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話說當(dāng)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
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
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掛念,不知眾弟兄還肯
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苦?如
何不依賢弟!只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人馬,一逕去取
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濟州,追捉家屬,以此事不宜
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鄉(xiāng)中神不
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半去,必然驚嚇鄉(xiāng)里,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俏有疏
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無怨。”當(dāng)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zhí)要行,便取
個氈笠戴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刀,便下山去。眾頭領(lǐng)送過金沙灘自回。且說宋江過了渡,
到朱貴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
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
卻投莊上來敲后門。莊里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那一驚,慌忙道:“哥哥,
仔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
如今這里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zhuǎn)動。只等江州文書
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監(jiān)禁,聽候拿你,日里夜間,一二百士兵巡綽。你不宜
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lǐng)來救父親并兄!”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zhuǎn)身便
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
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后有人發(fā)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亮,只
得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里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
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fēng)掃薄云,現(xiàn)出那個明
月,宋江方認(rèn)得仔細(xì),叫聲苦,不知高低??戳四莻€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
高山峻嶺,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只一條路。人來這村左來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
二條路。宋江認(rèn)得這個村口,卻待回身,卻被背后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
日。宋江只得奔入村里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雙手只得推開廟
門,乘著月光,入進廟里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里發(fā)慌。只聽
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這廟里!”宋江聽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
廚,宋江揭起帳幔,望里面探身便鉆入神廚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nèi),身體不把不
住地抖。只聽得外面拿著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里一頭抖,一頭偷眼看時,趙能,趙得
引著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處照??纯凑丈系顏怼K谓兜溃?#8220;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
明庇佑則個!......神明庇佑!......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
里。宋江抖定道:“可憐天!”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里一照,宋江抖得幾乎死去。趙得一
只手將樸刀捍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沖將起來,沖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眼里,
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士兵們道:“這不在廟里。-別又
無路,走向那里去了?”眾士兵道:“多應(yīng)這廝走入村中下林里去了。這里不怕他走脫:這
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里面雖有高山林木,無路上得去。都頭只把住村口,他
便會插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里去細(xì)細(xì)搜捉!”趙能,趙得道:“也是。”引了
士兵出殿去了。宋江抖定道:“不是神明庇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dāng)重修廟宇。再
塑......”只聽得有幾個士兵在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里了!”趙能,趙得,和眾人又
搶入來。宋江地又把不住抖。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里?”士兵道:“都頭,你來看,廟
門上兩個塵手跡!一定是推開廟門,閃在里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xì)搜一搜
看!”這夥人再入廟里來搜時。宋江這一番抖真是幾乎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
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只在神里。卻兄弟看不
仔細(xì),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士兵拿著火把,趙能便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
事俱休,看一看,只見神里卷起一陣惡風(fēng),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
見。趙能道:“又作怪。平地里卷起這陣惡風(fēng)來!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
因此起這陣惡風(fēng)顯應(yīng)。我們且去罷。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只是神里不
曾看得仔細(xì),再把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待向前,只聽得殿前又卷起一陣怪
風(fēng),吹得飛砂走石,滾將下來;搖得那殿宇岌岌地動;罩下一陣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氣侵
入,毛發(fā)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
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跌翻了的,也有閃了二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
得廟里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士兵跌倒在龍墀里,被樣根釣住了
衣服,死了掙不脫,手里丟了樸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里聽了,忍不住笑。趙能把士
兵衣服解脫了,領(lǐng)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士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里
面纏障,引得小鬼發(fā)作起來!我們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
“說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只說宋江在神里,口稱慚愧,道:
“雖不被這們拿了,怎能彀出村口去?......”正在內(nèi)尋思,百般無計,只聽得后面廊下有
人出來。宋江又抖道:“又是苦也!早是不鉆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
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里敢做聲答應(yīng)。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
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yīng)。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
江聽得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椅底下鉆將出來看時,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邊,
宋江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得外面又說道:“宋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
鉆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三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
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道差矣。我自姓宋,名
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
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
何處?”青衣道:“只在后面中。”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后跟下殿來。轉(zhuǎn)過后殿側(cè)首一座
子墻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fēng)拂
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后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不來這里
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時,覺得香塢兩行,夾種著大松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
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到不想古廟后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
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岸上栽種
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里去。過得橋基,看時,
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得欞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宋江尋思道:
“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得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
引引入門內(nèi),有個龍墀,兩廊下盡是朱紅亭柱,都掛著繡;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
青衣從龍墀內(nèi)一步步引到月臺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
入。”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zhàn)栗,毛發(fā)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廉內(nèi)奏道:
“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廉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
民,不識圣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內(nèi)傳旨,教請宋星主坐。宋江那里敢抬頭。教四個
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卷,”數(shù)個青衣早把珠卷起,搭在金釣
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圣容。”娘娘
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禮。”宋江恰取抬頭舒眼,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鳳燭;
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zhí)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上坐著那個娘娘,身穿金縷絳
綃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
酒。兩下青衣女童執(zhí)著蓮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天杯內(nèi)。一個為首的女童執(zhí)杯遞酒,來勸宋
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得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
頂,甘露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來勸宋江。宋江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失了體面,伸著指頭
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
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托過仙棗,又食了兩枚。
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有些微醺;又怕酒后,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
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
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fēng)背后,青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遞與宋江。宋江
看時,可長五寸,三寸;不敢開看,再拜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
天書,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勿忘勿泄。”宋江再拜謹(jǐn)
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
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
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于世。所囑之言,汝當(dāng)記取。目今天凡相
隔,難以久留,汝當(dāng)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dāng)重會。”宋江
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星主受
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里二龍相
戲!”宋江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撞在神廚內(nèi),覺來乃
是南柯一夢。宋江爬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時,手內(nèi)棗核
三個,袖里帕子包著天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里酒香。宋江想道:“這
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
里,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里,一交顛將入
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圣最靈,顯化如何?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p>
時,九龍椅上坐著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
生非等閑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
天色漸明,我出去。”便探手去廚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從左廊下
轉(zhuǎn)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
“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彀再見天日之
面,必當(dāng)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
來;離廟未遠(yuǎn),只聽得前面遠(yuǎn)遠(yuǎn)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住了腳。“且未
可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這里路傍樹背后躲一躲。”卻閃得入樹背后去,
只見數(shù)個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拄著,一步步走將入來,口里聲聲都只叫道:“神圣
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后看了,尋思道:“又作怪!他們把著村口,等我出來拿我,又怎
地?fù)屓雭恚?#8221;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口里叫道:“神圣!-神圣救命!”宋江道:“那如
何恁地慌?”見背后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個大漢,上半截不著不絲,露出鬼怪般肉,手里
拿著兩把夾鋼板斧,口里喝道:“舍鳥休走!”遠(yuǎn)觀不,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風(fēng)李逵。宋江
想道:“莫非是夢里么?”不敢走出去。那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只一絆,一交跌在地
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待要砍,背后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
兒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條樸刀,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
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將起來,把士兵趕殺,四散
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背后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面赤發(fā)鬼劉唐,第
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們都?xì)⑸⒘?,只尋不見哥哥?/p>
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樹背后一個人立在那里!”宋江方敢挺身山來說道:“感
謝眾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
去報與晁頭領(lǐng)得知!”石勇,李立分頭去了。宋江問劉唐道:“你們?nèi)绾蔚弥獊磉@里救
我?”劉唐答道:“哥哥前下得山來,晁頭領(lǐng)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
哥哥下落。晁頭領(lǐng)又自已放心不下,再著我等眾人前來接應(yīng),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
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lǐng)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吳軍師,公孫
勝,阮家三兄弟,兄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余兄弟都教來此間尋覓哥哥。聽
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口了!’村口守把的這們盡數(shù)殺了,不留一個,只有這幾個奔
進村里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里!”說猶未了,石勇引將晁
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
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眾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眾位頭領(lǐng)。晁蓋道:“我叫賢
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事來。”宋江道:“小可兄弟只為父親這一
事懸腸掛肚,坐臥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并令弟家眷,
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籌,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
大喜,拜謝晁蓋,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一時,眾頭領(lǐng)各各上馬,離了
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佑之力,容日專當(dāng)拜還心愿。一行
人馬逕回梁山泊來。吳學(xué)究領(lǐng)了守山頭領(lǐng),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同到得大寨聚義廳上,
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急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
清策著一乘山轎,抬著宋太公到來。眾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天降,笑逐顏
開,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孝,負(fù)累了父親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
能那兄弟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
聽得你在莊后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士兵在前面草廳上;續(xù)后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
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余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
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繇我問個緣繇,逕來到這里。”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眾
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眾頭領(lǐng)。晁蓋眾人都來參拜宋太公,已畢;一面殺牛宰
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dāng)日盡歡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lǐng)盡
皆歡喜。第三日,晁蓋又梯已備個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
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了,未知如何。眾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lǐng)說道:“感
蒙眾位豪杰相待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貧道自從跟著晁頭領(lǐng)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
曾還鄉(xiāng)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xiāng)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lǐng)三五個月,再回來
相見,以滿貧道之愿,免致老母念懸望。”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
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dāng);只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且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
了。當(dāng)日盡醉方散,各自歸房安歇。次日早,就關(guān)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且說公孫勝
依舊做云游道人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膊上掛著棕笠,手中拿把殼扇,
便下山來。眾頭領(lǐng)接住,就關(guān)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
去難留,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dāng)。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
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lǐng)看待久,貧道豈敢失;回家參過本師真人,
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fā)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
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吃不得驚,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chǎn)
山莊,老母自能料理。貧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
命。只望早早降臨為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彀盤纏
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
去了。眾頭領(lǐng)席散,待山上,只見黑旋風(fēng)李逵就關(guān)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
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干鳥氣么!這個也取爺,那個也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里
鉆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里。我的
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yǎng)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里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
“兄弟說得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
兄弟生性不好,回鄉(xiāng)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
沖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rèn)得他是黑旋風(fēng)?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里
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失,路程遙遠(yuǎn),恐難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
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
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
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點兩
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施為撼地?fù)u天手,來爬山跳澗蟲。畢竟宋江對李逵
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旋風(fēng)沂嶺殺四虎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縣搬母親,第一
件,徑回,不可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
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
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dāng)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
力,提條樸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便下山
來,過金沙灘去了。晁蓋,宋江與眾頭領(lǐng)送行已罷?;氐酱笳锞哿x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
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xiāng)中人??膳c他那里
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江沂水縣人,與他是鄉(xiāng)里。”宋江聽罷,說
道:“我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rèn)得朱貴是同鄉(xiāng)人。”宋江便著人去請朱
貴。小嘍羅飛奔下山來。直至店里,請得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xiāng)搬取
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xiāng)中人,你可
去他那里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有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
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
長工。這李逵自小兇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著小弟去那里探
聽也不妨,只怕店里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xiāng),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
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lǐng)了這言語,相辭
了眾頭領(lǐng)下山來,便走到店里,收拾包里,交割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里宋江
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xué)究看習(xí)天書,不在話下。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
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于路李逵端的不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
外,見一簇圍著榜攪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榜上道:“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鄆城
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江沂水縣
人。......”李逵在背后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
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里做甚么?”李逵扭過身看時,認(rèn)得是早地忽律朱貴。李逵問
道:“你如何也來在這里?”朱貴道:“你且跟我說話。”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
內(nèi),直入到后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
貫錢捉宋江,五千貫捉戴宗,三千貫捉李逵,你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
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里做出怪來,續(xù)
后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到這里?”李逵
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rèn)得這個酒店里?你是這里
人?家在那里?。?#8221;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
做客,消折了本錢,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
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今日我已到鄉(xiāng)里了,便兩碗兒,打甚么要
緊!朱貴不敢阻擋他,由他。當(dāng)夜直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了,趁五更曉星殘月,
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樸樹轉(zhuǎn)彎,投東大路,一直往
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不從
大路去!誰耐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里的剪徑賊人。”李逵應(yīng)
道:“我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樸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
來。約行了十?dāng)?shù)里,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只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
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
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zhuǎn)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
錢,免得奪了包里!”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lǐng)粗布衲襖,手里拿著兩
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么鳥人,敢在這里剪徑!”
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biāo)槟愕男哪懀±蠣斀凶龊谛L(fēng)!你留下買路錢并包里,便饒了你
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有娘鳥興!你這廝是甚么人,那里來的,也學(xué)老爺名
目,在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樸刀奔那漢。那漢那里抵當(dāng)?shù)米。?。早被李逵腿?/p>
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rèn)得老爺么?”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
饒你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fēng)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
字!”那漢道:“孩兒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fēng);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鬼也害怕,因
此孩兒盜學(xué)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jīng)過,聽得說了‘黑旋風(fēng)’三個字,便撇
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李鬼,只在這前村
住。”李逵道:“叵耐道無禮,在這里奪人的包里行李,壞我的名目,學(xué)我使兩把板斧!且
教他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
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孩兒本不敢
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yǎng)贍,因此孩兒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
里,養(yǎng)贍老母;其實并不曾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孩兒,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雖
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得說了這話,自肚里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倒殺了一個
養(yǎng)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
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fēng);你從今已后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孩兒今
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yè),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里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
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yè)。”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
笑道:“這廝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yè)。我若殺了他,天地必不容我。
我也自去休。”拿了樸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走到已牌時分,看看肚里又餓又渴,四
下里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只見遠(yuǎn)遠(yuǎn)地山凹里露出兩間草屋。李
逵見了,奔到那人家里來,只見后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
粉。李逵放下樸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幾錢銀
子,央你回些酒飯。”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
便做些與客人了去。”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餓出鳥來。”那婦人道:“做
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陶了米,
將來做飯。李逵轉(zhuǎn)過屋后山邊來凈手。只見一個漢子,顛手顛腳,從山后歸來。李逵轉(zhuǎn)過屋
后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后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里閃了腿?”那漢子應(yīng)
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見了!你道我晦鳥氣么?指么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
個月日,不曾發(fā)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黑旋風(fēng)!恨撞著那驢鳥!我如
何敵得他過,倒他一樸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害了我兩
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yǎng)贍,定是餓死!’那驢
鳥,真?zhèn)€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yè)養(yǎng)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
將來,且離了那林子里,僻靜處睡一回,從山后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一個
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
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nèi),教那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里住
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里剪徑?”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
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天地不容!”一轉(zhuǎn)踅到后門邊。這李鬼恰待
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掣出腰刀,早割下頭
來;拿著刀,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內(nèi)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
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并幾件釵環(huán)。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
小銀子,都打縛在包里里;去鍋里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了
一回,看著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前面,不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
塊肉來,把些水洗凈了,灶里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得飽弓,把李鬼的尸首拋放屋
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里去了。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逕奔到家中,推
開門,入進里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
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里
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養(yǎng)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
干,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
去;我只假說便了。”李逵應(yīng)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好
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
等大哥來,商議。”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一罐
子飯來。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做甚?
又來負(fù)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
屁!當(dāng)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
了法場,鬧了江州,現(xiàn)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要
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
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xiāng)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官司仗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
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fā)和你同
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又?jǐn)乘贿^;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
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報人來捉我,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
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
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里去?”
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dāng)下背了娘,提了樸刀,
出門望小路里便走。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lǐng)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里,看時,不
見了老娘,只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
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
活。”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對眾莊客說道:“這條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
路去了。這里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也各自回去
了,不在話下。這里只說李逵怕李達領(lǐng)人趕來,背著娘,只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纯?/p>
天色晚了,李逵背到嶺下。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認(rèn)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
去,方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里討
口水來我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罷。”娘道:
“我日中了些干飯,口渴得當(dāng)不得!”李逵道:“我喉嚨里也煙發(fā)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
上,尋水與你。”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
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樸刀在側(cè)邊,分付娘道:
“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李逵聽得溪澗里水響,聞聲尋路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
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彀得這水去把與娘?”立起身來,東觀西
望,遠(yuǎn)遠(yuǎn)地山頂見一座廟。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是個泗
洲大圣祠堂;面前只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
里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
邊,將這香爐水里浸了,拔起亂草,洗得干凈,挽了半香爐水,雙了擎來,再尋舊路,夾七
夾八走上嶺來;到得松樹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樸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水,杳無蹤
跡。叫了一聲不應(yīng),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里看時,并不見娘;走不到三十余
走,只見草地上團團血跡。李逵見了,一身肉發(fā)抖;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
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里一條人腿。李逵把不住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
他。千辛萬苦,背到這里,倒把來與你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
心頭火起便不抖,赤黃須早豎起來,將手中樸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
慌,也張牙舞爪,鉆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里便鉆了入去。李逵
趕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卻鉆入那大蟲洞內(nèi),伏在里面,張外面時,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
爪望窩里來。李逵道:“正是你這孽畜了我娘!”放下樸刀,跨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
口,先把尾去窩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里看得仔細(xì),把刀朝母大蟲尾
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戮,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
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拿了樸刀,就洞里趕將出
來。那老虎負(fù)疼,直搶下山石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卷起一陣狂風(fēng),吹得敗葉
樹木如雨一般打?qū)⑾聛怼W怨诺溃?#8220;云生從龍,風(fēng)生從虎。”那一陣風(fēng)起處,星月光輝之
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
趁著那大蟲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掀再剪:一者護那疼痛,二者
傷著他那氣。那大蟲退不彀五七,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下。那李逵一時
間殺了母子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fù)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
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廟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來收拾親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
包里了;直到泗州大圣廟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肚里又又渴,不免收拾包里,拿
了樸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只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里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
行將下嶺來,眾獵戶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
逵見問,自肚里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只謊說
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
拖去了。我直尋到虎窩里,先殺了兩個小虎,后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圣廟里睡到天明,方
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
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大虎非同小可!我們?yōu)檫@個畜生不知都了幾頓棍棒。這條沂
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
“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么?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著與你,就帶些人去扛
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是好也!”眾獵戶打起忽哨來,
一霎時,聚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釣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
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nèi),一個在外面;一只母大蟲死在山邊,一
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廟前。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
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里正上戶,都來迎接看,抬到一個大戶人
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曾充縣史,家中暴有幾貫浮財,專在一鄉(xiāng)放刁把纜;初世為人便
要結(jié)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鄰里;極要談忠說孝,只是口是心非。當(dāng)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
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殺死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
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
“我姓張,無名,只喚做張大膽。”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得
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且說當(dāng)村里知沂嶺殺了四個大蟲,抬到曹
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
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酒。數(shù)中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隨著眾人也
來看虎,認(rèn)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
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風(fēng)。”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里正。里正聽了道:“他既是黑
旋風(fēng)時,正是嶺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
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走在這里!”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
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里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正是嶺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風(fēng)李
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xì)。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
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時難。”里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rèn)得
他。曾來李鬼家做飯,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只顧置酒請他,問他今
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里請功,還是要村里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里請功時,便是黑旋風(fēng)
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里,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眾人
道:“說得是。”里正與眾人商議定了。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
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腰刀,放過樸刀,寬松坐一坐。”李逵道:
“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這里。若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
公道:“壯士放心。我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guī)А?#8221;李逵解了腰間刀鞘并纏袋
包里,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樸刀倚過一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酒來。眾多大戶并里正
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盅只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
功,只是在這里討些發(fā)?”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
縣課請功。只此有些發(fā)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
中劍取盤纏相送。我這里自解虎到縣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lǐng)與我換了蓋。”曹太
公道:“有,有。”當(dāng)時便取一領(lǐng)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見門前鼓響
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
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
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里正帶人飛也似去縣里報知,就引李
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張狀子。此時哄動了沂水縣里。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
“黑旋風(fēng)拿住在那里?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獵戶答應(yīng)道:“見縛在本鄉(xiāng)曹
大戶家。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李云
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fēng)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
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lǐng)了臺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士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
嶺村中來。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講動了,說道:“拿著了鬧江州
的黑旋風(fēng),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得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后面
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又做出事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
息。如今他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
“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兩個同心合意,
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李云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
道理對他,只是在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將十?dāng)?shù)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將些
蒙汗藥拌在里面,我兩個五更帶數(shù)個火家,挑著去半路里僻靜等候,他解來時,只做與他酒
賀喜,將眾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乃
早便去!”朱貴道:“只是李云不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后得
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里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lǐng)老小,跟我上
山,一發(fā)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輛車兒,
先送妻子和細(xì)軟行李起身,約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里內(nèi)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
里;李云不會酒時,肉里多糝些,逼著他多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
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在車兒上;
家中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著車子,只顧先去。且說朱貴,朱
富當(dāng)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dān),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苦干菜
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肉的,也教他著手。兩擔(dān)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dān);弟兄兩個自
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后,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yuǎn)遠(yuǎn)地只聽得敲著鑼響,朱
貴接到路口。且說那三十來個士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將來。
后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前面,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
力。”桶內(nèi)舀一酒來,斟一大鍾,上勸李云。朱貴托著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云見了,慌
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yuǎn)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
云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
李云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云道:“夜間已飽,
吃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里也了。雖不中,胡亂請些,以免小弟之
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云見他如此,只得勉意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里正并獵
戶人等,都勸了三鍾。朱貴便叫士兵莊客眾人都來酒。這夥男女那里顧個冷,熱,好,不
好。酒肉到口,只顧;正如這風(fēng)卷殘云,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
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與
你!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云看著士兵,喝叫快走,只見一個個都面覷,走動不得,口
顫腳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
做一堆,睡在地下。當(dāng)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樸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樸刀
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
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樸刀來殺李云。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無
禮!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只顧先走。”李逵應(yīng)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
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續(xù)后里正也殺了;性起
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士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眾莊客只恨爹娘
少生兩只腳,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李逵還只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
只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著樸刀,
便要從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得知縣?必然趕
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為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
一發(fā)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得是。我便先
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zhí)等他。”朱富道:
“這是自然了。”當(dāng)下朱貴前行去了。只說朱貴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
辰,只見李云挺著一條木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得兇,跳起
身,挺著樸刀來斗李云,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內(nèi)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畢竟
黑旋風(fēng)斗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guān)索長街遇石秀
話說當(dāng)時李逵挺著樸刀來斗李云。兩個就官路傍邊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樸刀
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
蒙錯愛,指教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貴現(xiàn)在梁山泊做了頭領(lǐng),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
令,著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
手段。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殺了這些士兵。我們本待去得遠(yuǎn)了,
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xì)
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風(fēng),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
去時,定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如
何?”李云尋思了半向便道:“賢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
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jié)識天下好漢?”李云聽了,嘆口氣,道:“閃得
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幌驳梦也o妻小,不怕官司拿了。只得隨你們?nèi)バ荩?#8221;李逵便
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云剪拂了。這李云既無老小,亦無家富。當(dāng)下三人
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于路無話??纯?/p>
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馬麟、鄭大籌。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lǐng)又差我兩個下山
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dāng)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次日,四籌好漢帶
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云拜見晁,宋二頭領(lǐng),相見眾好
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云,綽號青眼虎。”次后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
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取娘
至沂嶺,被虎了,因此殺了四虎說罷,流下淚來。又訴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
晁二宋大笑道:“被你殺了四猛虎,今日山寨里添得兩個活虎,正直作慶。”眾多好漢大
喜,便教殺牛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lǐng)。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吳用道:
“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風(fēng)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眾弟兄之福也。雖
然如此,還令朱貴仍復(fù)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少另撥一所房舍住居。日今
山寨事業(yè)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shè)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兇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
調(diào)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zhǔn)備??闪钔?,童弟兄帶領(lǐng)十?dāng)?shù)個火伴那里開
店。令李立帶十?dāng)?shù)個火家去南邊那里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dāng)去北山那里開店。仍復(fù)都
要設(shè)立水亭、號箭,接應(yīng)船只。但有緩急事情,飛捷報來。山前設(shè)置三座大廟,專令杜遷總
行把守。但有一應(yīng)委差,不許調(diào)應(yīng),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jiān)上,掘港汊,修水
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
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令蕭讓設(shè)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guān)把隘許多行移
關(guān)防文約,大小頭領(lǐng)號數(shù)。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yīng)兵符印、信牌面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
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云監(jiān)造梁山泊一應(yīng)房室廳堂。令馬麟監(jiān)管修造大小戰(zhàn)船。令宋
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
方,郭盛于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
下。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只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里頭領(lǐng)都教習(xí)駕船赴水,船上
殺,也不在話下。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xué)究并眾人閑話道:“我等弟兄眾位今日共聚大
義,只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江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jīng)日久,不知信
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愿
往。宋江大喜,說道:“只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當(dāng)日戴宗別了眾人;次早,打
扮做承局,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于路些素
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只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fēng),傷了好些人,連
累了都頭李云,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當(dāng)日正行之次,只見遠(yuǎn)遠(yuǎn)地轉(zhuǎn)過
一個來,手里提著一根渾鐵筆管。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
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眼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著一個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
口方,眉秀目疏,腰細(xì)膀闊。戴宗連忙回轉(zhuǎn)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
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
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
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shù)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酒相
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只
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
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lǐng),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里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
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回
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
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
帶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梁
山泊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jié)拜為兄。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
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只買
些素饌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火
法’走路,小弟如何趕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
行。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
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禮。”戴宗道:
“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素,并無妨礙。”當(dāng)時取兩
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只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面,兩個輕輕地
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著戴宗行。兩個于路間些江湖上的事;雖只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
多少路。兩個行到已牌時分,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
認(rèn)行,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夥在內(nèi),近
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峰環(huán),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過,只聽得忽地
一聲鑼響,戰(zhàn)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羅,攔住去路。當(dāng)先擁著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樸刀,
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么鳥人?那里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
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jié)果那呆鳥!”捻著筆管,搶將入去。那兩個好漢見他來
得兇,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道:“兀的不是楊林哥哥
么?”楊林住了,認(rèn)得。上首那個大漢提著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
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
誰?如何認(rèn)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rèn)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
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猊,能使一條鐵鏈,心皆近他不得。多曾
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面。誰想今日在這里相遇著。”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
長是誰?必不是等閑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
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
那兩個頭領(lǐng)慌忙剪拂,道:“平日只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便問道:
“這位好漢貴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
只。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diào)官催并責(zé)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
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凈,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
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
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載前,在這遇著一個哥哥,姓裴,名
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茍
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面孔目。亦會拈使棒,舞劍輪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
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里經(jīng)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
聚集得一二百人。這裴宣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xiàn)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
相會片時。”便叫小嘍羅牽過馬來。戴宗,楊林卸下甲馬,騎上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
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
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穩(wěn)。心中暗喜。當(dāng)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
罷,相請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楊林,裴宣,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dāng)
日大吹大擂飲酒。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賢納士,結(jié)識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
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眾好漢如何同心協(xié)力;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廣闊;中間宛子
城如何雄壯;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煙火;如何許多軍馬,不愁官兵來捉,......只管把言語
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也有這個山寨,也有三百來匹馬,財賦也有十余輛車子,糧食
草料不算,也有三五百孩兒們大寨入夥也有微力可效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
宋二公待人接物,并無異心。;倘若二兄不棄微賤時,引薦于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
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蘇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同來,那時一同扮做官
軍,星夜前往。”眾人大喜,酒至半酣,移至后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酒,戴宗看了這
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沓水匝,真乃隱秀!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
幾個不成材小們在這里屯扎,后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眾皆大笑,五籌好漢得大醉。
裴宣起身舞劍助酒。戴宗稱贊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內(nèi)安歇。次日,三位好漢苦留戴宗定要和
楊林下山。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回寨里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且說戴宗和
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
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學(xué)道人,必在山間林下,不住城里。”戴宗道:“說得是。”當(dāng)時
二人先去城外一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并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
又去遠(yuǎn)近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rèn)得,兩個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
城中有人認(rèn)得他?”當(dāng)日和楊林入薊州城里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rèn)得。
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縣名山大剎居住。”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只見遠(yuǎn)遠(yuǎn)地一派鼓樂迎
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面兩個小牢子,一個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
若干緞子采繪之物,后面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lán)靛般一身
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面皮,細(xì)細(xì)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
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xù)后一個新任知府認(rèn)得他,因此就參
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面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guān)索楊
雄。當(dāng)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后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去市心里決刑了回來,眾
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回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面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
只見側(cè)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御池的軍
漢,帶著這幾個都是城里城外時常討閑錢使的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
是外鄉(xiāng)人來薊州,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dāng)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段疋,帶了這幾個沒頭
神,得半醉,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鉆過面前,叫
道:“節(jié)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酒。”張保道:“我不要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
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rèn)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
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yīng)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詐
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有司,各無統(tǒng)屬!”張保不應(yīng),便叫眾人向前一哄,先把花
紅緞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們無禮!”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后
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回避了。楊雄,被張保并兩個軍漢
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氣,解拆不開。正鬧中間,只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dān)柴來,看見眾
人逼住楊雄動揮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了擔(dān),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
因甚打這節(jié)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
那大漢大怒,性發(fā)起來,將張保劈頭只一提,一交顛翻在地。那幾個破落戶見了,待要來勸
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一對拳頭攛
梭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
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后面追著,趕轉(zhuǎn)一條巷內(nèi)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
手,在路口尋人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漢!真正‘路見不平,拔
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動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面,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
個巷內(nèi)。楊林替他挑了柴擔(dān),戴宗挽住那漢子,邀入酒店里來。楊林放下柴擔(dān)同到閣兒里
面。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兄弟兩個也是外鄉(xiāng)
人,因見壯士仗義之心,只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
到此相會,結(jié)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
當(dāng)。”楊林便道:“四海之內(nèi),皆是兄弟,怎如此說?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里肯僭
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在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
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只顧買來與我們了,一發(fā)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面
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三人飲過數(shù)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xiāng)何處?”那漢答
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xué)得些棒在身,一生執(zhí)意,路見不
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xiāng)販賣羊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
消折了本錢,還鄉(xiāng)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dāng)以實告。”戴宗道:“小
可兩個因來此間干事,得遇壯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彀發(fā)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
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只會使些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彀發(fā)達快活!”
戴宗道:“這般時節(jié)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
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錢,換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
人。”石秀嘆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dāng)以
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
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得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
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nèi)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謙讓,方
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訴說些心腹之話,投托入夥,只聽得外面有人尋問入
來。三個看時,是做公的,趕入酒店里來。戴宗,楊林見人多,了一驚,乘鬧哄里,兩個慌
忙走了。石秀起身迎住,道:“節(jié)級,那里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在這
里飲酒。我一時被那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只顧趕了
那,去奪他包袱,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緞疋回
來,只尋足下不見。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里酒。’因此知得,特地尋將來。”
石秀道:“是兩個外鄉(xiāng)客人邀在這里酌三杯,說些閑話,不知節(jié)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
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xiāng)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
建康府人氏;平生執(zhí)性,路見不平,便要去舍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
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又
問:“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jié)級帶人進來,只道相鬧,
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便喚酒保取兩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了先去,明日得來
相會。”眾人都了酒,自各散了。楊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zé)o親眷,
我今日就結(jié)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jié)級貴庚?”楊
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jié)級坐,受小弟拜為哥
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個盡醉方
休。”正飲酒之間,只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lǐng)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里來。楊雄見了,
起身道:“泰山來做甚么?”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
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rèn)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
道:“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了去。便叫潘
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
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fù)
他!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
牲口的勾當(dāng)么?”石秀笑道:“自小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
屠戶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
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dān)柴也都準(zhǔn)折了。三人取路回來。楊雄入得門,
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只見布里面應(yīng)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
“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起處,走出那個婦人來。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
此,小字喚做巧云。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晚嫁
得楊雄,未及一人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
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rèn)義的兄弟。你是
嫂嫂,可受半禮。”當(dāng)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里面坐
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yīng)當(dāng)官府,分付家中道:
“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nèi)有些行李包里,都教去取林楊雄家里安放了。說戴宗,楊林
自酒店里看見那夥做公的人來尋訪石秀,鬧鬧里兩個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
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rèn)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回去。當(dāng)日收拾了行
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
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再說這楊雄的
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有一間空房
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
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熟識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yīng)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
青大綠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仗;整頓了肉案;打并人作坊豬圈;趕上十
數(shù)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
店,都?xì)g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余,
時值秋殘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
了,方回家來,只見店不開;到家里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仗家伙亦藏過了。石秀
是個精細(xì)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
哥自出外去當(dāng)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見我做了這衣裳,一定背我有話說。又見我兩日不
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xiāng)去休。
自古道:‘那得長遠(yuǎn)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里,去房中換了手,收拾了包里,行
李,細(xì)細(xì)寫了一本清帳,從后面入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酒。潘公道:
“叔叔,遠(yuǎn)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丈人,禮當(dāng)。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
上面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個甚事。”石秀
道:“小離鄉(xiāng)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
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shù)句,
話不一席,有分教;報仇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畢竟潘公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
分解。
第四十四回 楊雄醉罵潘巧云 石秀智殺裴如海
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面,便要辭別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
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家,見收拾過了家伙什物,叔叔一定心里只道不開店了,
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yǎng)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
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
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jì)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fā)和叔叔說
和。”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
疑心,只顧隨分且過。”當(dāng)時了幾杯酒并些素食,收過不提。明早,果見道人挑將經(jīng)擔(dān)到
來,鋪設(shè)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鐘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在外邊回家
來,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恨當(dāng)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
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管。此時甫得清清天亮,只見
一個年紀(jì)小的和尚揭起子入來,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
后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人,有個師父在這里。”潘公聽得,從里面出
來。那小和尚便道:“干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沒工夫
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幾包京棗。”老子道:“阿
也!甚么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
和尚。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
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人做干爺?shù)模蛠怼?#8221;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黎裴如
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里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里門徒,
結(jié)拜我父做干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只聽他
請佛念經(jīng),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里已瞧科一分了。那婦人便下樓
來見和尚。石秀背叉著手,隨后跟出來,布里張看。只見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
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
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
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了,要來請賢妹隨喜,只恐節(jié)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也不
恁地計較。我娘死時,亦曾許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來寺里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
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
幾經(jīng)便好。”只見里面丫捧出茶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袖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杯,雙手
遞與和尚。那和尚連手接茶,兩只眼涎瞪瞪的只顧那婦人的眼。這婦人一雙眼也笑迷迷的只
顧這和尚的眼。人道“色膽如天。”不防石秀在布里一眼張見,早瞧科了二分,道:“‘莫
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guī)追娔瞧拍锍35闹活檶ξ艺f些風(fēng)話,我只以親嫂嫂一般相
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得!”石秀一
想,一發(fā)有三分瞧科了,便揭起布,撞將出來。那賊禿連忙放茶,便道:“大郎請坐。”這
淫婦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rèn)義的兄弟。”那賊禿虛心冷氣,連忙問道:“大
郎,貴鄉(xiāng)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姓石,名秀!金陵人氏!為要閑管替人出
力,又叫拚命三郎!我是個鹵漢子,禮教不到,和尚休怪!”賊禿連忙道:“不敢,不敢。
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連忙出門去了。那淫婦道:“師兄,早來些個。”那賊禿連忙
走,更不答應(yīng)。淫婦送了賊禿出門,自入里面去了。石秀在門前低了頭只顧尋思,其實心中
已瞧科四分。多時,方見行者來點燭燒香,少刻。這賊禿引領(lǐng)眾僧都來赴道場。潘公央石秀
接著。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歌詠贊揚。只見這海黎同一個一般年紀(jì)小和尚做黎,搖動鈴
杵,發(fā)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天護法,監(jiān)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見那淫婦喬
素梳,來到法壇上,手捉香爐拈香禮佛。那賊禿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唱動真言。那一堂和
尚見他兩個并肩摩椅,這等模樣,也都七顛八倒。證盟已畢,請眾和尚里面齋。那賊禿讓在
眾僧背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這淫婦笑。那淫婦也掩著口笑。兩個處處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
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了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
錢。潘公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zhuǎn)過一遭,再入道
場。石秀不快,此時真到六分,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那淫婦一點情動,那里顧得
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回鼓友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那賊禿著眾僧用
心看經(jīng),請?zhí)焱醢輵?,設(shè)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眾僧困倦,那賊禿越逞精
神,高聲念誦。那淫婦在布下久立,欲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環(huán)請海師兄說話。那賊一頭
念經(jīng),一頭趨到淫婦前面。這淫婦扯住賊禿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
爹說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賊禿道:“做哥哥的記得。只說‘要還愿也還了好’。”
賊禿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淫婦把頭一搖,道:“這個睬他則甚!并不是親骨
肉!”賊禿道:“恁地,小僧放心。”一頭說,一頭就袖子里捏那淫婦的手。淫婦假意把布
來隔。那賊禿笑了一聲,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在板壁后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
了。當(dāng)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眾僧作謝回去。那淫婦自上樓去睡了。石秀自尋思
了,氣道:“哥哥恁的豪杰,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里睡了。次
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后,楊雄又出去了,只見那賊禿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
逕到潘公家來。那淫婦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迎接著,邀入里面坐地,便叫點茶
來。淫婦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賊禿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
所說血盆懺愿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里見在念經(jīng),只要寫疏一道就是。”
淫婦便道:“好,好。”忙叫丫請父請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
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是休怪,休怪。”賊禿道:“干爺正當(dāng)
自在。”淫婦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懺舊愿;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還了。
先教師兄去寺里念經(jīng),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里,只要證盟懺疏,也是了當(dāng)一頭事。”潘公
道:“也好。明日只怕買賣緊,柜上無人。”淫婦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怕怎的?”
潘公道:“我兒出口為愿,明日只得要去。”淫婦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賊禿去,“有勞師
兄,莫責(zé)輕微。明日準(zhǔn)來上剎討素面。”賊禿道:“謹(jǐn)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
“多承布施,小僧將去分表眾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
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來宰豬趕趁。是日,楊雄至晚方回,婦人待他了晚飯,洗了手,教潘
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jīng)懺愿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
那里證盟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
“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dāng)晚無話,各自歇了。次自歇了。次日五
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yīng)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只見淫婦起來梳頭,里,薰
衣裳;洗項,迎兒起來尋香盒,催早飯,潘公起來買紙燭,討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
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環(huán)迎兒也打扮了。已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
“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當(dāng)照管。丈人
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瞧科八分了。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逕
望報恩寺里來。說海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jié)拜潘公做干爺,只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
彀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jié)拜起,只是眉來眼去送情,示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里,見他
十分照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磨備劍,整頓精神。已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
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淫婦人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
兄。’賊禿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jīng),到如今未曾
住歇,只等賢妹來證賢妹來證盟。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
排下香花燈燭之類,有十?dāng)?shù)個僧人在彼看經(jīng)。那淫婦都道了萬禮,參禮了三寶。賊禿引到地
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眾僧自去齋,著徒弟陪侍。那賊禿請,干
爺和賢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引把這淫婦引到僧房里深處,-預(yù)先都準(zhǔn)備下了-叫聲“師
哥,茶來。”只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nèi),朱紅托子,絕細(xì)好茶。罷,放下盞
子,“請賢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里。琴光黑漆春臺,掛幾幅名人書畫,小
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臺坐了,賊禿對席,迎兒立在側(cè)邊。那淫婦道:“師兄,
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賊禿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
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賊禿那里肯,便道:“難得干爺在此,又不是
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筋面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
盤進來,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并諸般素饌之物,排一春臺。淫婦便道:
“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賊禿笑道:“不成禮教,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將酒來斟
在杯中。賊禿道:“干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賊禿
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老兒道:“甚么
道理!”賊禿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
迎兒也勸了幾杯。那淫婦道:“酒住,不去了。”賊禿道:“難得娘子到此,再告飲一
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賊禿道:“干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了,已著
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酒面。干爺放心,且請開懷多飲幾杯,”原來這賊禿為這個婦人,
特地對付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央不過,多了兩杯,當(dāng)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干爺
去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只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凈房里去睡了。這里和尚自
勸道:“娘子,開懷再飲一杯。”那淫婦一者有心,二來酒入情懷,不覺有些朦朦朧朧上
來,口里嘈道:“師兄,你只顧央我酒做甚么?”賊禿低低告道:“只是敬重娘子。”淫婦
便道:“我酒是罷了賊禿道:“請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淫婦便道:“我正要看佛牙了
來。”這賊禿把那淫婦一引,引到一處樓上,是那賊禿的臥房,設(shè)得十分整齊。淫婦看了先
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臥房,干干凈凈!”賊禿笑道:“只是少一個娘子。”那
淫婦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賊禿道:“那里得這般施主?”淫婦道:“你且教我看
佛牙則個。”賊禿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淫婦便道:“迎兒,你且下去,
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得樓來,去看潘公。賊禿把樓門關(guān)上。淫婦笑道:“師兄,你關(guān)
我在這里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摟住那淫婦,道:“我把娘子十分愛慕,我為你下
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淫婦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
的,你要騙我。倘若他得知,不饒你!”賊禿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淫
婦張著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賊禿嘻嘻的笑著,說道:
“任從娘子打,只怕娘子閃了手。”那淫婦淫心飛動,便摟起賊禿,道:“我終不成當(dāng)真打
你?”賊禿便抱住這淫婦,向前卸衣解帶,了其心愿。好半日,兩個云雨方罷。那賊禿摟住
這淫婦,說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無怨;只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時
的恩愛快活,不能彀終夜歡娛,久后必然害殺小僧。”那淫婦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
思一條計了;我家的老公個月到有二十來日當(dāng)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后門里伺
候,若是夜晚,他一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入來不妨。只怕五
更睡著了,不知省覺,那里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后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
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曉。”賊禿聽了這話,大喜
道:“妙哉!你只顧如此行。我這里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淫婦
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誤約。”那淫婦連忙再整云
鬟,重勻粉面,開,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了酒
面,已在寺門前伺候。那賊禿直送那淫婦到山門外。那淫婦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
家,不在話下。說這賊禿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過活,
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只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賊禿喚
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鋃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
怎敢受祿?日常又承師父的恩惠。”賊禿道:“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
買道度牒剃你為僧。這些銀子權(quán)且將去買衣服穿著。”原來這賊禿日常時只是教師哥不時送
些午齋與胡道;待節(jié)下又帶挈他去誦經(jīng),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尋思道:“他今日又
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磕z胡道便道:“師父但有使令小道處,即當(dāng)向
前。”賊禿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說時,我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
后門首但有香桌兒在外面時,便是教我來。我難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可去。
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里后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聽叫
佛,我便出來。”胡便道:“這個*ぞ釵v。”當(dāng)時應(yīng)允了。其日,先來潘公后門討齋飯。
只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在后門里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
里面這淫婦聽得了,便出來問道:“你這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yīng)道:“小道便
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佛天歡喜。”那淫婦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
樓上取一串銅錢來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zhuǎn)背便對淫婦說道:“小道便是海師父心腹之人,
特地使我先來探路。”淫婦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
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取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淫婦來到樓上,把心腹
之事對迎兒說。奴才但得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說楊雄此日正該當(dāng)牢,未到晚,先來取
了鋪蓋去監(jiān)里上宿。這迎兒夜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早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后
門外。那婦人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cè),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一嚇,道:
“誰?”那人也不答應(yīng)。這淫婦在側(cè)邊伸手便扯去他頭巾,露出光頂來,輕輕地罵一聲:
“賊禿!倒好見識!”兩個抱摟著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香桌兒,關(guān)上了后門,也自去睡
了。他兩個當(dāng)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正好睡哩,
只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賊禿和淫婦一齊驚覺。那賊禿披衣起來,道:“我去也。
今晚再相會。”淫婦道:“今后但有香桌兒在后門外,你便不可負(fù)約。如無香桌兒在后門,
你便切不可來。”賊禿下,淫婦替他戴上頭巾。迎兒關(guān)了后門,去了。但是楊雄出去當(dāng)牢上
宿,那賊禿便來。家中只有這個老兒,未晚先自要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做了一了;只要瞞
著石秀一個。那淫婦淫發(fā)起來,那里管顧。這賊禿又知了婦人的滋味,便似攝了魂魄的一
般。這賊禿只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淫婦專得迎兒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往來戲耍,
將近一月有余。且說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里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
下,又不曾見這賊禿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只聽得報曉頭陀直來
巷里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乖覺的人,早瞧了九分,冷地里,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
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里敲木魚叫佛?*琗⑥野i疑!”當(dāng)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
時分,石秀正睡不著,只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里來,到后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
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里張時,只見一個人,戴頂
頭巾,從黑影里,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后便是迎兒關(guān)門。石秀瞧到十分,恨道:“哥
哥如此豪杰,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dāng)!”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
前掛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后,逕到州衙前來尋楊雄。好行至州橋
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里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
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三杯,且來這里坐一坐。”楊雄把這石
秀引到州橋下一個樓上,揀一處僻靜閣兒里,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
案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只低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人,便問道:“兄弟心中有些
不樂,莫不家里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
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么?”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
秀道:“哥哥每日出來,只顧承當(dāng)官府,不知背后之事。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
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xì),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后
怪。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
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里還血盆懺愿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只聽得一個頭陀
直來巷內(nèi)敲木魚叫佛,那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個賊禿,戴頂頭
巾,從家里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
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再來敲門。那
必然從后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fā)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
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fā)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
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只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里不尋節(jié)級!
知縣相公后花園里坐地,教尋節(jié)級來和我們使棒??熳撸】熳?!”楊雄便分付石秀道:“大
官喚我,只得去應(yīng)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當(dāng)下自歸來家里,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
里歇息。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后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
了十大賞鍾。楊雄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酒。至晚,得大醉,扶將歸來。那淫婦見
丈夫醉了,謝了眾人,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盞。楊雄坐在上,迎兒去脫靴
鞋,淫婦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見他來除巾幘,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發(fā)醒時
言。”指著那淫婦,罵道:“你這賤人!這賊妮子!好歹我要結(jié)果了你!”那淫婦了一驚,
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睡,一頭口里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你這淫
婦!你這*磡A這*甧j蟲口里倒涎!你這*磡A這*磡q不到得*援韙F你!”那淫婦那里敢
喘氣,直待楊雄睡著。看看到五更,楊雄醉醒了,討水。那淫婦起來舀碗水遞與楊雄了,桌
上殘燈尚明。楊雄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淫婦道:“你得爛醉
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脫衣裳,只在后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淫婦
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來只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
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得三杯。你家里也自安排些請他。”那淫婦便不應(yīng),自坐在踏上,眼淚汪
汪,口里嘆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么了煩惱?”那淫婦
掩著淚眼只不應(yīng)。楊雄連問了幾聲,那淫婦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上,扯起他在床上,務(wù)要
問他為何煩惱。那淫婦一頭哭,一面口里說道:“我爹娘當(dāng)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
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拋!今日只為你十分豪杰,嫁得個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
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fù)你,我不做主?”那淫婦道:“我本待不說,又怕你看他道兒;
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么地來?”那淫婦道:“我說與
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rèn)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后看看放出剌來,見你不歸
時,時??戳宋遥f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睬他,不是一
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項,這廝從后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伸只手來
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
笑話裝你的幌子;巴得你歸來,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了他!你兀自來問石
秀兄弟怎的!”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
識!”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
說道:“牢了的牲口腌了罷,從今日便休要買賣!”一霎時,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
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只見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
道:“是了;因楊雄醉后出言,走透了消息,倒這婆娘使個見識攛掇,定反說我無禮,教他
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辯,教楊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里
收拾了包里。楊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里,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
“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并無
分文來去。如有毫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由他自去了。這石
秀只在近巷內(nèi)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jié)義,我若不明白
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恨我,我也分別不得,務(wù)要與他
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dāng)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里住了兩
日,去楊雄門前探聽,當(dāng)晚只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dāng)牢,我且做些
工夫看便了。”當(dāng)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
踅到楊雄后門頭巷內(nèi);伏在黑影里張時,好交五更時候;只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
頭探腦。石秀閃在頭陀背后,一只手扯住頭陀,一只手把刀去子上閣著,低聲喝道:“你不
要掙扎!若高做聲便殺了你!你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
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
教我只看后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五更里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石
秀道:“他如今在那里?”頭陀道:“他還在他家里睡覺;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
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手里先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
被石秀將刀就頸下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石秀穿上直掇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
魚直敲入巷里來。那賊禿在上,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
賊禿隨后從門里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顧敲做甚么!”石
秀也不應(yīng)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做聲!高做聲便殺了你!只
等我剝了衣服便罷!”那賊禿知道是石秀,那里敢掙扎做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
著不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搠死了,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
一捆包了,再回客房里,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guān)上了,自去睡,不在話下。說本處城
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中五更,挑著擔(dān)糕粥,點著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
市。正來到死邊過,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dān)糕粥傾潑在地下。只見小猴子叫道:“苦也!
一個和尚醉倒在這里!”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腥血,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
得,都開了門出來,點火照時,只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尸首躺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
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禍從天降,災(zāi)向地生。畢竟王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病關(guān)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
話說當(dāng)下眾鄰舍結(jié)住王公,直到薊州府里首告。知府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
挑著一擔(dān)糕粥,潑翻在地下??磿r,有兩個死在粥里: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
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粥糜營生,只是五更出來趕
趁。今朝得起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只顧走,不看下面,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
可憐!只見血淥淥的兩個死,又一驚!叫起鄰舍來,倒被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辦察!”知
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dāng)方里甲帶了忤作公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干公等,下來簡驗
尸首,明白回報。眾人登場看檢已了,回州稟復(fù)知府:“被殺死僧人系是報恩寺黎裴如海。
傍邊頭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兇刀一
把。只見頂上有勒死傷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
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繇。知府也沒個決斷。當(dāng)案孔目稟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
體,必是和那頭陀干甚么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干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尸
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
得是。”隨即發(fā)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話下。前頭巷里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只曲兒,唱道:
堪笑報恩和尚,撞著前生障;將善男瞞了,信女勾來,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歡暢。怎極樂觀
音方接引,蚤血盆地獄塑來出相?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記多心經(jīng)上。到如
今,徒弟度生回,連長老盤街巷。若容得頭陀,頭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到得無
常勾帳。只道目蓮救母上西天,從不見這賊禿為娘身喪!后頭巷里也有幾個好事的子弟,聽
得前頭巷里唱著,不服氣,便也做只臨江仙唱出來賽他,道:淫戒破時招殺報,因緣不爽分
毫。本來面目忒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放屠刀!大和尚今朝圓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騷。頭
陀刎頸見相交,為爭同穴死,誓愿不相饒。兩只曲,條條巷都唱動了。那婦人聽得,目瞪口
呆,不敢說,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楊雄在薊州府里,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里早知了
些個,尋思:“此一事準(zhǔn)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閑些,且去尋
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只聽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楊雄回過頭
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
話。”把楊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內(nèi),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么?”楊雄道:“兄弟,你休
怪我。是我一時之愚蠢,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說兄弟許多不是。我今特來尋賢
弟,負(fù)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別
樣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出和尚頭陀的衣裳。
“盡剝在此!”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
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dāng)?shù)娜?,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p>
奸,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不錯殺了人?”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石秀
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
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
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
等候著,當(dāng)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不是上
著?”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說謊!”石秀道:
“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我
明日準(zhǔn)定和那賤人來,你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楊雄當(dāng)下
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里辦事;至晚回家,并不提起,亦不說甚,只和每日一般;次
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怪我,說有舊愿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
外岳廟里那炷香愿,未曾還得。今日我閑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
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心愿是當(dāng)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
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些素飯,燒湯洗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雇轎子。
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楊雄又來客店里相約石秀:“飯罷
便來,兄弟,休。”石秀道:“哥哥,你若得來時,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
來。我自在上面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閑人上來。”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了早
飯。那婦人不知有此事,只顧打扮的整整齊齊。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
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回。”那婦
人上了轎子,迎兒跟著,楊雄也隨在后面。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上翠
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兩個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原來這座翠屏山在薊州東
門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亂墳;上西一望,盡是青草白楊。并無舍寺院。當(dāng)下楊雄把婦人到
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拔去管,搭起轎,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怎地來這山
里?”楊雄道:“你只顧且上去。轎夫,只在這里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fā)打發(fā)你酒錢。”
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只在此間伺候便了。”楊雄引著那婦人并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
層山坡,只見石秀坐在上面。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
去了。”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里。石秀便把包里腰刀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
拜揖。”那婦人連忙應(yīng)道:“叔叔怎地也在這里?”一頭說,一面肚里吃了一驚。石秀道:
“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diào)戲你,又將手摸著你胸
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里無人,你倆個對得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只
顧說甚么?”石秀睜著眼道:“嫂嫂!你怎么說?”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
甚么?”石秀道:“嫂嫂!嘻!”便打開包里,取出海黎并頭陀的衣服來,撤放地下,道:
“你認(rèn)得么?”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
“此事只問迎兒!”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前面,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如
何在和尚房里入奸,如何約會把香桌兒為號,如何教陀頭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
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
你。”如何僧房中酒;如何上樓看佛牙;如何趕他下樓看潘公酒醒;第三日如何頭陀來后門
化齋飯;如何教我取銅錢布施與他;如何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dāng)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
放出后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去報知和尚;如何海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娘子
扯去了露出光頭來;如何五更聽敲木魚響,要看開后門放他出去;如何娘子許我一副釧鐲,
一套衣裳,我只得隨順了;如何往來已不止數(shù)十遭,后來便殺了,如何又與我?guī)准罪?,?/p>
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diào)戲一節(jié),“這個我眼里不曾見,因此不敢說。只此是實,并無虛
謬。”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我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
問嫂嫂備細(xì)緣繇!”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兒休
賴,再把實情對我說,饒你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
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從頭備細(xì)原
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來結(jié)拜我父
做干爺;做好事日,如何先來下禮;我遞茶與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如何石叔叔出來了,連
忙去了;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來;半夜如何到布前我的手,便教我還了愿好;如何
叫我是娘子,騙我看佛牙;如何求我圖個長便;何何教我反問你,便捻得石叔叔出去;如何
定要我把迎兒也與他,說:不時我便不來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怎地對哥哥倒說我
來調(diào)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
與他;也是前兩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說,這早晨把來支吾;實是叔叔并不曾恁地。”石秀
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
人的頭面,剝了衣裳,然后我自伏侍他!”石秀便把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
裙帶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把迎兒的首飾也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
他做甚么!一發(fā)斬草除根!”楊雄應(yīng)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
不好,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
道:“嫂嫂!不是我!”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得。楊
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
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
窩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件事分開了,卻將釵
釧首飾都拴在包里里了。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奸夫,一
個淫婦,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
行。”楊雄道:“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
投那里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rèn)得他那里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
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jié)識天下好漢。誰不
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后易,免得后患。我卻
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們。”石秀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fā)放
心。前著,哥哥認(rèn)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里和我酒的那兩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
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里,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
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
城事發(fā)住,如何脫身?放著包里里見有若干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人同去也彀用
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fā),不可遲滯,我們只好望山后
走。”石秀便背上包里,拿了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樸刀。待要離古墓,只見松樹
后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干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聽得
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認(rèn)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
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dāng);曾在薊州府里官司,是楊雄救了;
人都叫他做鼓上蚤。當(dāng)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里?”時遷道:“節(jié)級哥哥聽稟:小
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里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沖撞。聽
說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dāng),幾時是了?跟隨得二位哥哥
上山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納壯
士,那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認(rèn)得小路去。”當(dāng)下引了楊
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里等到紅日平西,不見
三個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只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
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是老鴉奪那肚腸,以此聒噪。轎夫看了,著一驚,慌忙回
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里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忤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尸
首。已了,回復(fù)知府,稟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云副在松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
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xì)詢問潘
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jié)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細(xì)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
和尚通奸。那女使頭陀做。想石秀那道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
女使無疑。*ψw是如此。只拿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dāng)即行移文書,捕獲楊雄,石
秀。其余轎夫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尸首殯葬,不在話下。再說楊雄,石
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早望見一
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店小二待關(guān)門,只
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yuǎn),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
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
么?”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上有兩只鍋干凈,客人自用不
妨。”時遷問道:“店里有酒肉賣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
去,只剩得一酒在這里,并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理會。”小二
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只釵兒,把與店小
二,先回他這酒來,明日一發(fā)算帳。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里面掇出那酒來開了,將一碟兒
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手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
地酒;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來。石秀看見店中檐下插著十?dāng)?shù)把好樸刀,問小二道:“你家
店里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yīng)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么
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
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凜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里方圓三十里,
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為‘祝氏三杰。’莊前莊后有五七百人家,都
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樸刀與他。這里喚作祝家店。常有數(shù)十個家人來店里上宿,以此分下
樸刀在這里。”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里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yuǎn),只恐他那
里里賊人來借糧,因此準(zhǔn)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樸刀用,如何?”小
二哥道:“這個使不得,器械上都編著字號。我小人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
輕。”石秀道:“我自取笑你,你便慌。且只顧酒。”小二道:“小人不得了,先去歇了。
客人自便,寬飲幾杯。”小二哥去了。楊雄,石秀,又自了一回酒。只見時遷道:“哥哥,
要肉么?”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里得來?”時遷嘻嘻的笑著去上提出一只
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里得這雞來?”時遷道:“小弟卻去后面凈水,見這只雞在籠
里,尋思沒甚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后面,就那里得干凈,得熟了,把來與
二位哥哥。”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石秀笑道:“還未改本行!”三個笑了
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了,一面盛飯來。只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
后去照管;只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籠里看
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報曉的雞?”時
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只雞來,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里的
那里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了,鷂鷹撲去了?我怎地得知?”小二道:
“我的雞在籠里,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直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
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nèi)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
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里討野火!只
我店里不比別處客店∶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
泊好漢,你怎么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我去?”小二叫
一聲:“有賊!”只見店里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逕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
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拳打腫了臉,做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
后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吃了飯走了罷。三個當(dāng)下吃飽了,
把包里分開背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架子上揀了一條好樸刀。石秀道:“左右只是
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前尋了把草,里點個火,望里面四下燒著??茨遣莘勘伙L(fēng)一
煽,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三個人行了兩
個更次,只見前面后面火把不計其數(shù);約有一二百人,發(fā)著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
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即
走!”說猶未了,四下里合攏來。楊雄當(dāng)先,石秀在后,時遷在中,三個挺著樸刀來戰(zhàn)莊
客。那夥人初時不知,輪著棒趕來,楊雄手起樸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面的便走,后面的
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莊客見說殺傷了十?dāng)?shù)人,都是要性命的,
思量不是頭,都退去了。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莶堇锸娉鰞砂褤蟻?,
正把時遷一撓搭住,拖入草窩里去了。石秀急轉(zhuǎn)身來救時遷,背后又舒出兩把撓來,得楊雄
眼快,便把樸刀一撥撥開,望草里便戳。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
戰(zhàn):“顧不得時遷了,且四下里尋路走罷。”見遠(yuǎn)遠(yuǎn)的火把亂明,小路又無叢林樹木,得有
路便走,一直望東邊去了。眾莊客四下里趕不著,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
送祝家莊來。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
里買碗酒飯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望村店里來,倚了樸刀坐下,叫酒保取些來,就做些
飯。酒保一面下菜蔬,燙將酒來。方欲待,只見外面一個大漢走入來,生得臉方腮,眼鮮耳
大,貌丑形,穿一領(lǐng)茶褐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系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
“大官人教你們挑了擔(dān)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yīng)道:“裝了擔(dān),少刻便送到莊上。人分付
了,便轉(zhuǎn)身;又說道:“快挑來!”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前面過。楊雄認(rèn)得他。便叫一
聲“小郎,你如何在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轉(zhuǎn)頭來看了一看,也認(rèn)得,便叫道:“恩
人如何來到這里?”望著楊雄便拜。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莊盟誓成虛謬,眾
虎咆哮起禍殃。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撲天雕兩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話說當(dāng)時楊雄扶起那人來叫與石秀相見。石秀便問道;“這位兄弟是誰?”楊雄道;
“這個兄弟,姓杜,名興,祖貫是中山府人氏。因為面顏生得,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臉兒。上
年間,做買賣,來到薊州,因一口氣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官司監(jiān)在薊州府里,楊雄見他說
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維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會。”杜興便問道;“恩人為何公事來到
這里?”楊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薊州殺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
宿,因同一個來的火伴時遷偷了他店里報曉雞,一時與店小二鬧將起來,性起,把他店里都
燒了。我三個連夜逃走。不提防背后趕來。我兄弟兩個搠翻了他幾個,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
把撓,把時遷搭了去。我兩個亂撞到此。正要問路,不想遇見賢弟。”杜興道;“恩人不要
慌。我叫放時遷還你。”楊雄道;“賢弟少坐,同飲一杯。”三人坐下,當(dāng)下飲酒。杜興便
道;“小弟自從離了薊州,多得恩人的恩惠;來到這里,感承此間一個大官人見愛,收錄小
弟在家中做個主管,每日撥萬論千盡托付與杜興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鄉(xiāng)去。”楊雄
道;“這大官人是誰?”杜興道;“此間獨龍岡前面有三座人岡,列著三個村坊;中間是祝
家莊,西邊是扈家莊,東邊是李家莊。這三處莊上,三村里算來總有一二萬軍馬人家。惟有
祝家莊最是豪杰。為頭家長喚做祝朝奉,有三個兒子名為祝氏三杰;長子祝龍,次子?;ⅲ?/p>
三子祝彪。又有一個教師,喚做鐵棒欒廷玉,此人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莊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
莊客。西邊那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做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個
女兒最英雄,名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雙刀,馬上如法了得。這里東村上是杜興的主
人,姓李名應(yīng),能使一條渾鐵點鋼,背鐵飛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沒。這三村結(jié)下生死
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兇,遞相救應(yīng)。惟恐梁山泊好漢過來借糧,因此三村準(zhǔn)備下抵?jǐn)?/p>
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莊上見了李大官人,求書去搭救時遷。”楊雄又問道;“你那李大官
人。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雕的李應(yīng)?”杜興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聽得獨龍
岡有個撲天雕李應(yīng)是好漢,原來在這里。多聞他真?zhèn)€了得,是好男子,我們?nèi)プ咭辉狻?#8221;楊
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三個離了村店。便引楊雄,石秀來到李家莊上。楊雄看時,真?zhèn)€好大
莊院。外面周迥一遭港;粉墻傍岸,有數(shù)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門外一座吊橋接著莊門;
入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余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杜興道;“兩位哥哥在此
少等。待小弟入去報知,請大官人出來相見。”杜興人去不多時,只李應(yīng)從里面出來。杜興
引楊雄,石秀上廳拜見。李應(yīng)連忙答禮,便教上廳請坐。楊雄,石秀再三謙讓,方坐了。李
應(yīng)便教取酒來且相符。楊雄,石秀兩個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書與祝家莊來救時遷性命,
生死不敢有忘。”李應(yīng)教請門館先生來商議,修了一封書緘,填寫名諱,使個圖書印記,便
差一個副主管了,備一匹快馬,去到那祝家莊,取這個人來。那副主管領(lǐng)了東人書札,上馬
去了。楊雄、石秀拜謝罷。李應(yīng)道;“二位壯士放心。小人書去,便當(dāng)放來。”楊雄、石秀
又謝了。李應(yīng)道;“且請去后堂,少敘三杯等待。”兩個隨進里面,就具早膳相待。飯罷,
了茶,李應(yīng)問些法;見楊雄,石秀說得有理,心中甚喜。已牌時分,那個副主管回來。李應(yīng)
喚到后堂,問道;“去取的這人在那里?”主管答道;“小人親見朝奉下了書,倒有放還之
心,后來走出祝氏三杰,反焦躁起來,書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應(yīng)失驚
道;“他和我三家村里結(jié)生死之交,書到便當(dāng)依允。如何恁地起來?必是你說得不好,以致
如此!杜主管,你須自去走一遭,親見祝朝奉,說個仔細(xì)緣由。”杜興道;“小人愿去。只
求東人親筆書緘,到那里方肯放。”李應(yīng)道;“說得是。”急取一幅花箋紙來,李應(yīng)親自寫
了書札,封皮面上,使一個諱字圖書,把與杜興接了。后槽牽過一匹快馬,備上鞍轡,拿了
鞭子,便出莊門,上馬加鞭,奔祝家莊去了。李應(yīng)道;“二位放心,我這親筆書去,少刻定
當(dāng)放還。”楊雄,石秀深謝了。留在后堂,飲酒等待??纯刺焐恚灰姸排d回來。李應(yīng)
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見莊客報道;“杜主管回來了。”李應(yīng)便道;“幾個人回來?”
莊客道;“只是主管獨自一個跑將回來。”李應(yīng)搖著頭道;“又入怪!往常這不是這等兜
搭,今日緣何恁地?”走出前廳。楊雄、石秀都跟出來。只見杜興下了馬,入得莊門,見他
模樣,氣得紫漲了面皮,咨牙露嘴,半晌說不得話。李應(yīng)道;“你且言備細(xì)緣故,怎么地
來?”杜興氣定了,方道;“小人了東人書札,到他那里第三重門下,好遇見祝龍,?;?,
祝彪弟兄三個坐在那里。小人聲了三個喏。”祝彪喝道;“你又來則么?”小人躬身稟道;
“東人有書在此,拜上。”祝彪那變了臉,罵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事!早晌使個潑男
女來這里下書,要討那個梁山泊賊人時遷!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又來怎地?”小人說
道;‘這個時遷不是梁山泊夥內(nèi)人數(shù);他是自薊州來的客人,要投見敝莊東人。不想誤燒了
官人店屋,明日東人自當(dāng)依舊蓋還。萬望俯看薄面,高貴手,寬恕,寬恕。’祝家三個都叫
道;‘不還!不還!’小人又道;‘官人請看,東人親筆書札在此。’祝彪那接過書去,也
不拆開來看,就手扯得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莊門。祝彪,祝虎發(fā)話道;‘休要惹老爺性
發(fā)!把你那*小人本不敢盡言,實被那三個畜生無禮,說;‘把你那李*磡儺陵豪*,也做梁
山泊強寇解了去!’又喝叫莊客原拿了小人,被小人飛馬走了。于路上氣死小人!叵耐那,
枉與他許多年結(jié)生死之交,今日全無些仁無!’李應(yīng)聽罷,心頭那把無明業(yè)火高舉三千丈,
按捺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楊雄,石秀諫道;“大大官人息怒。休為小人
們便壞了貴處義氣。”李應(yīng)那里肯聽,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后獸面掩心,掩一
領(lǐng)大紅袍,背胯邊插著飛刀五把,拿了點鋼,戴上鳳翅盔,出到莊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
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上馬,帶領(lǐng)二十余騎馬軍。楊雄,石秀也抓扎起,挺著樸刀,跟著李
應(yīng)的馬,逕奔祝家莊來。日漸銜山時分,早到獨龍岡前,便將人馬排開。原來祝家莊又蓋得
好;占著這座獨龍山岡,四下一遭港,那莊正造在岡上,有三層城墻,都是頑石壘砌的,約
高二丈;前后兩座莊門,兩條吊橋;墻里四邊都蓋窩鋪,四下里遍插著刀軍器;門樓上排著
戰(zhàn)鼓銅鑼。李應(yīng)勒馬在莊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毀謗老爺!”只見莊門開處,擁出五六
十騎馬來。當(dāng)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上坐著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李應(yīng)指著大罵道;“你這廝口
邊奶腥未退,頭上胎發(fā)猶存!你爺與我結(jié)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護村坊!你家有事
情,要取人時,早來早放;要取物件,無有不奉!我今一個平人,二次付書來討,你如何扯
了我的書札,恥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雖和你結(jié)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協(xié)意,
共捉梁山泊反賊,掃清山寨!你如何結(jié)連反賊,意在謀叛?”李應(yīng)喝道;“你說他是梁山泊
甚人?你這廝平人做賊,當(dāng)?shù)煤巫铮?#8221;祝彪道;“賊人時遷已自招了,你休要在這里胡說亂
道!摭掩不過!你去便去!不去時,連你捉了也做賊人解送!”李應(yīng)大怒,拍坐下馬,挺手
中,便奔祝彪。祝彪縱馬去戰(zhàn)李應(yīng)。兩個就獨龍岡前,一來一往,一下一下,斗了十七八
合。祝彪戰(zhàn)李應(yīng)不過,撥回馬便走。李應(yīng)縱馬趕將去。祝彪把橫擔(dān)在馬上,左手拈弓,右手
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較親,背翻身一箭,李應(yīng)急躲時,臂上早著。李應(yīng)翻筋斗墜下
馬來。祝彪便勒馬來搶來。楊雄,石秀見了,大喝一聲,挺兩把樸刀直奔祝彪馬前殺將來。
祝彪抵當(dāng)不住,急勒回馬便走;早被楊雄一樸刀戳在馬后股上;那馬負(fù)疼,壁直立起來,險
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得隨從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來。楊雄,石秀見了,自思又無衣甲遮
身,只得退回不趕。杜興早自把李應(yīng)救起上馬先去了。楊雄,石秀跟了眾莊客也走了。祝家
莊人馬趕了二三里路,見天色晚來,也自回去了。杜興扶著李應(yīng),回到莊前,下了馬,同入
后堂坐定,宅眷都出來看視,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瘡藥敷了瘡口,連夜在后堂
商議。楊雄、石秀與杜興說道;“既是大官人被那無禮,又中了箭,時遷亦不能彀出來,都
是我等連累大官人了。我弟兄兩個只得上梁山泊去懇告晁,宋二公并眾頭領(lǐng)來與大官人報
讎,就救時遷。因辭謝了李應(yīng)。”李應(yīng)道;“非是我不用心,實出無奈,兩位壯士只得休
怪。”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楊雄,石秀那里肯受。李應(yīng)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
兩個方收受,拜辭了李應(yīng)。杜興送出村口,指與大路。杜興作別了,自回李家莊,不在話
下。且說楊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來,早望見遠(yuǎn)遠(yuǎn)一處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兒直挑出來。兩
個到店里買些酒,就問路程。這酒店是梁山泊新添設(shè)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兩個一面
酒,一頭動問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見他兩個非常,便來答應(yīng)道;“這兩位客人從那里
來?要問上山去怎地?”楊雄道;“我們從薊州來。”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
么?”楊雄道;“我乃是楊雄。這個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
“小子不認(rèn)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回來,多曾稱說兄長,聞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
且喜。”三個禮罷,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
待,推開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共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羅搖過船來。
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早見戴宗、楊林下山
來迎接。俱各禮罷,一同上至大寨里。眾頭領(lǐng)知道有好漢上山,都來聚會大寨坐下。戴宗、
楊林引楊雄、石秀上廳參見晁蓋、宋江并眾頭領(lǐng),相見已罷,晁蓋細(xì)問兩個跡。楊雄、石秀
把本身武藝投托入夥先說了。眾人大喜,讓位而坐。楊雄漸漸說道;“有個來投托大寨同入
夥的時遷,不合偷了祝家店里報曉雞,一時爭鬧起來,石秀放火,燒了他店屋,時遷被捉。
李應(yīng)二次修書去討,怎當(dāng)祝家三子監(jiān)持不放,誓要捉山寨里好漢,且又千般辱罵。叵耐那十
分無禮!”不說萬事皆休;然說罷,晁蓋大怒,喝叫;“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
來!”宋江慌忙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yuǎn)千里來此協(xié)助,如何要斬他?”晁蓋道;
“俺梁山泊好漢自從并王倫之后,便以忠義為主,全施恩德于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
折打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這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因
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尸首級去那里號令。我親領(lǐng)軍馬去洗蕩那個村
坊,不要輸了銳氣!孩兒們!快斬了報來!”宋江勸住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所
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來?豈是這二位賢弟要玷辱十寨!我
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要和俺山寨對敵了。哥哥權(quán)且息怒。即日山寨人馬數(shù)多,錢糧
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倒來吹毛求疵,因此正好乘勢去拿那。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
年糧食。非是我們生事害他,其實那無禮!只是哥哥山寨之主,豈可輕動?小可不才,親領(lǐng)
一支軍馬,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蕩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與不折
報仇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yīng)
上山入夥。”吳學(xué)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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