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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老店的故事》之《夜行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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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中，已近秋末。
這日一掃前幾天的秋色宜人，氣溫驟降，冷意突襲。晌午才過，太陽便匿進(jìn)低低的云層，風(fēng)聲乍起，鏗鏘如濤，一陣陣、一波波，不停狂吹猛嘯。似乎在醞釀著一場金戈鐵馬的戰(zhàn)事，又像在籌備著君臨天下前的宏大陣仗。
站在窗前望去，老街上來不及撤去的菊花傲立于道路兩旁，在這百卉退去的時節(jié)，開得不卑不亢、肅穆端莊。
“山遠(yuǎn)天高煙水寒，菊花開，菊花殘。雁已西飛人未還，一簾風(fēng)月閑......”喚兒搖頭晃腦兒地踱到我身邊，望著街上一個個路人行色匆匆、聳肩縮背如螻蟻般奔走，似乎在這乍到的寒流之下每個人都自顧不暇。

“天一腳、地一腳的。全詩背誦來聽聽！”我笑道。
喚兒一吐舌頭：“記不全啦！”
“小樣兒，這幾天在看什么書？”
“剛剛看完了《細(xì)說大唐》，唉！興亡滄桑、蓬勃衰落，一言難盡。”
“這本書不錯，閱遍唐朝恢弘壯麗，覽盡近三百年盛世傳奇。”
“可憐最后李煜一生才華橫溢，卻身處帝王之位，不懂政治卻又被牽連其中，可謂生不逢時！”喚兒唏噓不止。
“李后主亡國，最為可憐！算是祖宗作孽，報(bào)應(yīng)在他身上了。藝術(shù)天才應(yīng)該去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通帝王之道，確實(shí)不適合當(dāng)皇帝。”
“讀史讀到淚潸然......話說，徒弟感覺漢、唐盛世真是中華文化的兩個巔峰時期！”
“其實(shí)綜合來說，中國古代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軍事的巔峰時期應(yīng)該是秦朝。不過，一般人對秦朝的理解也僅僅限于秦始皇和長城而已。若從漢朝說起，那文化最巔峰的時期是漢朝，政治巔峰是唐朝，經(jīng)濟(jì)巔峰是宋朝，軍事巔峰是明朝。當(dāng)然，這不包括漢朝以前的朝代，不然，文化最深的時期應(yīng)該是春秋時期。”
“為什么呢？”
“因?yàn)闈h朝開通了絲綢之路，一度讓中華文明遠(yuǎn)播西方。所以說，文化最深的是漢朝。唐朝其實(shí)也算是經(jīng)濟(jì)的巔峰時期，只不過沒有宋朝那么牛。代表作就是長安城了，也就是當(dāng)時唐朝的帝都，那在當(dāng)時，是世界唯一一個居住百萬人口的城市，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可以被稱為城市的地方。當(dāng)然，這都被后來的宋朝打垮了，而之所以說它是政治巔峰時期，主要是唐太宗李世民熟讀政治之道，為此唐朝開啟了政治巔峰。而宋朝呢，在當(dāng)時來說，并不算是一個完整的中國，畢竟還有很多領(lǐng)土沒有統(tǒng)一，但是僅憑大宋王朝，就占據(jù)了當(dāng)時全球經(jīng)濟(jì)總量的百分之八十之多，這是最高記錄！明朝，則是中國古代史上軍事最強(qiáng)大的時代，明朝國祚276年，在這兩百多年間，明朝一直都在打仗，火器比較發(fā)達(dá)，步炮騎、火槍兵、各兵種配合度高，甚至在對外的戰(zhàn)爭中都毫無敗績，不僅打敗了葡萄牙、英國、法國等，還在朝鮮半島上打敗了來自日本的豐臣秀吉。”
“歷史真精彩！我都聽傻啦！”喚兒一臉神往：“師傅，假如讓您選一個朝代穿越回去，您選哪個朝代呀？”
“我才不穿越呢！不過，網(wǎng)上好像有一個關(guān)于穿越的問卷，大部分人選的是......”
“漢、唐盛世！”
“漢唐盛世、漢唐盛世......你這孩子，魔障了吧！”
“那他們想穿越回去哪個朝代？”
“宋朝。”
“是因?yàn)榻?jīng)濟(jì)發(fā)達(dá)、有錢嗎？”
“不止如此，他們很可能還有別的夢想吧！”
“什么夢想？
“比如，夢想穿越回宋朝，跟蘇軾、范仲淹、黃庭堅(jiān)、歐陽修、王安石等人把酒吟詩、指點(diǎn)江山，亦或是跟隨楊家將、曹瑋、岳飛、韓世忠、文天祥等將領(lǐng)并肩作戰(zhàn)、慷慨赴死……”
“暈......師傅，那您最喜歡哪個朝代呢？”
“你別又?jǐn)x掇我穿越，我可不穿越！若說喜歡，我個人更喜歡兩宋時期的精彩歷史。”
“師傅講給我聽聽！”
“自己到書格找書看去！”
“師傅喝杯熱茶吧！”喚兒把剛泡好的新茶塞到我手里，討好說：“師傅大概講講嘛，不然沒重點(diǎn)，喚兒提不起興趣……”
“少來這套，我不渴。”
“那就拿著捂手吧，天兒冷了，師傅暖和暖和。”
“唉，你這丫頭！”我握著茶杯：“兩宋這段歷史在今天看來，不過是中國幾千年漫漫歷史長河中的短短一瞬。從靖康之變到高宗禪位一共就四十的光景，但在中國歷史上，卻可以說是最精彩的一幕，各種人物登臺亮相，一出出愛恨情仇的生死劇一幕幕在這個舞臺上演......當(dāng)然，關(guān)于兩宋三百多年，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發(fā)生，比如契丹人建立的遼、黨項(xiàng)人建立的夏、女真人建立的金、蒙古人建立的元等等王朝與兩宋并存，暫且不說。只說宋朝第六代皇帝宋神宗在位時，任用王安石變法，使國民經(jīng)濟(jì)迅速發(fā)展、國民富庶繁華，據(jù)現(xiàn)代專家統(tǒng)計(jì)，北宋時期的國民生產(chǎn)總值占了當(dāng)時世界的百分之八十，是明朝的十倍。但是，在公元1127年，女真族建立的金國大軍南下，一舉滅亡了北宋，宋朝的兩個皇帝都被金軍擄走，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變，也稱靖康之恥。靖康二年，宋高宗趙構(gòu)登基，建立了南宋政權(quán)，所以在歷史上宋朝被分為北宋和南宋兩個時期。在北宋滅亡、南宋建立的歷史時期，中華大地烽煙四起，生靈涂炭……”
“然后呢？”喚兒聽得入迷。
“那么，富庶繁華的北宋為何如此不堪一擊呢？兩宋交替之際，中國歷史上都發(fā)生了哪些驚心動魄的事件？而北宋的亡國之君徽宗又是一個什么樣的皇帝呢？”我喝一口茶，道：“欲知詳情，自己找書去看！”
“師傅......”
“不過，據(jù)說宋徽宗乃南唐后主李煜轉(zhuǎn)世。史書記載，徽宗降生之前，他的父親宋神宗曾觀看過李煜的畫像，對這位亡國之君的儒雅風(fēng)度極為心儀，就在當(dāng)晚，一懷孕的妃子產(chǎn)下了宋徽宗。并且，在他出生時，神宗還夢見李煜前來謁見，這使人們普遍傾向于相信宋徽宗趙佶是由李煜轉(zhuǎn)世托生的。并且，宋徽宗和李后主還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是藝術(shù)天才、都是治國無方、都是亡國之君。李煜的南唐亡于北宋，宋徽宗的北宋亡于金，兩個人的下場都非常凄慘。”
我找出一本《血鑄山河—兩宋》遞給喚兒：“此番下來，你有沒有興趣看了？”
“太有興趣啦！”喚兒搶過書，又問：“那，師傅您還沒有問我，想穿越回哪個朝代呢？”
“唐朝。”
喚兒瞪大眼睛：“沒錯！您怎么知道的？”
“唐朝以胖為美，不用減肥啊！你看你這些日子吃的......”
“哈哈哈，師傅您太聰明了！”
...... ......
說笑間，風(fēng)停云散，似輕紗般繚繞的夜霧中霓虹早已亮起，影影綽綽，亦真亦幻。老街在光暈中鋪陳開去，粼粼如鉛漿。


我與喚兒起身打烊時，才發(fā)現(xiàn)一女子不知何時佇立店門之前，她一襲瑰紫色齊胸曳地襦裙，外罩銀狐毛邊的赤金色斗篷，貴氣逼人。
細(xì)眼望去，女子肌膚勝雪，螓首蛾眉，明眸善睞，三千青絲僅用一支細(xì)簪綰起。華服之下，雖棄了珠花盛妝，卻宛如一股清流，自帶清雅高貴之華，讓人為之所攝、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您..您是？要做美甲嗎？”不知喚兒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還是怎的，拘謹(jǐn)磕巴起來。
她像一株夜行的牡丹，帶著寬容的溫度：“見二位相談甚歡，不忍打擾，故等候于此。”女子眼波一轉(zhuǎn)，客氣中透著冷傲，靈動中旖旎透骨，道：“故事?lián)Q蔻丹。”
“您請屋里坐。”
女子身姿優(yōu)雅，踱步進(jìn)屋，霎時暗香涌動，宛如仙子步入凡塵。百年茉莉在空靜沉默中升起一道金光，映得滿室光輝，如月華流淌。
喚兒好奇地打量著金輝，還不忘照例排開色板，問：“您要選什么顏色？”
“能配上貴客的，非姚黃、魏紫二色不可。”我道。
女子略一頷首：“魏紫。”


女子坐定，在茉莉花茶的氤氳細(xì)霧中望向窗欞：“樹影橫窗，多像一出皮影戲！”
皮影戲里，一對佳人：
她說：野花迎風(fēng)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凄凄抖動，無盡的纏綿依戀。初綠的柳枝，墜入悠悠碧水，攪亂了芳心柔情蕩漾。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遠(yuǎn)行的丈夫卻年年不見音信？
他說：離家去國，整整三年。為了夢想中金碧輝煌的長安，都市里充滿了神奇的歷險(xiǎn)，滿足一個男兒宏偉的心愿！現(xiàn)終于錦衣還鄉(xiāng)，又遇上這故里的春天，看這一江春水，看這滿溪桃花，看這如黛青山，什么都沒有改變。也不知新婚一個月就離別的妻子，是否依舊紅顏？來的是誰家女子，生得是春光滿面、美麗非凡，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她說：這位將軍，明明是你的馬蹄踢翻了我的竹籃。你看這寬闊的大道，直上藍(lán)天，你卻非讓這可惡的畜生濺得我滿身污點(diǎn)！怎么反倒怪罪起是我的錯誤？
他說：您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烏發(fā)漲滿了我的眼簾，看不見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她說：我真的美若天仙？
他說：是的。
她說：我真的犯下了錯誤？
他說：不，您一世清潔皓白。要說錯誤，那也許是您太過完美！
她說：不，我的錯誤是太想愛了。我愛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哥哥們，還有我的晚輩。這個世界上，沒有愛不好。而太想愛，反而會令你更失望……
喚兒備好工具，開始美甲。女子也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我出生的時候，長安城陰雨連綿。一連數(shù)月的大雨，將大明宮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甚至連人們的表情也因?yàn)槎嘣挛匆婈柟猓@得蒼涼傷感。按算命先生的說法，這一切主陰，預(yù)示著，將是一位公主的臨世。
我十四歲那年第一次出宮，在上元燈節(jié)的假面狂歡之夜邂逅英俊武士薛紹，他郎艷獨(dú)絕，世無其二，使我墜入少女的初戀。我母親出于對我的溺愛，暗中賜死薛紹的原配妻子慧娘，使我可以嫁與薛紹。
初入薛府，我有好多憧憬與期待，我想愛，想做一位好妻子、一個好兒媳，我想與他生很多孩子，我想變成他書房外的一株牡丹，在他夜晚看書之時花香刻刻圍繞著他，我還想變成天上飄來飄去的云，在他出府時也能夠跟隨相伴。可是，薛紹對我始終冷淡疏離，這令我困惑不解。
后來，我知道了之前有慧娘的存在，這令我的困惑、我們之間的隔閡真相大白。我不解的是，他們夫妻多年也曾有過摩擦賭氣，但不管如何，兩人不到隔夜便能和好，仿佛倒在一只碗里的兩杯水，至氣就像在這水面上劃道兒，劃得再深也是轉(zhuǎn)瞬即逝，日子依舊過得熱熱鬧鬧。我卻不同，他對我漠然寡淡。
我心中失落，明白第一次婚姻或許與第二次迥然不同，第一次是珍貴的、純粹的，第二次便會輕慢許多吧！況且，慧娘因我而死，他對她是有愧疚的。
我只能加倍對他好，因?yàn)槲覑鬯?/span>
漸漸，薛紹也愛上了我。
而最終，他在對慧娘忠貞不渝的決心以及對我不可抗拒的好感和尊嚴(yán)中，迎向了我手中的利劍......
薛紹的死，令我第一次認(rèn)識到權(quán)力的可怕和我母親的專橫。而在此期間，我大哥意外死亡、二哥被逐、三哥被廢，都加深著我們母女兩人之間的誤解，長達(dá)數(shù)年的冷戰(zhàn)開始了。
為了對抗母親，我違背圣意嫁給了善良、魯鈍而無能的武攸嗣，母親不但不惱，反而降旨賜予我權(quán)力：隨時隨地可以休夫。
武攸嗣因研制春丹有功，得到了母親的寵信。也因?yàn)榇旱さ木壒?，他試用后欲難自控與宮女發(fā)生情事，自覺有愧于我，自殺了。
光陰荏苒，年邁的母親在權(quán)力之巔，體味著人生的虛無與幻滅。身為男寵的張易之被欲望引向瘋狂，他雖有著與薛紹一摸一樣的臉，品性卻是天壤之別！他試圖利用母親的失落感，篡取政權(quán)。在這危機(jī)時刻，我率兵一舉粉碎了他的政變陰謀，并勸服母親將江山還政于李家。
這是我在與母親的恩怨?fàn)幎分?，第一次贏得勝利。而母親在去世前一番推心貼腹的話語，也終于化解了我們長達(dá)數(shù)十年的誤解與怨恨。
一切風(fēng)波似乎都已過去，但是權(quán)力斗爭在皇室生活中永遠(yuǎn)不會消失。
我的政治威望達(dá)到了頂峰，皇嫂韋氏與我之間的矛盾也逐漸顯露。當(dāng)時的皇帝、我的三哥，感念在被廢時韋氏對他多年不離不棄，登基后對她多加放縱，致使已身為皇后的韋氏野心欲望不斷膨脹，企圖篡政。但韋氏卻缺乏我母親的智慧與胸襟，居然與女兒合謀毒死我三哥。
而薛紹的遺子，為了償還他父親欠我的情債亦為了向權(quán)利報(bào)復(fù)，坦言希望我能夠登基。他瞞著我毒死我三哥的兒子，又逼死我四哥，事情敗露后，我怒不可遏！最后，他在試圖刺殺我四哥的兒子時，被反殺。我四哥的這個兒子僥幸生存下來，隨后登基稱帝。
此時的我，已經(jīng)對權(quán)利的掙扎有了無法可解的絕望與厭倦，我痛恨自己生在帝王之家。在一個陰雨不停的夜晚，我面對著三尺白綾，回顧了自己瑰麗卻又不幸的一生，懸梁自盡在大明宮深處。”
女子故事講完，喚兒也已為她做完十指蔻丹。
“您生得國色天香，，有著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錦繡繁華，您為何要自盡呢……”喚兒淚眼汪汪。
“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一直在思考為什么要選擇死亡。雨停的時候，我找到了答案，我意識到，對死亡的渴望，是一種向往。我懷抱著出生時的激情，向往著另一個世界。我憑直覺感到，那是一個更優(yōu)美的地方！我的死亡，像我出生時那樣終止了長安城漫天的陰雨，并且，又一次為大唐帶來了太平。”
女子淡然一笑，氣質(zhì)非凡：“告辭了，保重。”
“您請留步！”我急急移步向前，舉杯：“飲了茉莉茶再走不遲。”
女子朱唇輕啟，盈盈如畫，道：“自我進(jìn)屋，已感應(yīng)到這茉莉的神奇之處。但我并不想忘記前塵，多謝！”
我兩眉微蹙：“您不愿意，我自然不該勉強(qiáng)。”頓了頓，我將靈茶潑于地面：“只請您稍待片刻，看看這茉莉還有另一神奇之處！”
“故事?lián)Q蔻丹，已然交換完畢。其它，就不必了罷！”
“只看一眼......”喚兒雖不知我為何要留女子，卻明白我并無壞心，只管小聲嘀咕著，想幫我留住女子。
女子一雙眸子寒如秋水，深若點(diǎn)漆：“二位如此糾纏，不知意欲何為？”她畢竟是大唐的公主，有著骨子里的倔強(qiáng)與傲慢。
“算了，萬事皆應(yīng)順其自然！喚兒，送客吧！”怪不得說伴君如伴虎，剛剛講故事時還好好的呢，這會子說急就急了，我想。
女子踏著銀白色的月光，倩影逐漸飄散在暗夜盡頭，只留下一抹瑰紫色的光暈，如夢似幻。


退回店中，地上那一汪靈茶，晃晃如明鏡。
在一片嘈雜聲中，我和喚兒看到原本屬于那女子的一生：
人活七十古來稀，她八十壽終——出生于麟德二年，一戶農(nóng)家，取名萍花，兄弟姐妹八人，家貧。長大后嫁與本村一農(nóng)民小伙，無子，三年后小伙病逝，遂改嫁鄰村一鰥夫，也是一莊稼漢。后生三子、育二女，每日下田耕種，操勞得陀螺一般，勉強(qiáng)夠一家人果腹。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妻倆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偶爾還動手。白天他忙完地里活，晚上還要去河里捕魚、山林間下套子捕獸，她喂雞喂豬、做一家人的飯菜，晚上還要給一家人縫衣納鞋......春天，他會給她帶回一把田間的野花，她會給他拌一碗柳枝新冒的綠芽。夏天，他給她摘回初熟的甜瓜，她為他搖扇驅(qū)去仲夜的蟲蚊。秋天，他用晾干的獸皮提早為她做一條御寒的坎肩。冬天，她炕熟熱騰騰的紅薯等他歸家。就這樣，很多年過去了，孩子們都已長大，各自成家。他們也很老了，有一天，男人不行了，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她在村東頭的荒地埋葬了他，之后的某一天，她躺在冬天的暖炕上孤獨(dú)而平靜地睡著，再也沒有醒來……
這才是原本屬于她的一生，沒有投錯胎的她，一生困苦、凡俗、湊合著、將就著，為了溫飽而努力掙扎著。生活貧瘠的她，沒空去想渴望是什么，失望是什么。在沒有愛情和權(quán)力的人生里，她從不知道追求和懷疑是什么，來時一無所有，走時一無所有。
喚兒和我對望一眼：“原來如此！師傅您說，若是她沒有投錯胎、沒有當(dāng)公主，她會留戀這種俗世的生活嗎？”
“真若交換，也不好說。相較之下，沒有經(jīng)歷過的那一種人生，也許總是好的。”
這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世人皆苦，但不是一個苦法。


我睡到晌午才去店里。
喚兒還在惋惜，擔(dān)心昨夜那女子執(zhí)意不肯喝茉莉茶，不能早入輪回，獲解脫。
她不知道，不入輪回的魂魄有三種情況，一是被動漂泊，跟著業(yè)力走，無知無覺，無法自控，到哪是哪。二是利用自身很強(qiáng)的惡念修行，然后擁有很強(qiáng)的能力，可自主選擇去做什么（比如宋惠蓮）。三是太平公主這種，雖不愿輪回卻胸懷仁慈、知萬物憫萬物，漂浮于世、高高在上不識人間疾苦，卻也不會害人。她這樣的魂魄，外力強(qiáng)求不得，哪天想通了自然會去輪回。
“她是太平公主？”
“對，她自盡于公元713年，同年，她的侄兒李隆基登基，為中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輝煌，史稱唐玄宗。”
喚兒托著腮：“公主生于富貴、長于錦繡，一生都不知貧困為何物。她追求的愛情和婚姻，純粹而真摯，摻不得半分世俗算計(jì)。”
“你前些日子不是才刷劇看過《甄嬛傳》么？各種凄美的故事，皆可用大結(jié)局中那句話概括：那年杏花微雨，你說你是果郡王，也許一切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jià)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喚兒忿忿不平：“男人都靠不?。?/span>既然這個不行，索性就換一個！何必與己為難，被情所傷！”
我一口老茶噴出，笑道：“小小年紀(jì)，貌似看透世事......你可知這詩的作者看似瀟灑豁達(dá)，終究還是過不去情關(guān)，最終死在了一個情字上！”
“喚兒不知......”
“其實(shí)，大部分女人都容易為愛情奮不顧身，猶如飛蛾撲火。”
“那少部分呢？”
“這少部分里，分兩種吧！一種是你這種沒經(jīng)歷過愛情的，連愛是什么都不知道，談何飛蛾撲火。”
“另一種呢？”
“另一種，是心中有江山的女人。理性、睿智、有大抱負(fù)的人，又怎會為愛情而耽誤自己呢！”
“有這樣的女人嗎？”
“當(dāng)然有，太平公主的親媽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那師傅給我講講吧……”喚兒見我心情好，又纏著我磨嘰個沒完。
我假裝板起臉：“去書格上找書，自己看去。”
“好吧……”
喚兒這孩子好在聽話、識時務(wù)，一看苗頭兒不對，不等我發(fā)火便乖乖自己看書去了。
趁她看書的空檔，我也翻開《新唐書》重溫一下，許久未看書了。
武則天，真的太聰明。之前《舊唐書》的作者劉昫說她是“懦夫女子，乘時得勢”。《新唐書》歐陽修說她是“亂臣賊子”。
然而，兩者評價(jià)全屬于封建觀念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斷然不可取。
我等凡夫俗子沒得選，所以愛情和親情尤為重要。但是，人到了武則天那個位置、擁有了更多東西，這兩樣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武則天，早早就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實(shí)模樣，世上最靠得住的東西，不是情，不是愛，而是無上的權(quán)力。跌宕的人生讓她知道，除了權(quán)力，什么都靠不住，包括愛情和親情。
當(dāng)她在感業(yè)寺心急如焚的等待高宗李治時，李治沉迷于簫淑妃等人，幾乎忘掉她，她費(fèi)勁心機(jī)，九死一生才回宮。當(dāng)她一心一意輔佐丈夫時，他跟她的姐姐、她的外甥女廝混在一起。
資源多的男人，沒有忠誠。
她的兒子們也是如此，他們對她沒有一句實(shí)話，所有的話語里都充滿了試探、推敲、猜測與欺騙。
資源面前，沒有親情。
所以，她需要權(quán)力，權(quán)力才能給予她所有的保障。
薛紹的原配慧娘為什么死？因?yàn)樗龥]有權(quán)力，讓她死，她就得死。
但與此同時，武則天又知道權(quán)力是冰冷的，是丑陋的。
她知道女人應(yīng)該是弱者，弱者才美，才有愛的天分。于是，她選擇讓女兒太平去完成自己生命里缺失的那部分，太平是她生命的補(bǔ)充。
她用盡自己所有的權(quán)力來保護(hù)太平：我此生未曾獲得的安定、純粹、祥和，請你一定要用力去珍惜啊！
但一個人，又怎么能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呢？
那年的太平，在元宵節(jié)的街頭遇到了薛紹，她愛上了他。
武則天為了保障女兒的愛情，更確切地說，是另一個自己的愛情，用權(quán)力賜死了薛紹的原配慧娘。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想到薛紹會懦弱孤絕到那種地步。
因?yàn)榕橙?，而孤絕，因?yàn)闊o力，而冷漠。
薛紹把慧娘的死，全部報(bào)復(fù)在太平身上，對她冷若冰霜，讓那個燦爛的公主慢慢、慢慢凋零了。她的一生都凋零在了她向往的愛情里，她只愛薛紹。讓人心碎。
太平怨母親毀了自己的愛情，于是，在薛紹死后，她賭氣嫁給武攸嗣。如果說薛紹懦弱冷漠，那么，武攸嗣則是庸俗而可憐，太平在他身上從來沒見到過愛情的影子。
后來就是張易之，他輕狂傲慢，企圖征服世上所有最有權(quán)威的女人，這是他的野心。他愛任何美麗有權(quán)勢的女人，他一個女人也不愛。
太平的愛情熄滅了。
武則天圖謀給太平一個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人生，她不應(yīng)該再像自己這樣，她會遠(yuǎn)離權(quán)力斗爭，她會成為一個擁有純粹愛情、平凡生活的女人。
可是，太平一生遇到的男人，或懦弱冷漠、或庸俗乏味、或輕狂傲慢，唯獨(dú)沒有能夠與她純粹相愛，琴瑟調(diào)和，一心一意，一生一世的男人。
因?yàn)槟菢拥膼矍?，也許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就連發(fā)毒誓要與慧娘長相守的薛紹，最后也在慧娘的墓前承認(rèn)：慧娘，我愛上了別人，我以為我會一生都懷念你，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懷念變得這么艱難！
如果說權(quán)力是冰冷的，那么，愛情其實(shí)也是冰冷的。
熾熱的愛情，只是一種幻覺，它從來沒有真正發(fā)生過，它永遠(yuǎn)停留在少年時代偷偷溜出宮來的小太平，在那個元宵節(jié)的夜晚，揭開了那張昆侖奴面具，她那一刻的憧憬里。
她不是愛上了真正的薛紹，她是愛上了自己想象的愛情。
命運(yùn)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誰又不是受害者？
在武則天逝世的那一刻，離開的又何嘗不是太平生命的一部分，深深感受到人生之大限，其無可抗拒的威力。深深領(lǐng)悟到，天命之不可違。
萬般皆有命，半點(diǎn)不由人。
人是無法抗拒命運(yùn)的，哪怕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都不可以。但凡為人，生命的主線永遠(yuǎn)是無力，深深的無力。


這幾日，喚兒抱著孫自筠的《太平公主》不松手，感慨萬千的。
她說：“師傅，您看過這本書嗎？”
“看過。”
“武則天也是挺感性的，這本書里金石之言太多了！”
“比如呢？”
喚兒一本正經(jīng)地：“比如，她對太平公主說，女人最可怕的弱點(diǎn)就是過于急切的承擔(dān)責(zé)任，薛紹明明死于自己的懦弱，他愛上了你，背棄了慧娘，他對不起兩個女人，但是太平，你卻認(rèn)為他是被你害死的。”
我點(diǎn)點(diǎn)頭：“這話說的太對了，女人的天性就是太過感性、太過自卑，反復(fù)自省，反復(fù)把責(zé)任往自己身上攬，這種感性，就像一把鈍刀，反反復(fù)復(fù)，把自己割得血肉模糊，傷痕累累。”
“還有一段，是那個男寵張昌宗纏著武則天發(fā)騷時，武則天對太平說：你看到了吧，任何男人，柔媚的，陽剛的，任何男人，只要他處在女性的處境里，他就是個女人！”
“你從這段描寫里，看出了什么呢？”
“徒弟覺得，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不光是生理上的，還有階級上的。不光是天生形成的，還有后天因素。社會背景、文化灌輸也有影響！”
“何以見得？”
“縱觀群書，從古至今有什么事是男人可以做到，而女人做不到的呢？本質(zhì)上根本就沒有！只是社會和文化灌輸?shù)挠^念，讓女人覺得有。”
好孩子！孺子可教！
我正想夸她，別具慧眼、有見地、有志氣、好女當(dāng)自強(qiáng)、巾幗不讓須眉、本非絲蘿，何托喬木……還沒想好詞兒呢。
只聽她幽怨一嘆，道：“唉，太平公主出身尊貴，卻情路坎坷，真是揪心！堂堂天子貴，不及莫愁家。多少傾城色，不過一瞬間??！”
得，又轉(zhuǎn)回來了！到底是女兒家，跳不出今愁古恨、傷春悲秋的宿命！
我起身沏茶，暫時忍下想要好好夸她一番的沖動，免得小孩兒驕傲。
喚兒卻不依不饒，追著我說：“師傅，那太平公主如此深愛薛紹，實(shí)在教人憐惜兩人命運(yùn)，能否借靈茶之力，看她二人若重逢來世，是否有緣？”
我點(diǎn)燃三支香，如煙輕霧中將靈茶灑于地面，有緣。
來世她會化做一棵樹，長在他必經(jīng)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在他與同學(xué)郊游之時，落花拂過他的臉......
此后，生生世世，這是他們僅有的一次緣。
我與喚兒百感交集。
再看這街上人來人往、蕓蕓眾生，再看這一草一木、一呼一息，都心有戚戚。人這一生，夫妻、母子、情愛、憎惡、歡喜、憂愁，若能結(jié)一段塵緣，是何等的難！時光無涯，聚散有時，在一起時，用盡全力相待，珍惜彼此，我心安處方對得起這有限而又無盡的時光。

夜色又至。
窗外，聳立著一座巍峨而遼闊的黑暗世界。一道瑰紫色光暈劃過幽深蒼穹，霎時風(fēng)起，響如洪鐘。
我與喚兒凝神聚力打開墨砂痣，只見，忘川河波濤澎湃，氣勢如虹。一女子走在去往輪回道的路上，她身著瑰紫色齊胸曳地襦裙，外罩銀狐毛邊赤金色斗篷，身姿優(yōu)雅，貴氣逼人，好似一株夜行的牡丹......
千帆過盡，如煙裊裊，千秋之后，那些兵戈煙塵俱都散去。
風(fēng)停了。
皎潔月色中有草木、大地和天空混合的甘香，在這甘香中似有新生浮動，是人世的氣息。老街在月色中影影綽綽，顯得平靜、寬廣而無盡，它無限延伸，粼粼如涌金。
作者：劉臘八
作者簡介：我在想，一年后，兩年后，很多年后......某個安靜的夏日，周圍的空氣會不會都變得似曾相識？迎面吹來的暖風(fēng)，跳躍在心上的陽光，風(fēng)鈴草在書窗外歌唱......所有熟悉的感覺都可能是你。你是世間溫柔的一切，是無涯荒野里的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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