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海軍
很長時間我都是這樣認為的：我的童年過得很差，一點也不幸福。
出生在窮困的農(nóng)村，還沒上學其實就開始“工作”了——幫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甚至力所不能及的活：打豬草、煮飯、洗衣……等到上了學，每天放學回家后，還要幫忙干家務活，把家務活都干完后，才能有自由玩耍的時間。玩耍的內(nèi)容不外乎到曬谷坪上去滾鐵環(huán)，打陀螺，與同伴們捉迷藏、玩打仗；若是茶花盛開了，就拿個玻璃瓶子到山上采摘茶花蜜，讓嘴巴甜一甜；下雪結(jié)冰的時候，就去屋檐下折冰棱兒當糖果舔著吃，那冰棱兒根本不甜……玩的雖然心跳，但所有的玩樂都是土法制造，分文不用花費。
沒有鋼琴、沒有游戲機，幾乎沒有照過像，甚至從來沒有見過玩具，沒有出過遠門，當然更沒有旅游……童年就是這樣過來的。一晃眼，上了初中，然后又上了高中。童年，不經(jīng)意間離我遠去了。
“童年，我們從沒有享受過呢！”長大成人后，我曾跟一位堂兄弟異口同聲地感嘆。
發(fā)出這聲感嘆，是因為看到我們的下一代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從小就開始到處旅游的時候。對照自己貧寒的童年，覺得眼下的孩子們真是生活在蜜罐中，自己的童年實在是太沒有幸福感了！
然而，隨著我的孩子漸漸長大，我的觀點發(fā)生了重要變化。
最早的變化是在兒子上小學時。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發(fā)現(xiàn)兒子的書包越來越沉，沉得他自己根本就提不起來！每天上學放學，都是我們幫他背，到學校門口時，他才能咬緊牙關(guān)，非常吃力地把書包背進去。重重的書包里裝著書，也裝著永遠做不完的作業(yè)。我記得，好多次，做到12點了，兒子的頭都抬不起來了，可是那該死的作業(yè)就是做不完！那種痛苦，讓我和他媽在一旁只能干著急！
這樣一來，兒子的生活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早上，迷迷糊糊地被鬧鐘鬧醒，懵懵懂懂地洗簌完畢背起書包上學，下午放學回到家里就打開家庭作業(yè)，晚10點前能夠做完算是非常順利的了。這時候，折騰了一天的他早就發(fā)困了，一挨床就睡著了。從周一到周五，可以說，一直就在起床——上學——做家庭作業(yè)——睡覺中循環(huán)。周六周日除了做家庭作業(yè)，每天還可以休息半天。這兩個半天，就是他最奢侈的時候了。這時候，他就會坐在電腦前，把那些我弄不懂的游戲玩?zhèn)€不亦樂乎。
這時候我就想：兒子雖然吃穿不愁，上學放學還有小車接送，但是，他真的就很幸福嗎？有一天，我直接“采訪”了他這個問題（比央視早了好幾年），你猜他怎么回答——“幸福？倒霉吧！”
我能夠理解兒子的回答，盡管因為對詞義的不盡了解，“倒霉”這個詞用得不當。仔細想來，一個人不得不整天都那么枯燥無味地做著同一件事，無論這件事說起來多么有意義，都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何況，兒子哪里能夠明白這件事到底有多大意義呢？
隨著兒子年歲漸長，更多問題暴露出來。因為獨生子女的緣故，他基本上就是在一個人的世界里長大。雖然爺爺奶奶外婆爸爸媽媽都在身邊，可畢竟是不同年代的人，大人說的東西他未必能夠體會，他想表達的意思大人又未必理解。即便有對話，也大多就是作業(yè)的輔導或者人生大道理的灌輸，愛的灌輸，哪里有心靈的溝通和碰撞呢？
沒有人跟他爭吵，沒有人跟他交流。只有寒暑假，當我的侄子侄女們來到我家的時候，兒子才能跟他們開懷大笑地玩在一起，當然也有爭執(zhí)和眼淚。那種童真的表露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大笑是平時與我們的交談中難得一見的。
我不由得可憐起我的兒子來。想起自己的童年，要么上山，要么下河，有那么多的地方可去，有那么多的玩伴，有那么多的自由時間，似乎就沒有過家庭作業(yè)的概念，起碼沒有被家庭作業(yè)困擾過?？墒牵铱蓱z的兒子，從小到大，到現(xiàn)在讀初二了，一直就被牢牢地套在學校和作業(yè)本上！而且，可以預見的將來，直到高考完畢，他會被套得愈來愈緊。
童年的時光，兒子吃的穿的住的根本不用考慮，走的地方也比我那時不知遠了多少?？墒牵@就是幸福嗎？本該是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年代，卻難見開懷一笑，成天背負著沉重的學業(yè)和作業(yè)，即便玩?zhèn)€游戲，也只能面對電腦，難有石頭剪刀布的面對面……這能幸福嗎？
對比起兒子來，我突然覺得我的童年非常地幸福。兒子的童年是孤獨的，我的童年是與許多孩子們在眼淚和歡笑聲中共同度過的；兒子的童年都被學業(yè)給掩蓋了，而我的童年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負重；兒子的游戲都在電腦那虛擬的世界里，而我兒時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鄉(xiāng)間土游戲至今仍回味不盡；兒子每天回家就走進自己的家門，鄰居姓甚名誰一概不知，而我那時對村子里每間房子都了如指掌，100多個人個個認識且知道輩分叫得出名字……
幸福與否，不能簡單地以物質(zhì)生活來衡量。就如同我們看見一個開著奔馳車的人眉頭緊縮、步履匆匆，而一對戀人騎著一輛自行車滿臉蕩漾著微笑的春風，你說，誰更幸福呢？所以，經(jīng)常感嘆壓力大的并不是那些生活條件并不太好的人，而是那些在事業(yè)上生意上做出了一定成績的人。一天到晚頂著沉重的壓力生活和工作，無論他多有錢，也很難談得上幸福吧？
可憐我的兒子，還在童真歲月，就背負著沉重的壓力了。這壓力，擠掉了他幾多天真，幾多快樂！若干年后，他會跟我說：“老爸，我的童年過得好差！”嗎？
幸好，我沒有給他施加壓力。一直以來，他的成績始終處于中等水平，我從來沒有苛求他。上學期前進了100多名，我沒有表現(xiàn)出大喜，只是輕輕表揚了一下；這次大考，又退后了40名，我也沒有大驚小怪，更沒有任何責備——他的壓力已經(jīng)夠大了，我還能再給他加壓么？
不愿責之切，并不是我對他愛不深，而是我覺得，我既已無力改變影響他幸福和快樂的現(xiàn)行的教育體制、教育環(huán)境以及獨生子女的生活環(huán)境，那我至少不能再給他增加壓力徹底摧毀他那少得不能再少的幸福感了吧？
我說，我的童年比兒子的童年幸福，你信嗎？
2013-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