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環(huán)境學者眼中的江南水鄉(xiāng)

2019.02.11

■戴星翼

春暖江南景氣新。人們又將迎來一年中游江南、品江南的最好時節(jié)。每逢此時，江南民眾的文心常如新芽般就待破土而出。江南的風，江南的景，江南的詩，江南的畫，皆是滋養(yǎng)。

前不久，在由上海市規(guī)劃和自然資源局主辦、上海城市公共空間促進中心協(xié)辦的首期“品·筑論壇”上，復旦大學環(huán)境科學與工程系教授、復旦新農村研究院副院長戴星翼教授帶來自己對“水鄉(xiāng)文化”的理解。作為一位長期深耕于資源與環(huán)境學的學者，他在揭示“水鄉(xiāng)之脈”與“水鄉(xiāng)之質”之余，不忘以環(huán)境學人的立場提示今天的人們——

江南最美的風、景、物，只為珍惜水鄉(xiāng)的人而生。

水網如命脈

決定了水鄉(xiāng)的生活哲學

在漫長的歲月里，長江每年攜數億噸泥沙傾瀉而下，形成了廣大而肥沃的三角洲平原。不過，這種沖積過程并非均勻的“撒胡椒面”。大致上，沿江一帶沉積速度會更快些。由于海潮的頂托作用，大部分泥沙堆積在這一帶，構成沙堤狀地帶。就南岸而言，自江陰開始向東南延伸，直至金山的漕涇附近，并與錢塘江北岸沙堤連接。由此圍起來的一大片土地，構成了太湖平原。

說起來，沿江的地勢反而高一些。滆湖、太湖及其以東、以南的湖泊群一帶地勢則較低。在上海，沿江的寶山、浦東等地勢較高，海拔最低的反而是青浦西部和松江的泖港一帶。

同樣是江南，沿江和湖泊群之間既有共同之處，也有差異。共同之處在于，兩類地區(qū)都是通過圍墾而最終成陸。一次圍墾形成的由堤岸圍成的地塊稱之為“圩”。由于長江下游，包括其內河水系是感潮帶，圍墾形成的土地必須抵御潮水的侵襲，因此需要構筑較高的堤岸。筑堤需要取土，方式是在其內側開河取土，于是堤下便形成了新的河道。新圩便是堤岸和河道閉合環(huán)繞的土地。

而不同之處在于，沿江由于沙洲形成較快，地勢較高，圍墾范圍也較大，河道更為橫平豎直，顯得規(guī)整。而太湖盆地由于是湖泊、沼澤地貌，其淤積主要是沼澤化過程所致。換言之，以水體生物的繁衍、死亡、腐敗、沉積為主，河流帶來的泥沙沉積為輔。其過程相對緩慢，而且受地形地貌和水文狀況影響較大。其成陸較為不規(guī)則，圍墾形成的圩規(guī)模較小，開挖的河道也更為蜿蜒曲折。

隨著歲月流逝，新開墾的圩區(qū)越來越多，層層疊疊的圩促成了三角洲平原的擴張。而隨著新圩的形成，舊圩區(qū)的堤岸失去了防潮防澇功能，逐步矮化，成了鄉(xiāng)間主要道路的路基。而原先閉環(huán)的河道則相互連通，形成了水網。

該水網的功能太重要了，取用水、抗旱、排澇、通航，而且水系越完善，其功能也越強大。使人們越來越依賴水系，也更愿意投入于水系。

逐步地，江南水鄉(xiāng)形成了由四級河道構成的完善的水網。第一級可稱之為國家級河道，太湖流域有吳淞江、黃浦江、望虞河、大運河等。這些河道的開挖疏浚往往需要國家的力量，如歷史上吳淞江的幾次疏浚，都需要封建王朝免去地方幾年賦稅予以支持。其次為州縣級，要求動用地方政府財力，并在民間支持下開展。再往下是鄉(xiāng)紳在政府支持下開展。最低的層面，則是鄰里合力所致，乃至單門獨戶開挖的泯溝和宅溝。

由于水系事關每個農戶的利益，開挖河道、興修水利在幾千年文明史上，成了水鄉(xiāng)人民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生活哲學，一種天經地義。

柔順、精致、清潔讓江南水鄉(xiāng)如此不同

幾千年水網的不斷完善和維護，也是一種水鄉(xiāng)文明的鍛造過程。

其一，水鄉(xiāng)造就了江南柔和的民風。這是因為，水利要求合作，合作要求協(xié)調和商量，要求組織和服從組織，要求尊重契約。

無論是疏浚吳淞江這樣的龐大工程，還是鄰里一起“揇河泥”，莫不如此。更具體一些，如果是大工程，則更需要權威、組織和民眾的服從；如果是小型水利活動，則更鍛煉人們的合作、妥協(xié)、談判和契約精神。不服從或不合作現象總會存在，但這樣的人會受到鄙視和排斥，其損失會是慘重的。于是，幾千年的水利史，不僅造就了詩畫江南，也成就了民眾柔順的性格。江南之所以成為我國商品經濟發(fā)育繁盛最早的地區(qū)，與此有著密切的關系。

其二，水網的建設和維護需要持續(xù)的投入，又被所有社會成員極為依賴。不難理解，同時具備這兩個特點的事物，可以被看作社會的基礎設施。也就是說，傳統(tǒng)社會的水網，相當于今天的電網、道路和給排水體系。即便是在經濟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基礎設施的建設和運行也是大事情，總意味著高成本和大投入，更何況是生產力落后的古代。因此，為了與水網建設和維護的高成本相匹配，人們必須追求單位面積的高產出。廣種薄收與依賴水網的江南注定格格不入。

即便在地廣人稀如崧澤和良渚文化的時代，由于沼澤地帶生存不易，其選擇的生產生活之地也必須維持較高的密度。而后來建成水網的地區(qū)更必須維持較高的人口密度，必須精耕細作，讓有限的土地資源和水網基礎產生最大的價值。

再則，由于存在漫長的農閑，能夠集中體現江南老百姓精致、精細和精美的，莫過于庭院經濟——小小庭院中，經濟活動種類多的可達幾十種；所謂“男耕女織”在江南發(fā)展到登峰造極時，表現為豐富的家庭手工業(yè)與土地的結合。較高的密度會促進分工，細化的分工則導致交換，并進一步促進市鎮(zhèn)體系的發(fā)展?！八山?、盛澤綢”都曾號稱“日出萬匹，衣被天下”。由此還導致江南的老百姓講究與眾不同，追求個性和工匠精神。

傳統(tǒng)社區(qū)因其封閉性，人們還非常在乎面子并為此展開競爭。但水鄉(xiāng)農民的互相競爭通常不是“斗富”，而是比誰更別出心裁、更心靈手巧：種瓜比誰的甜，釀酒比誰的醇，姑娘出嫁時最值得向人們夸耀的是她親手織的土布。這種追求匯集在村鎮(zhèn)層面，便孕育出了層出不窮的江南特產。

其三，水鄉(xiāng)人必須清潔。江南氣候溫暖濕潤，不清潔是要人命的。漫長的歷史也許會淘汰各種骯臟，換言之，傳染病會抹掉那些不講究衛(wèi)生的家庭。久而久之，清潔就成為人們的生存策略和審美標準——

在傳統(tǒng)農村，衣服上的補丁不是問題，臟兮兮才會受人鄙視；家境貧困會受到同情，但家里的抹布沒洗干凈會成為家長里短的談論對象；人們會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保持水井的清潔以確?？梢燥嬎荚?。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種審美觀，“干干凈凈”幾乎滲透到所有領域。

柔順、精致、清潔是否足以成為江南水鄉(xiāng)文化的靈魂，我們不得而知。但這些特征深刻影響著江南的文學、哲學、美術和音樂等一切上層領域，是可以觀察到的。

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如何理解江南水鄉(xiāng)文化的唯一性。世界上大河三角洲很多，沼澤地也很多。尼羅河三角洲和恒河三角洲人口密集而歷史悠久，甚至長江北側的蘇北里下河地區(qū)與江南水鄉(xiāng)相比，差別還是很明顯的。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四級水網構成的人與自然的互動方式。這種方式的獨特性，決定了江南水鄉(xiāng)文化的唯一性。

快談

愛護家園何以如此重要

解放周一：很多人對您的第一印象是一位環(huán)境科學與工程方面的學者，經常要跟霧霾治理、垃圾填埋場選址、水環(huán)境系統(tǒng)治理這樣的問題打交道。這次是怎樣一個機緣巧合，讓您關注到了“江南水鄉(xiāng)文明的過去與未來”這樣一個人文氣息濃厚的話題？

戴星翼：嚴格來說，環(huán)境科學這門學科從來不是一個獨立的科學，它和很多學科都有交集。所以我們內部經常說，環(huán)境科學的核心就是沒有核心。無論是哪門學科、哪種知識技能，只要能拿過來幫助環(huán)境問題的研究和解決就行。

我本人的學術研究起點其實是文化人類學。其中有一個分支，叫生態(tài)人類學。生態(tài)人類學有一個基本觀點：一個地方的文化形成，是其居民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長久互動的結果。基于這個觀點，我們大致就能回答，陜北民歌為什么是這個樣子？西南民族舞蹈為什么是那番模樣？

那么，作為我自己，一個上海崇明人，有一組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那就是，江南的文化是怎么來的？人們一般都認為江南的文化比較柔和、精細，這些特質的本源到底是什么？這些問題，我想了也不是一兩年了，還經常會跟對江南水鄉(xiāng)有興趣的同行、老師們討論，慢慢形成了一點思路。

這篇文章如果能導向什么結論的話，我想大概就是江南文化的核心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跟我們這個地方幾千年來的水環(huán)境、水系統(tǒng)密切相關。它們賦予了江南人最基本的生活條件，而江南人就在這年復一年的對水網的建設與維護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

解放周一：您說，幾千年的水鄉(xiāng)文明塑造了柔順、精致、清潔的江南水鄉(xiāng)文化靈魂。水鄉(xiāng)文明當中柔順、精致、清潔的特點是不是也能給今天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帶來一些啟示？

戴星翼：我在得出上述結論的時候，發(fā)現了一點：無論是柔順，還是精致、清潔，其實都離不開“勤勞”二字。事實上，我的研究也發(fā)現，歷史上的水鄉(xiāng)人民是非常勤勞的。

上世紀80年代，我在江南一帶調研，遇到過從長江以北嫁過來的姑娘，便問她們嫁到這里的感受。她們往往會不約而同地提到兩點：生活水平好，但是，太累了，家里總有忙不完的事。在社隊企業(yè)上班，下班了要忙農田，家里還有各種副業(yè)，這些算是經濟活動。然后要把家里家外、宅前屋后、大人小孩弄得干干凈凈，完全停不下來。

那時，在人們的生產生活中，人與水體的關系極為密切。河湖對人類的貢獻無所不在，人對水系的關愛無微不至。認真清點一下，兩者的關系也許數以百計?？上г诮裉斓乃l(xiāng)，人跟水的關系越來越遠、越來越淡，至少不是直接相關了，連帶著當地的風貌、風土、人情都發(fā)生了變化。人跟水網脫節(jié)以后，我文章中所陳述的一些現象漸漸消失，一些地方文化的本源開始斷鏈。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解放周一：是因為農村一些地方現在也開始采用工業(yè)化的供水體系嗎？

戴星翼：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現在用行政管理的方式、用項目化的辦法去管理水網、河道。這不是說不好，但這種做法無法填充人跟水關系疏遠后留下的巨大空間。而由于有專人負責此事，普通群眾可能就更加覺得這不是我的事，不關心也沒有關系，總有人管的。這是一個很要命的問題。

一個環(huán)境要想往好的狀態(tài)發(fā)展，前提一定是生活在其中的人都能夠珍視自己的家園，然后大家一起合作、協(xié)商、較真、矯正?；蛘呔拖襁^去的水鄉(xiāng)人民那樣，發(fā)自內心地把水網視為自己的命根那般，認真甚至執(zhí)著地去珍惜、去愛護。有了愛家園一般的熱愛，感情才不會疏淡，才會持續(xù)投入心力和勞動去愛它。至少，你不會隨隨便便去弄臟它，看到了一些破壞環(huán)境的行為，一定會嚴厲地去阻止、扼制和改變。

解放周一：今天我們在推廣垃圾分類、推廣環(huán)境保護過程中遇到的很多困難，恐怕也和我們自己并不發(fā)自內心地愛護環(huán)境有關。

戴星翼：沒錯。因為現代生產方式、社會組織方式的巨變，人的生活條件、生活場景注定會不斷地發(fā)生變化，但無論在哪一個時代和時期，有一點總是不變的。那就是，只有人和居住環(huán)境之間良性互動，才能帶來人類和自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這是一切地方文化、文脈得以延續(xù)和傳承的基礎。對于那些不正確的對待環(huán)境的方式，或可用政策、法律法規(guī)去管束，但管束管不來真心的愛護。如何激發(fā)出民眾對自己所居住環(huán)境那份發(fā)自內心的認同和愛護，是我們推進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路上繞不開的一道根本命題。

我們的先人曾視大自然的所有給予為“恩賜”，因而心中常懷感恩，并以“天經地義”的堅毅和勤勞來加以愛護、珍惜。不知何時，這一點美好的品德被我們弄丟了。我們怎么會丟掉這一美德的？未來如何把它撿回來？是我們要回答的問題。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點擊舉報。

打開APP，閱讀全文并永久保存查看更多類似文章

古往今來讓人流連忘返的江南水鄉(xiāng)

江南水鄉(xiāng)好風光。

蘇州：水網成街的江南古城

愛畫江南水鄉(xiāng)的名家，必定也愛畫船

浙江不可錯過的寶藏小鎮(zhèn)，地處江浙滬水網地區(qū)，民風淳樸適合漫游

江南水網的“心臟”

更多類似文章 >>

免费视频淫片aa毛片_日韩高清在线亚洲专区vr_日韩大片免费观看视频播放_亚洲欧美国产精品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