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這幅《依松而筑,生氣滿屋》 實在太令人神往不已了。 背景是一帶坡度不算太高的起伏的山巒,清爽空曠的天宇之下,是兩株高大繁茂的蒼松, 兩樹之間是一處簡樸窄小的房舍,房側(cè)有一片場地,場畔有兩株并排而立的小松樹,與那兩株大樹相映成趣,仿佛是松樹一家人。而門前的空地上是這房舍的主人,一家三口,男主人蹲在地上,伸開雙手,迎接正在蹣跚學步的孩子,女主人穿著一襲棗紅色粗布長袍,掣住孩子的雙臂,生怕孩子摔跌了。 就是這樣一個場景,鉛華洗盡的生活質(zhì)地,正是很多人耗盡畢生精力所孜孜以求的。 人的需求,其實是十分有限的。 基本的溫飽得到滿足,就夠了。其它一切都是更大的享受,也是累贅,因為都是額外的。而額外的,就有代價。最終還是要丟掉的。那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全都是沒用的,都是把心壓死的石塊兒,把心刺穿的荊針。 第歐根尼的“犬儒主義”,也許在現(xiàn)代人看來,顯得過于粗野不羈,但是,他那剝除層層華衣,本質(zhì)畢現(xiàn)的態(tài)度,是毋庸置疑的。他是快樂的,快樂得連亞歷山大大帝也嫉妒。我們太需要這樣靠近生活本質(zhì)的生活了,無論是態(tài)度,還是方式,都應該。 想想看,在那樣彌漫著幽靜,踢走了喧囂的山間,有松蔭遮頂,作伴,有田地給養(yǎng)衣食,還有樸實的妻子,可愛的孩子,怎么會有煩惱,會有成筐成籮的憂愁? 這不是避世而居,是擇幽而居。 當然,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繁雜,越來越頭緒紛亂,這樣的幽靜之地,實在難以尋找。事實是,心中的那份幽靜的屬性難以尋找了。我們可能會在旅行時,找一處這樣的所在暫住些日,不過是自我裝潢的性質(zhì),很快就走了,遠離了,忘記了。是過客的姿態(tài)。不是主人的姿態(tài)。不是真正的生活,真正地把幽靜抱在懷里,覆在微笑之下。 我們要得太多了,把兩個,十個,甚至上百上千上萬個自己的份兒,都想要到。怎能不累?怎能讓快樂靠近? 不可能的。 快樂總在最幽靜最簡樸的地方嘲笑我們,嘲笑我們的自作聰明。 童年的美,有一點就在于,它的不規(guī)則。 貧寒子弟的童年就更不規(guī)則,也就更像是童年。 這幅《哥哥穿嫌短,弟弟穿嫌長,媽媽刀尺忙》,就是很多貧寒子弟的回憶,又苦澀又甜蜜的回憶。哥哥抽長條子,褐袍褐帽,長臂直垂地站在右側(cè),母親穿著長寬的老色的淡紫袍子,短發(fā),團臉,微微含笑,正比劃著穿在弟弟身上的拖地長袍,光頭的弟弟傻呵呵,只覺得媽媽在給他撓癢癢,背景是一扇窗子,窗下擺設著桌椅,桌上有裁衣的刀尺。 沒有錢,自然不能爽利地一人一件袍子。就是一件,也不可能爽利。 哥哥年紀大了,該有件像樣的袍子了。可能是去升學,也可能是去店鋪里當學徒。都不能不稍稍體面一點。媽媽狠了狠心,就把生活費縮減了再縮減,終于可以買些布料了。當然是她自己裁剪,交給裁縫,是要另外出錢的,太劃不來。再說,她對針線活計,向來是,再熟練也沒有了,放著這樣的才干不用,也是大大的浪費。 顯然,那布買時是盡可能地可著尺寸買的,裁剪時才發(fā)覺,有點窄狹了。但又沒法子,就先做起來再說。穿穿看,也許倒合適呢? 哥哥一穿,確實小了,有些不適合。伸伸胳臂,舒舒肩膀,還是不行。不好意思說。 媽媽看到了,心里涼氣直竄,臉上還是笑著。 就想著給弟弟試試。弟弟反正也該添置一件了,一直都是那一件改過了的哥哥的袍子,補丁都成了彩云了。弟弟穿著合適,就給弟弟穿。哥哥再等等,過些天,家用可以再省出些,好好做件合適的。 弟弟穿上了,簡直是小和尚穿了老和尚的大鐘。不成個樣子。 媽媽本來傷心到極點,可一看弟弟這副樣子,又忍不住笑起來,眼淚差點鉆出眼眶來。 這件袍子,誰也不適合。 再加點布料,是不能的,再減點布料,也要把整件袍子拆掉,都不妥當。 看著這件完好的新衣,卻不能給兩個兒子穿,媽媽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那天晚上,弟弟想必早已睡下了,哥哥可能要晚些才能睡下。媽媽是睡不著了。父親還在遠方奔波著,為這個家。媽媽想著,孩子的父親再回來,也許就會多交給她些賺得的錢吧?這樣想著,月亮終于沉下去了,她也睡著了。 哥哥,弟弟,都長大了,和母親說起那件誰也穿不了的袍子,仿佛是說著別人的故事了。 唉,那些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呀。 這幅《姑蘇懷古圖》,實在是又溫馨又蒼涼。時間的風掠過背脊,沒有生息,卻摧毀極大。 一家老小,老母親穿長襟,系緇裙,一臉的慈祥和疲憊,左手被紫旗袍,短發(fā)的媳婦拉著,右手被柿黃長袍,平頭的兒子拉著,孫兒一手牽著父親。背后是皺褶的山腰,還有筑建其上的佛塔。 這就像一張觀光旅行的全家福。 應該是普通的人家,從衣著上看得出,都極簡素。 在那個動蕩不寧的時代里,他們是不起眼的小人物,沒有力量,可能也沒有覺悟,去扭轉(zhuǎn)乾坤,他們只是想好好過日子。他們是一幅綢緞上的一條線,多它,少它,似乎都毫無關系。但就是被織進了千萬條線頭的河流中。他們可能也知道,這樣毫無抗爭的日子,是沒有好日子可過的,他們不抗爭,卻希望有人抗爭,并愿意為那些抗爭的人助一助威。 他們更多的還是,每天早起晏睡。男人奔波著,苦惱著。女人愁憂著,也忙碌著。老人無力著,也煎熬著。只有孩子,還不識愁滋味,在雨天拋丟雨傘地跑到雨幕里,笑得傻頭傻腦的,在炎陽如熾的亭午,一個人揮汗如雨地蹲在墻角,抓蟲子,一只,又一只。 戰(zhàn)火像一條火龍,沖天而起,盤旋著,盤旋著,沒有離去的意思。 他們不能出門,就在那么狹小的空間里窒息著。 那樣的日子,就跟夢一樣,噩夢,生怕醒不過來。 還是醒了,雖然只是暫時。也還是覺得興奮。 一家人,就擇了個日子,來到郊外,來到這佛塔矗立的山間,是透透氣,也是祈愿,他們也只好如此了。 那天的陽光很好,風很好,一切都很好。 一家人就這樣祈愿完了,手拉著手,心牽著心,帶著模糊的希冀和難得的快樂,朝山下走去,朝家里走去。他們還要活下去,多苦,多難,也不愿死去。 小孩會長大的,總有一天,他還會想起這一天,想起他們那短短的卻真實的快樂。 完
他們是不會惹別人的,只有別人來惹他們。
男人的工作,不能繼續(xù),也就沒有活口之資。只好在書房里埋頭看書,在那虛幻的世界里使自己忘記現(xiàn)實的這一切。女人只是嘆著氣,隱忍著,不敢說甕里的米支撐不了幾天了,菜呢,更是少得可憐。老人待在屋子里,一個人暗暗啜泣著,蒼老的臉頰抖動著,一顆顆淚水掉下來,濕了衣襟。孩子餓了,零嘴是一點也沒有的,就只有等著飯時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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