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唐 諾
編輯 | 櫻 菲
來源 |《閱讀的故事》
我始終相信人們是愿意閱讀的,閱讀所碰到最致命的麻煩,不在人們不想讀讀書,而是起了頭卻進行不下去。閱讀之難,不在于開始,而在于持續(xù)。
這里,且讓我們問個問題:為什么我們關心的是第二階段的“為什么閱讀持續(xù)不下去”,而不是從頭來的“為什么人們不閱讀”——我自己的答案非常簡單,我始終相信人們是愿意閱讀的,閱讀所碰到最致命的麻煩,不在人們不想讀讀書,而是起了頭卻進行不下去。
我個人幾乎把這個看法當成信念。盡管壞消息不斷傳來,比方說迷電腦、迷影像的年輕小孩子據(jù)說愈來愈不讀書了,情況愈來愈險惡,但我仍愿意相信讀書一事源遠流長,跟人們相處千年以上時光,不會馬上被徹底拔除破毀。今天,讀書大體上仍被設定是一件自明的好事,讀書的念頭仍被當成是生命中起勁的善念,在我們的漫漫人生之中,想開始讀讀書的念頭總會不吝惜襲來個幾回,且次數(shù)極可能還不少于春意燦爛、突然想談他個戀愛的次數(shù)。
有時這份善念一閃而逝,明天再說;有時我們也鄭重地付諸實踐,其證據(jù)便是書架上又多了幾具陣亡尸體般沒讀兩頁的新書招塵——也就是說,閱讀之難,不在于開始,而在于持續(xù)。
這意味了,在閱讀的過程之中,一定有一堆困難擋著,而且這些困難極可能和普遍人性傾向有關系,背反了我們某些基本人性,才導致念頭和實踐之間如此明確的落差。
先說有哪些常見的困難呢?除了說好書愈來愈少之外。這每個人都可以從自己不止一次的失敗經(jīng)驗中找出來并列表,包括太忙時間不夠、不知從哪本書下手好、書讀不懂、書買不到、書太貴、不知道讀了要干嗎等等,這些常聽到的困難,不管只是迷思或巨大而真實,的確都持續(xù)折磨著或干脆一下子澆熄閱讀者脆弱的善念,我們也希望在往后的談論中一個一個正面來對付。但是,容我們這樣子來說,什么事會沒有麻煩和困難呢?千里迢迢跑電影院排隊并在爆米花甜膩的空氣中等待開場不難受嗎?買那么昂貴而且動不動就要升級或淘汰的電腦,又要學習和它復雜的相處,又得時時忍受它當機中毒這不痛苦嗎?我個人這一年來固定在家附近的小學運動,總看到那些初中高中的小孩,在身體條件完全不夠的先天限制下,模仿著邁克爾·喬丹或科比·布萊恩特的各種神奇動作,胯下交叉運球,轉(zhuǎn)身,收球墮步,拉桿跳投或換手挑籃(灌籃這部分不得已從略),揮汗如雨地一遍一遍來,可以一整個晚上只磨一兩個動作,而且還持續(xù)幾星期幾個月不回頭。苦不苦呢?客觀來看真的挺辛苦的,以這種精神和毅力來閱讀,大概量子力學或德里達的文字論述都不會太難懂。
更遑論之前一陣子流行極限運動的滑板時,那些在斜坡、在臺階、在水泥矮墻和鐵欄桿處摔得一身傷一臉血的英勇少年們。
所以講,困難既是具體且獨立的,又同時也是相對的。相對于什么呢?相對于你的瞻望、相對于你心中日出般升起的某一幅璀璨圖像(喬丹那樣的聲名財富或只是同班女生的青睞),端看哪個壓倒哪個圖像獲勝,困難往往只是一種有痛楚的充實存在感受;圖像消退杳逝,困難就像沒免疫力抵抗的病毒般大肆繁殖作怪了。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庸人自擾地追問閱讀何以不容易持續(xù),在解析具體困難之前,先得處理的極可能是閱讀者心中的圖像問題,是書籍作為一種中介物,人和他所在世界的關系——他源于本能的好奇心何以消失?他對他者的關懷何以挫敗?他對自己可能只有一次的生命何以喪失了期待?他為什么把自己豐盈且輻射性的感官給封閉起來,寧可讓自己成為一座孤島、成為一個無關系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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