,明清之后,硯臺的工具屬性被削弱,審美觀賞性大大增強,一方方刻工精美、用料考究的硯臺產(chǎn)自底層匠人之手,裝入硯匣、抬上馬車,軋過濕漉漉的驛路,獻入皇宮內(nèi)苑、簪纓世族,成為點綴盛世皇冠上的一顆顆璀璨明珠。此種現(xiàn)象愈演愈熾,到乾隆年間,終于達到了一個巔峰。這在現(xiàn)實主義巨作《紅樓夢》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反映。
第一、硯與脂硯齋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說到《石頭記》,“脂硯齋”這一名字是萬萬避不開的。脂,胭脂也,紅也。硯,硯臺也。齋,雅室也。脂硯齋之評語乃《紅樓夢》各個評本中影響最大、流傳最廣、最具有學術研究價值的言論,亦是解讀后四十回遺失稿件的關鍵。
關于脂硯齋的身份,作者說、叔父說、史湘云說、堂兄弟說、女性說,歷來聚訟不已。學術界的筆墨官司爭得火熱,誰也不肯俯首認輸,旁人看個好玩罷了。不過就私人情感來說,還是更傾向于女性說。無他,脂也,聽來似有女性的柔婉、旖旎韻致流淌其間。生計艱難如曹公,若有一位蕙心蘭質(zhì)、吐氣如蘭的紅顏知己相伴,縱使晚年“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大概也沒那么困頓窮苦了。
一代紅學大師周汝昌認為脂硯齋不是別人,正是紅樓書中人——他畢生鐘愛的史湘云。周先生的觀點恕我不能認同,不過就脂硯齋女性身份這一點,倒是頗為贊成的。脂硯齋的批語時作女兒口吻,如二十六回中的批語“‘老貨,他處處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女子嬌憨活潑聲口、宛在眼前。
此外,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新證》中考證出脂硯齋有一方石硯,“長約二寸半,寬可二寸許,厚約三分。青灰色。物甚精致?!鄙峡蹄懳摹罢{(diào)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馀潤拂蘭芝。素卿脂研。王穉登題?!标P于銘文的來歷,周汝昌認為此硯乃“脂硯齋藏硯、曹雪芹代為題記”。脂硯齋者也,正是以這塊石硯命名,也是它,默默見證了一代文豪筆耕不倦乃至潦倒終老的坎坷一生。
讀罷掩卷,脂硯齋三字,念來唇齒生香,令人隱約窺見一雅室,中有秀美女子展卷細覽,時而顰眉、時而悵惘,時而會心一笑、時而擲筆長嘆,案幾一方小硯,讀至深處,女子蘸墨執(zhí)筆,于頁縫、書眉、頁角、邊縫之間,傾心吐膽、盡情訴說一己衷腸,“余為作者癡心一哭”、“為大千世界一哭”。
第二、硯與賈政
據(jù)非官方統(tǒng)計,《紅樓夢》中所涉及的角色達九百七十五人之多。該數(shù)字是否精準,筆者不得而知,不過粗粗估略來,三四百人總歸是有的吧。書中登場角色雖多,作者抽絲剝繭、有條不紊,像極了一位手法精湛、剪裁精當?shù)膶а荩ń固貙?、?cè)面?zhèn)魃瘛⒋┎弪v挪、神來一筆,為讀者奉獻一出視覺、知覺大宴,恰合李卓吾評《水滸》所說的“同而不同處有辨”。以丫鬟為例,同樣寫沉穩(wěn),平兒之老成,鴛鴦之果決,襲人之溫順,俱個不一;一樣是伶俐,晴雯之聰明外露、鋒芒逼人;紅玉之嬌俏可人、隱忍縝密,如在眼前。
明清之際,世態(tài)人情小說多如牛毛、車載斗量,《紅樓夢》之所以能在滿坑滿谷的小說中脫穎而出,立意高遠、寄托遙深之外,“圓形人物”的塑造也是它備受贊譽的關鍵所在。曹雪芹用細節(jié)豐富角色,使之立體化、豐滿化,還上承了《左傳》等史傳文學的預兆筆法,并加以深化、提煉,使之形成別具一格的隱喻方式:熟練采用隱喻、象征的手法,通過讖語、判詞、燈謎、夢境等形式,隱秘地、預言般地暗示主要人物的命運及歸宿。這在中國小說之林中無疑是一種相當罕見的方法。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曹雪芹一改平素“草蛇灰線”的隱晦筆法,相繼在回目和正文彰目標綱,借賈政之口,以燈謎的形式道破文中主角的命運,幾乎可以說是明晃晃的了。前八十回中,章目中僅有兩次提及“讖”字,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與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一悲一佳,明“佳”實“悲”,大有山雨欲來之勢。如果說賈府這棟百年大廈搖搖欲墜、即將走上崩潰的窮日末途,那么,排除幻中托夢的秦可卿,賈政堪稱賈府中嗅見凜冬氣息的第一人。“(賈政)心內(nèi)愈思愈悶”、“大有悲戚之狀”、“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復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此回可與第五回并舉,乃前八十回題眼所在,所謂大關竅、大緊要處是也。
“(賈政)然后也念一個與賈母猜,念道: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蛞挥梦?。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薄诙?《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賈寶玉在警幻仙子的引導下歷覽太虛幻境,察觀紅樓女兒命運;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中,讀者在賈政的引導下,一窺賈府群芳之宿命;賈政作為穿針引線人,以“燈謎”作引,為諸人命運劃下觸目驚心的斷語。同為引導者,警幻仙子與賈政,兩個看似風牛馬不相及之人,一個太虛幻境之主,一個榮國府名義上的掌權者,他們或有意或無意,不約而同地充當了人物命運的披露者,一實一虛、一明一暗,一陰一陽,一物質(zhì)一精神,呈現(xiàn)出巧妙而和諧的對立統(tǒng)一。
之所以選擇賈政作為斷言人,內(nèi)中大有深意。賈政乃榮國府名義上的當家人:對內(nèi),賈府這艘百年巨舶被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牢牢把持,在驚濤駭浪之中搖搖晃晃地駛向未知遠方,對外,賈政這一撒手掌柜才是榮國府這一龐然大物的象征物。透過他之口揭示人物的命定悲劇,有一種反差與發(fā)人深省的涵義蘊藏其間。
拋開加諸身上的象征內(nèi)涵,賈政其實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角色,集中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士大夫的雙重身份,既有屬于儒臣的恪守倫常一面,也有屬于文士的自得一面,可謂融官僚與文人于一體。賈政一向不茍言笑,寶玉見了他,跟耗子見了貓似的。歷來雖被斥為“假正經(jīng)”“真道學”“腐儒”,不諳世故人情,被王夫人、賈璉、鳳姐輕易擺布糊弄;不過較之成日胡天胡地的賈赦、賈璉,賈政至少算得上是品行端方之士。早期評價大都以“階級斗爭”為綱,尤其是寶玉挨打這一回目,將他徹底推上風頭浪尖,被置于寶玉的反派對立面加以無情的嘲弄與抨擊。近些年來,隨著“唯意識形態(tài)論”淡出文學視野,對賈政的風評這才慢慢改觀。
政者,正也。正如燈謎謎面所示,硯臺可以說是賈政活脫脫的寫照,“身自端方”暗指賈政之恪守儒家倫理綱常,對賈母,恭孝有加;對寶玉,嚴以責子;對今上乃至元妃,畢恭畢敬,謹遵法度;對門客幕僚,也算得上一位好主甕。黛玉之父林如海曾當著賈雨村的面對他贊不絕口,“二內(nèi)兄名政,字存周,現(xiàn)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躁,即弟亦不屑為矣。”
只是賈政忠厚歸忠厚,為人處世方面未免有些拎不清,跟硯臺似的,看似“堅硬”如鐵,實則一碰即碎、不堪大用:王熙鳳弄權水月庵一事被瞞得水泄不通,修建大觀園之時,更是因他“不慣于俗務”,任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擺布。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一句愈發(fā)饒有深意了。賈政這人正如判詞所說,不善言辭,除了侍奉賈母,湊趣說個笑話外,平日里總是一本正經(jīng),鮮少有高談闊論、談笑風生之舉。正是這么一個不茍言笑之人,頭一個察知掩蓋在花團錦簇表層下的隱隱哀音。恰恰契合了這一回目,果真是“有言必應”、燭照幽微,細細回味之下,不覺有遍體發(fā)寒、毛骨悚然之感。
曹雪芹拿“硯臺”做譬喻,可謂貼切中肯,一語中的;借賈政之口一一道破眾女兒的悲劇,愈發(fā)耐人尋味。有索隱派之人進一步將“硯臺”引為“玉璽”,有趣雖有趣,不過較之曹公本意,未免牽強附會了。
第三、硯與日常起居
《紅樓夢》是一部世情小說,是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力作,明暗虛實兩大伏脈穿插交錯,共同構(gòu)建了虛與實、明與暗兩個彼此對立、互為牽制的世界,以實幻錯織的“大觀園”為中介反射面,上有以“太虛幻境”為核心的奇幻縹緲的神話之境,下有以“寧榮二府”打頭的盛極而衰的浮世繪,宛如隔水對峙的雙峰,影隨形移、瀲滟生光。其中對鐘鳴鼎食之家攝影機般不厭其煩、面面俱到的鋪陳實錄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以往的話本小說由于作者多數(shù)出身寒微,對貴族起居生活止于捕風捉影、道聽途說,語涉貴胄之家細況,常有“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等啼笑皆非之杜撰,書中亦借賈母之口對此冷嘲暗諷,“這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芍侵a掉了下巴的話?!薄妒^記》則不然,曹雪芹出身江寧織造,接駕達四次之多,窮豪奢之能事。后雖遽逢大變,卷入皇儲之爭而一敗涂地,不過幼年記憶依舊深入骨髓,給予他極大的影響,《紅樓夢》便是在作者童年親歷的基礎上加以拔擢與加工,較之歷史上顯赫一時的曹家,賈府乃“國公之后”、“白玉為堂金作馬”,家世上顯然更遞一層。
榮國府即為“翰墨詩書之族”,對書香門第自是推崇備至,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在姻親選擇中也可略窺一斑:賈政之妹賈敏嫁與“襲過列侯”、“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的探花林如海;賈政長子賈珠,與國子監(jiān)祭酒李守中結(jié)親,“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硯臺作為文房四寶與文士的精神象征,其蹤影遍及賈府外院內(nèi)帷,成為室內(nèi)擺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與康乾年間,硯臺的裝飾性大大超越實用性、成為詩禮之家案頭玩物的社會總體思潮不謀而合。常言道物如其人,硯臺在居室中所發(fā)揮的不止是裝飾功用,而是經(jīng)由作者妙筆潤飾,服務于人物形象之塑造,與主人的性情癖好交相輝映、相得益彰,為窺視人物的深層脾性開辟了一扇明窗。
寶玉天性倜儻,愛些玲瓏剔透、小巧可愛的器皿,對讀書寫字避如蛇蝎,硯臺在他居住的“怡紅快綠”中隨之邊緣化了,處于一個淡化的、次要的從屬地位?!霸瓉硭拿娼允堑窨樟岘嚹景?,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其槅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huán)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
黛玉之手不釋卷、醉心翰詞也體現(xiàn)在瀟湘館的一草一木、一案一幾中。在此,紙硯書籍被單獨拎出來聚焦了,劉姥姥脫口而出的“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一句,使得黛玉雅好翰墨的形象躍然紙上?!皠⒗牙岩蛞姶跋掳干显O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瘎⒗牙蚜羯翊蛄苛索煊褚环叫Φ溃骸@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到探春那兒,硯臺的存在感愈發(fā)強烈了。作者特意點出“數(shù)十方寶硯”,看似閑閑一筆,主人寄情書法之特性霎時凸顯出來,“鳳姐兒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福干侠谥鞣N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p>
除了裝飾、點綴廳室,突顯主人卓爾不群的雅趣與秉性,硯臺還被廣泛挪為賞賜、饋贈之用。這其中既有上對下,如元春歸省大觀園之后賞賜賈府諸人,“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也有來自平輩姐妹之間的互贈酬謝,“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有單送頑意兒的”;還有外游歸家采購的風儀土物,比如薛蟠買來孝敬薛姨媽與寶釵,“(薛蟠)親自來開。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等等等等。
如果說硯臺一向以緘默堅方的形象示人,那么偶爾,它也會活躍起來,化靜為動,一改平日死氣沉沉的老面目、諧趣橫生。在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中,寶玉、秦鐘與金榮、賈瑞拌嘴,隨身小廝大鬧私塾,助拳的助拳,“誰知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打著茗煙,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抽冷使絆子的使絆子,“(賈瑞)便奪手要去抓打?qū)氂袂冂?。尚未去時,從腦后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并不知系何人打來的,幸未打著,卻又打在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闭`傷的誤傷,“只聽嘩啷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于筆硯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鬧得雞飛狗跳、翻天覆地。
在這群半大孩童的手上,硯臺個頭小,斤兩重,掂著又趁手,頓時搖身一變,成了頑童追逐打鬧的絕佳襲擊工具,在曹公的如椽大筆之下?lián)u曳生姿、繪聲繪色,讀來不由莞爾。
一方硯臺,它所承載的又豈是區(qū)區(qū)的添水研磨,文人千載之下的衷腸款曲、世家百年的盛衰離合,無不透過這一方小小硯臺,被歲月消磨去原有面目,黯淡了、模糊了、湮滅了,到頭來,天地之間只余這塊小硯,覷眼冷看這癡男怨女、十丈軟紅,冷月無聲。
(來源:聚硯齋 文 張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