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代人,仿佛是新舊兩個城市的見證人。
我們成長于舊的城市,在那里度過幼年、童年、青春時代,當(dāng)舊城的一切,烙在了腦海中,奠定著一個人成長的基調(diào)和對家鄉(xiāng)記憶時,城市開啟了大拆大建的模式。
當(dāng)新城在悄然拔地而起時,我們在異鄉(xiāng)漂泊著,讀書、工作、打拼,累了時,想到回家看看,卻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變得比我們的異鄉(xiāng)還要陌生。
老屋不見了,周邊的鄰居不見了,幼時爬的樹不見了,童年常去的商店不見了,嬉戲的河流不見了……
所有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記憶,都在這個世界上被抹去了。
1 一個電話帶出的回憶 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接到媽媽一個電話。 “你爸的單位要集資建房了,我們買了一套,下次再回來等著住新房吧?!眿寢尩恼Z氣是輕快而愉悅的。 “什么?要搬走?那老房子誰住?。磕且辉鹤拥幕ú莨麡湓趺崔k?”我詫異到驚聲連連。 “新居生活便捷,有統(tǒng)一管理,老房子設(shè)施落后,而且院子不好打理。我們年紀(jì)大了,住老房子越來越不方便了?!?爸媽耐心地給我解釋,我卻聽得有些眼睛熱熱的。 為時光的無情,為記憶的沉淀,為回不去的童年,為無意間撕開的懷舊情感。 還記得那日正值冬天,外面的天空呈現(xiàn)出灰白色,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與枯草,給人一種肅殺的感覺。 提起老房子,便要先想起院子?xùn)|墻外的那條河。 河水清凌凌,綠盈盈,可以游泳、洗衣、洗菜,在沒有自來水的年代,這條河便是整個大院人的社交小廣場。
在靠近我家院墻的河段,不知誰種下了一片蘆葦。每到花開季節(jié),便有白色的花絮在河面上飄飛著,頗有詩經(jīng)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味道。
夏季有小孩子在河里用罐頭瓶捉魚;冬季,膽大的孩子就在靠近岸邊較厚的冰層上玩,往冰面上扔鞭炮。
繞過半條河,便來到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那就是我成長的老屋。
暗紅漆的大門向南開,門上貼著春聯(lián),過完了正月,春聯(lián)的紅便褪了不少,粗黑有力的墨字沒了鮮紅的襯托,也顯得氣勢全無了。
我常站在門口很手賤地撕那紅紙,也不敢一次全撕掉,只是一小條一小條地往下扯。
童年的樂趣,在我的記憶中,便是如此地細(xì)微而深刻。
進(jìn)得大門,便看見院中有一條紅磚路,直通向兩間正房,路兩邊是菜地,嵌著用斜插入地下一半的紅磚做的邊,沿邊種了一圈的九月白,開放時,整個菜地就像是鑲著精美邊框的一幅畫。道路上方是由絲瓜架及葡萄架搭的一個天然綠色涼棚。
那個時候,推開窗戶,見到的是綠色的植物,聞到的是滿院的花香、草香與果香,聽到的是吱吱喳喳鳥聲。
有詩為證:
午后
青筠篩影日當(dāng)空,
綠草織毯雞覓蟲。
白云孤遠(yuǎn)風(fēng)吹近,
閑觀蟻郡南柯夢。
2
老屋中的日常生活
民以食為天,因此全家人生活的重心就在廚房。
廚房是沒有吊頂?shù)?,窗子很小也很高,屋子正中有一個裸露著的大梁,上面垂下來一只40瓦的白熾燈泡。
燈下是一個泥砌的煤球爐,爐上坐著鍋,一打開蓋,便有氤氳的水汽在黃色的燈光下升騰。
靠墻還有兩個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土灶,平常這兩個柴火灶是不用的,過年過節(jié)要做大餐或是要蒸很多饅頭時才會用。喜歡在灶前燒火,尤其是冬天,看著紅色的火苗舔食著黑色的鍋底,再看著泛白的灰燼從爐條之間漏下去,烤得我前胸后背冰火兩重天,卻莫名地有種快感。
墻角處還有個煙囪,不燒火時,我也會時常站在院子中,在傍晚的天光里,看著青灰色的煙氣升騰起來,在天空中擴(kuò)散,擴(kuò)散,越變越淡,直至消融在空氣中,炊煙裊裊的意境,并非只有鄉(xiāng)村才有。
我腦海中總有這么一幅畫面:
我放學(xué)回來,書包沒放,先推門進(jìn)廚房,問:“飯做好了嗎?我餓了?!?/span>
媽媽答:“好了,洗手過來吃吧?!被蚴沁f過來一根黃瓜或是水果,再不然就是過年炸的馓子說:“先墊一下,一會就好?!庇袝r還會叮囑一句:“別吃太多,一會吃不下飯。”
做完飯,爐子便燜了起來,只留一點點熒熒的火,上面坐著水壺。
冬天時,家中的肥貓便會躍到爐灶邊臥著,偶爾在我們聊得熱鬧時“喵”上一兩聲。
廚房給我的印象便是這樣,黯淡卻溫暖,四壁的墻和爐子的外表、灶臺上都飽熏了油煙,混合著食物的香味、柴草燃燒的糊味,便是家的味道。
3
院中的四季
說到吃,印象最深的是幼時滿院的果樹,按時節(jié),總能吃到熟透的、汁水盈盈的、甜到齁了嗓子的水果,這一切全都要歸功于我們這個小院。
春季,櫻桃樹上很快就綴滿了點點紅星。
猶記每日放學(xué)后,扔了書包,便直奔樹下,先是站在樹下摘,然后是站在凳上,再然后是爬到了樹上。
櫻桃熟時,正趕上“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不堪細(xì)雨的滋擾,我便披上爸爸的大雨衣從頭裹到腳,再爬上樹,那自有另一番樂趣。
櫻桃開始還會摘下來洗凈吃,后來覺得麻煩,便直接塞進(jìn)了嘴——家中的樹不打藥,空氣中沾染的灰塵也沒那么多,習(xí)慣了并不會肚子痛,再后來連一顆顆吃也覺太麻煩,索性一把把往口里塞,積了滿口的核,瞅準(zhǔn)一個地方,一次猛力吐出,仿佛自己成了一個武林高手。
就這樣還是吃不完,樹頂上的櫻桃一般是歸飛鳥們,它們遠(yuǎn)遠(yuǎn)看到艷紅一片,便不客氣地與我們共同分享。
櫻桃樹也會招蟲子,有種不知名的蟲子像芝麻大小,聚在一堆,把葉子卷起來,躲在里面吃,我每次就把生蟲的葉片剪下來,拿到爐子上燒,當(dāng)聞到一股焦糊味時,昂昂然很有一種成就感。
夏季自是葡萄的天下了。
我們那兒有句老話,“夏至無雨三伏熱,處暑難得十日陰”,夏季是以晴熱為主。在沒有空調(diào)的年代,大家都有避暑納涼的習(xí)慣。
院子道路兩邊的菜地中種有葡萄,中間搭上架子,當(dāng)葡萄爬滿了枝架時,葡萄架下便是天然的乘涼好去處。晚飯后,躺在涼床上,微風(fēng)過處,枝葉作響,聽在耳中,涼在心中,看著垂下的一串串綠瑩瑩或紫嘟嘟的葡萄,以及遠(yuǎn)方藍(lán)黑色的星空,仿佛置身于《天方夜譚》的神話世界中。
“秋風(fēng)起,蟹腳癢,菊花開,聞蟹來”,江南中秋的餐桌,蟹與石榴不可少,而我家鄉(xiāng)卻沒有吃蟹的風(fēng)俗。但到了這時節(jié),院中的石榴與棗兒則漸次成熟了。
石榴的收獲是分大小年的。
夏天時,滿樹都是大紅的石榴花,鮮艷嬌媚,我滿心歡喜,以為每朵花便代表了一個大石榴,卻不料,秋風(fēng)秋雨之后,花兒枯萎,落了滿地紅泥,樹上卻未留下幾個小果。
再一陣秋風(fēng)起,青澀的小果又掉了許多,心疼得我恨不能借來觀音瓶中的水,像挽救人參果一樣,將落下的果子,再生生地懟回到枝頭。
這樣是小年,能長成的石榴并不多。
但若是碰上大年,那滿樹的紅果沉甸甸,看一眼,便明白了秋收的喜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了。
喜悅過后,也并不會貪吃,因為石榴籽太多,所以吃幾個嘗嘗鮮也就罷了,別的都分送親友了。
棗樹是種在廚房前面的,枝葉便做了廚房的綠色華蓋。
這種秋棗是綠色的,個大,皮薄,生脆,汁多,味甜。
每年的這個時候,我下午放學(xué)后回到家,趁著家中沒有大人,便踩著廚房的窗臺攀上樹杈,再向上沿著院墻爬上了廚房的屋頂。
屋頂是人字形的,兩邊是斜坡,中間是屋脊,草苫的屋頂坐得很舒服,一伸手便可享受到美味的棗子。
躺在上面,覺得離天空近了,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許多,我有時便會想起電視中那些飛檐走壁的大俠們,想著想著,便有種元神出竅的感覺,似乎自己也輕飄飄地飛升了,在這些連排接續(xù)的屋瓦之間躥來跳去;有時也會越過屋脊到另一面躺著,那面的下邊就是人來人往的小巷子,我躲在綠蔭的天然屏蔽下,看見有認(rèn)識的人經(jīng)過,便大喊一聲,被喊的人停下腳步,左看右看找不到人,愣了半天再繼續(xù)往前走,這種惡作劇常使我樂不可支。
到那滿樹的棗子集中地成熟了,大人們便用竹竿打下來,院內(nèi)院外落得都有,小孩子們就好認(rèn)真地趴在樹下去撿拾,也有滾到陰溝里或是一時不見,便歸了螞蟻與各種蟲子了。
冬季,是比較蕭瑟的,樹葉落盡,院子中透著種干冷。
堂屋前的廊下種了株小小的柿子樹,纖細(xì)弱小,長了好幾年,也不過手臂粗細(xì)。可能是為了回報我們幾年來對它的照顧吧,這一年掛起了幾個小果,又青又小又硬,勉強(qiáng)長到了核桃大小,便似耗盡了全部體力一樣,支持不住地先后掉了下來。
這棵柿子樹最終也未成氣候。
院中的兩塊小菜地,依四時不同,種著各種蔬菜,自成一個具體而微的小世界。就是這兩塊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十平的小菜地,完成了我在蔬菜方面的最初啟蒙:分清了韭菜與小蔥的區(qū)別,認(rèn)識了大白菜及小青菜、卷心菜,知道青椒、西紅柿、黃瓜、蘿卜等都是怎么長出來的。
一畦小菜地,也共存著各種各樣生機(jī)勃勃的小生命,磕頭蟲、瓢蟲、水蛭、螳螂、蚯蚓、蝗蟲、蝸牛、菜青蟲等等,給幼時的我增添了無數(shù)的趣味,成了我身邊的百草園。
這樣一個小院子,也為各種小動物提供了生存的空間,除了菜地中那些不請自來的小生命,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只動物曾先后在這棟老房子中安居過,有魚類、爬行類、鳥類、哺乳類等。
以前,這些記憶留在我腦中,自己都沒有太當(dāng)回事,如今要失去這棟老房子,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全涌了出來,捧在手心一看,濃濃的全是不舍。
4
再回老屋,人已非,物亦不是了。
那天,休假回到家已是很晚了,在新居中囫圇著睡了一晚,醒來時天已大亮。
第一眼看到的是熟悉的藍(lán)白花窗簾,家具有部分是舊的,然而擺放位置卻是新的。
早飯后,便急著想去老房子處看看。
去之前,爸媽便告訴我,原來我和姐姐住的屋子租給了一家做小生意的人,余下的正房和兩間廚房則由一個親戚暫住。
為什么,從他們的告誡中我聽到了一種警告的意味?
來到大門前,暗紅色的漆在下半段頗多脫落,且濺有許多泥點,春聯(lián)已撕得所剩無幾,心中不由苦笑一下,看來與幼時的我有共同愛好的人挺多啊。
走進(jìn)院子,見院中果樹大多凋落,葡萄只剩了個光禿禿的架子,菜地里尚有兩棵干瘦的青菜在那里撐著。
租出去的兩間屋,門上掛了一把鎖,家中無人,門前本應(yīng)是石榴樹的地方,蓋起了一間簡易的棚子,一個薄薄的板子站在門的地方。
借住的親戚正在廚房做飯,見我來了,熱情地迎上來,讓進(jìn)了屋里,氤氳的熱氣中,卻感受不到從前家的溫馨了。
仍是那個廚房,燈卻顯得更加暗黃了,原本屋子中間泥砌的煤球爐不見了,而是一個小小的鐵皮爐子;原來的土灶臺不見了,代之以我們曾用過的一個餐具柜,只是年代久遠(yuǎn),原本的暗紅漆根本看不出來了,只是一味的暗黑和油膩。
院子還在,房子還在,只是一切都不同了,就像記憶中那個月光下戴著銀項圈拿著鋼叉去扎猹的少年,變成了木訥、粗笨、愁苦的中年人,那種心理上的失落、悲哀,一種對美好的逝去而無以挽回的傷心,一波波地襲擊著我。
我問:“葡萄架還結(jié)果嗎?”
答:“去年還結(jié)了一點,他們家小孩子皮,才青豆那么大,就被偷摘了,喊都喊不住,真是糟蹋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喔,可能葡萄架也太老了,也結(jié)不出什么好果子了。”心中卻記起以前春季,爸媽在葡萄根周邊深深地填埋了一大桶糞肥,所以才有那累累的果實。
又聊了幾句閑話,無非回來住幾日,工作忙不忙,然后便留我吃飯。
我略坐一坐,便與親戚告辭了,對面的正房的門廊下,堆放著煤球,用一塊花塑料布蓋著,廊前的柱子上拉著鐵絲,晾著幾件花花綠綠的衣服,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圍墻下的荒草有膝蓋那么高了。
時光最可恨的地方,就是將一座充滿著生活情趣、種著果樹與鮮花的伊甸園,變成一個只?,嵓?xì)繁亂的透露著生活本質(zhì)的院子。
我出來后向左轉(zhuǎn),東邊的河,早成了全大院的垃圾堆放地,塑料袋、廢煤渣、吃剩的食物、小孩子的尿布等一點點蠶食著水面,直到這次,它徹底變成了一條陰溝。
家家戶戶的廢水沿下水道繼續(xù)排到這里,原先水面的地方,蓋起了幾間歪歪扭扭的板房,那種湊合的樣子,像是一堆廢舊垃圾的隨意堆疊。路過一戶鄰居的門口,坐著一個年輕女人,懷中抱著一個孩子在喂飯,這個女人很陌生。
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
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
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
離開家鄉(xiāng)久了,人事變動,古今皆是一樣。
不同的是,以前的土地是有記憶的,就像門前的鏡湖水,過了若干年回家,它還是那樣波紋漾漾,而如今,不過幾年的時間,湖面便徹底地消失了。
5
老屋最終的消失
又過了幾年,聽說那個大雜院要拆了,老屋自然也逃不過被拆遷的命運(yùn)。
后來無意中經(jīng)過售樓處,見櫥窗中貼著這家開發(fā)商的業(yè)績,其中一個便是我們家老房子所在的那個大院的拆建。
他們形容的是:“污水遍地,垃圾壅塞,夏天蒼蠅撲面,冬天臭味熏天”的老大難社區(qū),如今將要原地建成一個“處處鮮花草坪、綠化率達(dá)到90%的花園小區(qū)”。
我驚呆了,這和我記憶中童年簡直是兩個世界,是同一個地方嗎?
也許吧,我們搬走也好多年了,最后一次回去看,不是已經(jīng)變了許多嗎?
人是一年年地增加,環(huán)境在一日日地惡化,直至原來美麗的“家”成了不宜居的可怕場所。
那么一切推倒重來便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事,雖然簡單粗暴,卻是最經(jīng)濟(jì)、最符合商業(yè)發(fā)展的方式。
誰又會在乎這一切是怎么形成的?
誰又會在意曾經(jīng)的記憶無處安放?
沒有人!
撰文:王璐 校對:楊娟
編輯:朱家亮 審核:蔣亞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