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愚伯的自留地
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在我的家鄉(xiāng)，由于男多女少，適齡的年輕人討個老婆可不是一件易事。我的父親相貌平平，生性木納，再加上爺奶當(dāng)時已年過六十，家里很窮，以至于前來提親的人寥寥無幾。
很少照相的母親
而“換親”和“買蠻子”成了大齡青年解決婚姻大事的僅有通道。父親沒有姐妹，“買蠻子”成了他結(jié)束單身的唯一途徑。
在當(dāng)時，從人販子手里買個外地女人（云、貴、川那邊的），市場價在2000元左右，爺爺在談判過程中，反復(fù)殺價，最終以1500元成交。
第二天的早上，一名個子高挑，皮膚白凈，滿面愁容的女孩被帶到父親的面前。
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那女孩就是我的母親。那年她19歲，正值人生的花季。
母親是四川綿陽的一個山區(qū)女孩，有一天在田間勞作時，同村兩小姐妹告訴她到徐州大城市打工，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那時，一心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母親頓時信以為真。孰不知，一開始她們就鉆了人販子的圈套，直到和父親見面時，才如夢初醒。
“婚”后的日子，母親一直以淚洗面，雖然一家人都極力迎合她的要求，但對家的思念卻成了她心中不變的期待。
為了防止母親逃走，爺爺、奶奶、父親，甚至于本家的兩位大娘都輪流對她加強“看護”，或出或入都有人時刻陪伴。農(nóng)忙的時候，就把她一個人反鎖在家中，有大半年的時間，母親過著牢獄般的生活。
那年，九月的一天晚上，母親趁著父親酣睡如泥，半夜三更偷偷從廁所翻墻出逃。當(dāng)她一路狂奔跑到五十里外縣城的車站時，被早已被開三輪車抵達的村里人“束手就擒”，同時也搜出了她全部積蓄56元錢。
那時，母親已有身孕，但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挨了父親一頓暴打，她渾身的青紫，到一個月后才慢慢消退。
1992年的春夏之交，母親生下了我，但家人對母親的看守依然如故，看到的人都說，母親一邊給我喂奶，一邊流淚。
也許有了我的存在，分散了她內(nèi)心深處對故土和家人的眷念，也許是怯于父親的暴戾，使她不得不面對這個既成的現(xiàn)實。在我牙牙學(xué)語學(xué)語的日子，母親變了，她一改往日痛楚逼人的苦相，臉上開始綻放久違的笑容。
第二年的秋日，母親又生下了妹妹，拮據(jù)的生活變得更加捉襟見肘，體弱多病的奶奶，成了壓垮家庭經(jīng)濟的最后一根稻草。
母親在照顧兩個孩子的同時，還要侍候好奶奶，另外，家里做飯，洗刷，喂豬，喂羊的活計，也都是母親一己承擔(dān)。
忙碌，讓母親沒有更多的時間遐想，只是偶爾停頓下來，才看到母親在灶間里，言不由衷的嘆氣，她的眉宇間，藏著無可向人傾述的心事。
我無法想象母親，她原本需要父母呵護下的年紀(jì)，在異地他鄉(xiāng)，在完成“女孩到女人”轉(zhuǎn)變過程中，她內(nèi)心該如何承受那不堪的境地：不但承受思家之苦，還有面對街坊鄰居那鄙視的目光。
事實上，像母親這樣被買來的“蠻子”，她們的地位，在村人和家人面前，通常地位很低的。
后來，母親的表現(xiàn)被父親慢慢接受，母親終于可以走出家門，下地干活了。那晚，從玉米地除草回來的母親，把我和妹妹抱在懷里親了又親，是啊，自由和認(rèn)可的感覺是那樣的美好，哪怕是汗水濕透衣衫的勞苦，在她眼里都變得無足重輕。
日子在繼續(xù)，期間，爺爺和奶奶相繼病逝，1997年，香港回歸那天，母親第一次拿起筆寫信給自己遠(yuǎn)方的爹娘，短短的百余字，她用我的鉛筆寫了擦，擦了又寫，薄薄的紙上，滴滿了斑駁的淚痕。
一個月后，當(dāng)郵遞員把一封信交到母親手中時，她迫不及待興奮的叫著:“你外公那邊的信，你外公來信了”……
但兩分鐘后，從房間傳出的是母親的嚎啕大哭。
原來，在母親“走失”后，一向疼愛她的外婆無法接受女兒“人間蒸發(fā)”的事實，相思成病，數(shù)月后，人也變得瘋瘋癲癲，第三年，外婆在一個雨天出去“找”女兒的路上，失足滑倒，落入奔騰的小溪，家人和親朋四處搜尋，最后在下游發(fā)現(xiàn)了外婆的尸體。
第二天，哭腫了雙眼的母親，提出回綿陽看望老家人的想法，大爺和大娘都勸父親要竭力阻止，因為，一旦讓母親回去，就等于放虎歸山，到時，兩個孩子也成了沒有娘的孤兒。
面對父親的拒絕，母親以沉默代替了反抗，她依然一如既往的料理家務(wù)，但在十月底的一個傍晚，田間干活的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于是，村人全體出動，有的去縣城的車站，有的去市里的火車站，有的去了附近的交通要道，原以為會和上次一樣把母親“甕中捉鱉”，殊不知，母親卻成了空悠悠的黃鶴，再也沒了蹤影。
晚上，沒了母親的妹妹，凄厲的哭聲在村莊回蕩……。
為了生活，父親到了村后的一家磚廠出賣勞力，他早出晚歸，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偶爾，在父親半醉的時候，他的嘴里才會有這樣的喃喃自語：要是當(dāng)初讓她回娘家，也許就不會這樣了，隨后，是父親自責(zé)之后的痛哭流涕，一個大男人，拉家?guī)Э诘模鴮嵅灰住?/p>
自那以后，我很害怕黑夜，父親加夜班的時候，我和妹妹則在床頭上放了很多石子和廢舊的電池，未眠想當(dāng)然的認(rèn)為，它們是保護我們不受侵害的“天使”。沒有母親依傍的日子，我們沒有一點安全感。
漸漸的，漸漸的，我們也接受了現(xiàn)實。似乎，慢慢習(xí)慣了沒有母親的時光。
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中午，母親一個人，兩手空空的站在門口，她布滿灰澤的臉上一道道的，我知道那是淚水沖刷過的印痕。我怔怔地望著母親，猶如夢中一般。
母親回來了，超乎村人想象的回來了……
我和妹妹隨后撲倒在母親的懷里，痛苦失聲。
母親逃回四川娘家后，家境漸漸殷實的哥哥和弟弟希望她留在外公身邊。已在政府部門上班的舅舅，四處托人為母親介紹對象。多年后相聚，他們不想再讓自己的妹妹在外受苦了。
而母親說，她在家里三天后，就一心想回來，因為，她滿腦子里，都是我和妹妹哭喊的聲音。
但家人說什么也不愿她再重入火坑，外公和舅媽也開始對她進行嚴(yán)密的跟蹤和盯梢。
但最終母親還是從自己的老家逃回來。
母親緊緊地抱著我和妹妹，邊哭邊安慰說：媽媽和你們再也不分開了，再也不分開了……
愛里不再有懼怕，有母親相隨的日子，或深或淺，或缺乏或有余，或壓制或釋放，母愛總能成為我和妹妹成長途中最溫潤的調(diào)和劑，我能一路走入高等學(xué)府，離不開母親那么多年根深蒂固的愛的蒙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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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如今，我也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南京有了自己理想的工作，妹妹也在徐州徐工集團成了一名正式員工。母親也能講一口流利的豐縣話，她和父親在上海打工，日子平靜而幸福。但那段時光，卻是我們家每個人心中的珍藏。是的，有些苦痛，是無可更改的有生俱來，但更多的是，自己的選擇，我很感謝母親后來的選擇，讓我和妹妹有了一個完整美滿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