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與江湖
女詩人系列
第一回：女詩人棒殺婢女（下）
今日喜時聞喜鵲，
昨宵燈下拜燈花。
焚香出戶迎潘岳，
不羨牽?？椗?。
這首詩叫《李近仁員外》，是魚玄機寫的。全詩一改魚玄機構思精巧、善用典故的風格，用詞簡單易懂、節(jié)奏鮮活明快、表達直截了當、心情激動舒暢。那位問了，你用這么多詞兒說這首詩，那她寫得是啥事兒啊？迎接的這個潘岳又是個啥人啊？這個潘越，是用來指代帥哥的，就是指題目中的李近仁員外。咱們上文書說到魚玄機被李億拋棄后，跑到長安咸宜觀當了一個女道士。這首詩呢，描寫的就是李近仁到咸宜觀找魚玄機玩兒，魚玄機急急忙忙地焚香沐浴之后，高高興興地去迎接老相好的情形。
《迎李近仁員外》一詩描寫的只是咸宜觀中的某一天，像這種文人、名士來到咸宜觀來找魚玄機玩兒的事情，經常會發(fā)生。在唐朝的時候啊，很多有知識、有背景的女性去做了道士，其實這只是一個幌子，她們大多是為了能在道士身份的掩護下，自由自在地生活。那么魚玄機的道觀生活咋樣呢？我們看看唐末皇甫枚所寫的《三水小犢》中，是怎么說的：
“咸通初，遂從冠帔于咸宜，而風月賞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蘭弱質，不能自持，復為豪俠所調，乃從游處焉。于是風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或載酒詣之者，必鳴琴賦詩，間以謔浪，懵學輩自視缺然”。
咸通初年，魚玄機去咸宜觀做了道姑。而她那些風月賞玩的詩句，在文人、名士圈里很是流行、非常有名。魚玄機雖然內心聰慧，但還是一個弱女子，有的時候往往把持不住，經常被各種豪俠之士、撩妹狂魔調戲，魚玄機也就經常和他們一起玩耍。于是長安城中就嚷嚷動嘍，都知道了咸宜觀中有一位貌美多才的道姑。許多風流人物經常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求著魚玄機一起和他們玩耍。那些有機會進入魚玄機法眼、能夠進入咸宜觀的，一般帶著酒肉，和魚老師一起喝酒、彈琴、賦詩、高談闊論、戲謔調笑。而那些傻了吧唧只知道學習而且不夠精明的人，自己都認為不會得到魚玄機的青睞。這段話說的很不客氣，啥意思呢？大致就是說，詩名遠揚，艷幟高漲，在當時文人圈里形骸放浪的很。
據江湖上傳言，魚玄機到了咸宜觀沒多久，便在門口貼了個牌子，上寫“魚玄機詩文候教”。意思就是，我在這兒呢，哪個不服氣的可以過來比比詩文。她為什么這樣做呢？我覺得有三個原因：首先是打發(fā)被李子安拋棄后無聊的時光；其次是通過詩文，能夠鄙視一下橫行于社會上的那些所謂才子們。你們有什么了不起的，別看我是個女子，你們照我魚玄機差遠了。在晚唐，魚玄機確實有鄙視大部分詩人的實力；第三呢，那些真正能夠指教得了魚玄機的才子中，如果能碰到一兩個風流倜儻、情投意合的，也能慰藉一下她那顆飽受傷害的心靈。然而，也正是這樣的生活，最終導致魚玄機因為醋海生波而殺死了婢女綠翹，她自己最終被砍頭示眾。
魚玄機有“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的自信，也有藐視大部分詩人的水平。那她的水平到底有多高呢？一斑窺豹，便知全貌，來看一首她的《浣紗廟》：
吳越相謀計策多，浣紗神女已相和。
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
范蠡功成身隱遁，伍胥諫死國消磨。
只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
在春秋時期的吳越相爭中，越王勾踐使用了很多的計策，其中之一就是著名的“美人計”，美女西施就是“美人計”的核心。因為西施的出現，導致吳王夫差耽于女色，朝政荒廢，最后被越國滅亡。關于這段歷史有各種版本的傳說，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因為吳王被西施迷惑，導致吳國滅亡，所以西施成了歷史上紅顏禍水的典型代表。在中國歷史上，絕大多數人是站在爺們兒的角度來琢磨事兒的，所以從褒姒到西施，從貂蟬到楊玉環(huán)，這些個美女基本上都被看做是迷惑君主、禍國殃民的操蛋老娘們兒。但這首詩里不一樣，這首詩里不一樣的地方，放在黑幕重重的中國文學史中，那還是一個大大的不一樣。那么，不一樣的地方在哪兒呢？
浣紗廟，是紀念西施的廟。魚玄機到了這里，感物傷懷，以《浣紗廟》為題寫了這首詠史詩。前兩句寫吳越相爭的歷史中，西施作為美人計的核心，被送給了吳王夫差。她的作用是巨大的，“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西施剛剛回眸一笑露出一雙酒窩，十萬精兵便被瓦解了。這是用夸張和象征的手法，表述了西施在吳越相爭中所起的作用。詩人接著說了，可是誰會記得西施呢？他們只記得成功使用了美人計的范蠡、記得被聽信讒言的吳王夫差賜死的伍子胥而已。唉，今天的長江邊上，流水依舊，竺蘿山依舊，西施的作用卻被大家忘記了呢？魚玄機清楚地意識到了西施的巨大作用，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兒。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她之前，絕大部分女詩人還停留在寫相思、寫棄婦、寫哀怨的階段，偶爾有一兩個在題材上有突破的——比如薛濤——也只是把自己當成了男人在寫作而已（這個以后會說到哦）。魚玄機卻能充分肯定西施這個女性的作用，這在當時男權第一的社會中是極其可貴的。因為這樣的話是晚唐以前一千多年來沒有人說過的。所以我才認為這首詩、這個詩人，代表著中國文學史上所出現的女性意識的真正覺醒。
其實文學史上寫西施的詩很多、鳴不平的也有。比如同為晚唐詩人的崔道融，就寫過一首《西施灘》：
宰嚭亡吳國，西施陷惡名。
浣紗春水急，似有不平聲。
宰嚭是吳國的大臣，當初吳國攻破越國都城之時，伍子胥強烈要求對越王勾踐斬草除根。但是勾踐派人找到宰嚭,投其所好地送給他金條美女若干，之后在宰嚭安排下，吳國使者見到了吳王夫差，說：大王，越王已經投降了，以后他就是您的臣子了，您就饒了他吧。宰嚭呢，也趁機游說夫差放過勾踐，并進讒言讓夫差賜伍子胥自殺。這才有了后來的吳越媾和、西施進吳、吳國滅亡。崔道融的意思是：吳國滅亡，應該宰嚭壞的事兒，可是西施卻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好的名聲，你看著浣紗灘前水急聲大，似乎是在為西施鳴不平啊。
這是男詩人寫的，他知道為西施鳴不平，卻沒看到西施在歷史演進中的作用。所以這水平啊，照著魚姑娘那還是有差距的。正是因為魚玄機自身素質過硬、內心自信，才敢說出“魚玄機詩文候教”的大話。在咸宜觀的幾年間，魚玄機和各種不同的男詩人有來往，這其中免不了有她喜歡的。文學史上有很多人通過魚玄機的詩來分析她到底有幾個相好，這其實挺無恥的。這方面所以咱們就不多說了，咱就說說她棒殺綠翹的事兒。這個也是《三水小牘》中寫的，挺長，我們照例一段一段的看：
一女僮曰綠翹，亦特明慧有色。忽一日，機為鄰院所邀，將行，誡翹曰：“無出。若有熟客，但云在某處?！睓C為女伴所留，迨暮方歸院，綠翹迎門曰：“適某客來，知煉師不在，不舍轡而去矣?！笨湍藱C素相昵者，意翹與之狎。
魚玄機有個女童叫綠翹，也是特別聰明、特別漂亮的姑娘。有這么一天啊，隔壁的朋友邀請魚玄機去做客，她走的時候告誡綠翹說：不要出去，如果有熟客來找我，就說我在朋友家里啊。后來魚玄機被朋友所挽留，太陽要落山的時候才回來。綠翹在門口迎著她，說：有個您的朋友過來過，知道你不在家，連馬韁繩都沒撒手，直接走了。來的這位公子啊，平時和魚玄機相好，這樣一來，魚玄機便覺得綠翹和這位老相好干出了云雨之事。
及夜，張燈扃戶，乃命翹入臥內。訊之，翹曰：“自執(zhí)巾盥數年，實自檢御，不令有似是之過，致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翹隔闔報云：‘煉師不在?！蜔o言，策馬而去，若云情愛，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煉師無疑?！?/span>
到了夜里，魚玄機點了燈、關上門窗，命綠翹進入臥室。逼問她今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和所來之人到底啥干了啥。綠翹說：我伺候您這么多年了，一直很小心，從來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沒有忤逆過您的意思。今天那位爺來敲門時，我是隔著門告訴他您不在的，我連門都沒出去。那位爺沒說話，直接打馬走了。若說情愛之事，這么長時間我心里就沒有這樣的想法，請您不要懷疑我。
機愈怒，裸而笞百數，但言無之。既委頓，請杯水酹地曰：“煉師欲求三清長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薦枕之歡。反以沈猜，厚誣貞正，翹今必死于毒手矣。無天則無所訴；若有，誰能抑我強魂？誓不蠢蠢于冥莫之中，縱爾淫佚！”言訖，絕于地。機恐，乃坎后庭瘞之，自謂人無知者。時咸通戊子春正月也。有問翹者，則曰：“春雨霽，逃矣?！?/span>
魚玄機更加憤怒了，她扒光了綠翹的衣服，用鞭杖、棍子打了綠翹數百下，但綠翹仍然堅持說沒有這回事兒。綠翹奄奄一息之時，跟魚玄機要了杯水，潑在了地上。這個“酹”字，就是以酒潑地，表示祭祀和發(fā)誓的意思。綠翹以水潑地，說道：姐妹兒啊，你既在道觀里修練長生之道，卻又不能忘男女之事，不能忘寬衣解帶、自薦枕席的歡樂?，F在反而猜疑我，侮辱我的清白。我今天必然會死在你的手里，我要發(fā)個毒誓：要是上天無眼，我也無話可說；要蒼天有眼，那誰又能強迫我承認我沒有干過的事兒呢？我死了，化為惡鬼也不能稀里糊涂地看著你這么淫蕩下去的！綠翹說完，倒地而死。魚玄機害怕了，在后院里挖了坑，把綠翹埋了，自己覺得這件事應該不會有人知道。那一年正是咸通戊子年（868年）正月。過了幾日，有人問綠翹哪兒去了，魚玄機說：春雨放晴那天，跑了。
客有宴于機室者，因溲于后庭，當瘞上，見青蠅數十集于地，驅去復來。詳視之，如有血痕，且腥?？图瘸觯`語其仆。仆歸，復語其兄。其兄為府街卒，嘗求金于機，機不顧，卒深銜之。聞此，遽至觀門覘伺，見偶語者，乃訝不睹綠翹之出入。街卒復呼數卒，攜鍤共突入玄機院發(fā)之，而綠翹貌如生。卒遂錄玄機京兆府，吏詰之，辭伏，而朝士多為言者。府乃表列上，至秋，竟戮之。
后來有這么一天，魚玄機屋里有客人來，擺開酒宴，開喝。一會，這位客人內急，便到后院去撒尿?？吹胶笤豪镆粔K土地上聚集著一群綠豆蠅，他就給轟跑了，可一會兒就又飛了回來。這哥們仔細看了看，土里有血痕和腥臭之氣。撒完尿回屋，他偷偷的將此事告訴了自己的仆人，仆人回家后就和自己的哥哥說了。他哥哥正好是衙門的兵卒，曾經和魚玄機要錢，魚玄機沒有給他，所以一直懷恨在心。知道了這個事兒后，他便來到咸宜觀門前偷偷偵查。正好有一天，偶爾聽到有人說，綠翹失蹤很久了。兵卒便招呼了同伙，帶著家伙事兒闖進了咸宜觀，到后院挖了起來。挖了一會，果然看到了綠翹的尸體，相貌還栩栩如生的，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呢。魚玄機于是被帶到了京兆尹的衙門，京兆尹問案的時候，魚玄機供認不諱。當時有很多當官的、名人啥的，替魚玄機說情，可是都沒頂用。這一年秋天，魚玄機就被處死了。
我一直認為，魚玄機之所以因為這么個小事兒，就棒殺了綠翹，是因為李億拋棄了她之后，在她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大面積陰影。她兒時就愛上了李億，并且曾經憧憬過和李億一起的幸福生活，即使在李億拋棄了她是時候，她也沒有放棄最后的希望。我們看一首她寫給李億的詩吧，《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
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
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
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
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我先試著、正經地翻譯一下：
這崎嶇危險的山路啊，并不能讓我憂愁，我只是無法排遣對你的苦苦思念；
冰雪消融后清水流動的聲音那么的悅耳，看見俊俏的雪山就想起你的容顏；
自己保重吧親愛的，別去招蜂引蝶、別去酒肆勾欄；
我們的海誓山盟永遠不變，我們比翼雙飛的日子怎么可能推遲？
雖然我很憤恨這在寒冷的冬天里一走又一天的寂寞獨行，
最終還是期待著和親愛的你在月圓時的激情相見；
馬上就要分別了，送你什么東西才能代表我的心情呢？
就是這首我流著眼淚所寫的詩篇。
《觀物文學史——唐代女詩人》中說：“這是一首情致纏綿的絕好作品：首兩句極力形容相思之苦；頷聯曲譬李子安的形象風度；三聯婉轉致意；四五聯以貞堅自矢，并期得一個圓滿的結果”。從這首詩里不難看出，魚玄機對于李億的愛，是如何的深切??！但即使是這樣，李子安還是拋棄了她。在那個年代，男人拋棄一個女人，不就像扔一塊鼻涕紙嗎？李億深深的傷害了魚玄機，這也是使魚玄機變得兇惡、嫉妒、小心眼兒：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跟我好的，我寧可打死你，也不能讓你綠翹奪走他啊。你看，當初是因為李億正室夫人的嫉妒，才導致魚玄機被李億拋棄；而這一天，也正是因為魚玄機的嫉妒，才導致了綠翹的死和她自己的悲劇人生。唏噓不已吧??？
著名女詩人魚玄機24年的短暫人生，就這樣結束了。流傳下來的只有穿越一千四百多年時間仍然閃閃發(fā)光的五十多首詩。而她短暫的、謎一樣的人生，也正如同她的名字一樣，經歷一千四百多年仍然只能通過她那些玄妙的詩去猜測、去解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