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是討論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與欣賞。在收尾這一節(jié)中,我提議約略說明藝術(shù)和人生的關(guān)系。 我在開章明義時就著重美感態(tài)度和實用態(tài)度的分別,以及藝術(shù)和實際人生之中所應有的距離。如果話說到這里為止,你也許誤解我把藝術(shù)和人生看成漠不相關(guān)的兩件事。我的意思并不如此。 人生是多方面而又相互和諧的整體,把它分析開來看,我們說某部分是實用的活動,某部分是科學的活動,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動。為正名析理起見,原應有此分別;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完滿的人生見于這三種活動的平均發(fā)展,它們雖是可分別的卻不是互相沖突的?!皩嶋H人生”比整個人生的意義較為窄狹。一般人的錯誤在于把它們認為相等,以為藝術(shù)對于“實際人生”既是隔著一層,它在整個人生中也就沒有什么價值。有些人為維護藝術(shù)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納到“實際人生”的小范圍里去。這般人不但是誤解藝術(shù),而且也沒有認識人生。我們把實際生活看做整個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藝術(shù)與實際人生的距離時,并非肯定藝術(shù)與整個人生的隔閡。嚴格地說,離開人生便無所謂藝術(shù),因為藝術(shù)是情趣的表現(xiàn),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離開藝術(shù)也便無所謂人生,因為凡是創(chuàng)造和欣賞都是藝術(shù)的活動,無創(chuàng)造、無欣賞的人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詞。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廣義的藝術(shù)。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這種作品可以是藝術(shù)的,也可以不是藝術(shù)的,正猶如同是一種頑石,這個人能把它雕成一座偉大的雕像,而另一個人卻不能使它“成器”,分別全在性分與修養(yǎng)。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藝術(shù)家,他的生活就是藝術(shù)作品。 過一世生活好比作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應有的美點。 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個完整的有機體,其中全體與部分都息息相關(guān),不能稍有移動或增減。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見出全篇精神的貫注。比如陶淵明的《飲酒》詩本來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后人把“見”字誤印為“望”字,原文的自然與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喪失。這種藝術(shù)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現(xiàn)。大而進退取與,小而聲音笑貌,都沒有一件和全人格相沖突。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是陶淵明的生命史中所應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錯過這一個小節(jié),便失其為陶淵明。下獄不肯脫逃,臨刑時還叮嚀囑咐還鄰人一只雞的債,是蘇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應有的一段文章,否則他便失其為蘇格拉底。這種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當做一幅圖畫去驚贊,它就是一種藝術(shù)的杰作。 其次,“修辭立其誠”是文章的要訣,一首詩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絲毫假借。情趣本來是物我交感共鳴的結(jié)果。景物變動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個性,物也有物的個性,這種個性又隨時地變遷而生長發(fā)展。每人在某一時會所見到的景物,和每種景物在某一時會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斷不容與另一人在另一時會所見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時會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這種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們可以見出生命的造化。把這種生命流露于語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風采,就是美滿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濫,生命也忌俗濫。俗濫就是自己沒有本色而蹈襲別人的成規(guī)舊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顰眉,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愈增其美。東施沒有心病,強學捧心顰眉的姿態(tài),只能引人嫌惡。在西施是創(chuàng)作,在東施便是濫調(diào)。濫調(diào)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虛偽的表現(xiàn)?!疤搨蔚谋憩F(xiàn)”就是“丑”,克羅齊已經(jīng)說過。“風行水上,自然成紋”,文章的妙處如此,生活的妙處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樣的人,感到怎樣的情趣,便現(xiàn)出怎樣的言行風采,叫人一見就覺其諧和完整,這才是藝術(shù)的生活。 俗語說得好:“惟大英雄能本色?!彼^藝術(shù)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間有兩種人的生活最不藝術(shù),一種是俗人,一種是偽君子?!八兹恕备揪腿狈Ρ旧?,“偽君子” 則竭力遮蓋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詩說:“半畝方塘一鑒開,大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彼囆g(shù)的生活就是有“源頭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與世浮沉,心里沒有“天光云影”,就因為沒有源頭活水。他們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皞尉印眲t于這種“俗人”的資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倆。他們的特點不僅見于道德上的虛偽,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誰知道風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幾多行尸走肉?無論是“俗人”或是“偽君子 ”,他們都是生活中的“茍且者”,都缺乏藝術(shù)家在創(chuàng)造時所應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說的,他們都是“生命的機械化”,只能做喜劇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劇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藝術(shù)的。 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賞,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對于一種言行常歡喜說它“好看”、“不好看”,這已有幾分是拿藝術(shù)欣賞的標準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徹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納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們的“人格”觀念太淡薄,所謂“好看 ”、“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則徹底認真,不讓一塵一芥妨礙整個生命的和諧。一般人常以為藝術(shù)家是一班最隨便的人,其實在藝術(shù)范圍之內(nèi),藝術(shù)家是最嚴肅不過的。在錘煉作品時常嘔心嘔肝,一筆一畫也不肯茍且。王荊公作“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詩時,原來“綠”字是“到”字,后來由“到”字 改為“過”字,由“過”字改為“入”字,由“入”字改為“滿”字,改了十幾次之后才定為“綠”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見藝術(shù)家的嚴肅了。善于生活者對于生活也是這樣認真。曾子臨死時記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門人把它換過才瞑目。吳季札心里已經(jīng)暗許贈劍給徐君,沒有實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鄭重地把劍掛在徐君墓旁樹上,以見“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風誼。像這一類的言行看來雖似小節(jié),而善于生活者卻不肯輕易放過,正猶如詩人不肯輕易放過一字一句一樣。小節(jié)如此,大節(jié)更不消說。董狐寧愿斷頭不肯掩蓋史實,夷齊餓死不愿降周,這種風度是道德的,也是藝術(shù)的。我們主張人生的藝術(shù)化,就是主張對于人生的嚴肅主義。 藝術(shù)家估定事物的價值,全以它能否納入和諧的整體為標準,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輕的,也能看輕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時,他知道執(zhí)著;在看輕一件事物時,他也知道擺脫。藝術(shù)的能事不僅見于知所取,尤其見于知所舍。蘇東坡論文,謂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這就是取舍恰到好處。藝術(shù)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對于世間一切,也拿藝術(shù)的口胃去評判它,合于藝術(shù)口胃者毫毛可以變成泰山,不合于藝術(shù)口胃者泰山也可以變成毫毛。他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孟敏墮甑,不顧而去,郭林宗見到以為奇怪。他說:“甑已碎,顧之何益?”哲學家斯賓諾莎寧愿靠磨鏡過活,不愿當大學教授,怕妨礙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陰,有一天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訪他,剛到門口便把船劃回去。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边@幾件事彼此相差很遠,卻都可以見出藝術(shù)家的豁達。偉大的人生和偉大的藝術(shù)都要同時并有嚴肅與豁達之勝。晉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達而不知道嚴肅,宋朝理學又大半只知道嚴肅而不知道豁達。陶淵明和杜子美庶幾算得恰到好處。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種作品,從倫理的觀點看,它有善惡的分別,從藝術(shù)的觀點看,它有美丑的分別。善惡與美丑的關(guān)系究竟如何呢? 就狹義說,倫理的價值是實用的,美感的價值是超實用的;倫理的活動都是有所為而為,美感的活動則是無所為而為。比如仁義忠信等都是善,問它們何以為善, 我們不能不著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為美,則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對于人群的效用(這并不是說它對于人群沒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動,因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義可言。但是這個想像的孤零零的人還可以有藝術(shù)的活動,他還可以欣賞他所居的世界,他還可以創(chuàng)造作品。善有所賴而美無所賴,善的價值是“外在的”,美的價值是“內(nèi)在的”。 不過這種分別究竟是狹義的。就廣義說,善就是一種美,惡就是一種丑。因為倫理的活動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賞與嫌惡。希臘大哲學家柏拉圖和亞理士多德討論倫理問題時都以為善有等級,一般的善雖只有外在的價 值,而“至高的善”則有內(nèi)在的價值。這所謂“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圖和亞理士多德本來是一走理想主義的極端,一走經(jīng)驗主義的極端,但是對于這個問題,意見卻一致。他們都以為“至高的善”在“無所為而為的玩索”(disinterestedcontemplation)。這種見解在西方哲學思潮上影 響極大,斯賓諾莎、黑格爾、叔本華的學說都可以參證。從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還是一種美,最高的倫理的活動還是一種藝術(shù)的活動了。 “無所為而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這個問題涉及西方哲人對于神的觀念。從耶穌教盛行之后,神才是一個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希臘哲人以及近代萊布尼茲、尼采、叔本華諸人的心目中,神卻是一個大藝術(shù)家,他創(chuàng)造這個宇宙出來,全是為著自己要創(chuàng)造,要欣賞。其實這種見解也并不減低神的身份。耶穌教的神只是一班窮叫花子中的一個肯施舍的財主佬,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則是以宇宙為樂曲而要在這種樂曲之中見出和諧的音樂家。這兩種觀念究竟是哪一個偉大呢? 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靈,他的活動絕對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則為肉體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絕對自由。人愈能擺脫肉體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動,則離神亦愈近?!盁o所為而為的玩索”是惟一的自由活動,所以成為最上的理想。 這番話似乎有些玄渺,在這里本來不應說及。不過無論你相信不相信,有許多思想?yún)s值得當做一個意象懸在心眼前來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閑暇時也歡喜看看哲學書籍。老實說,我對于許多哲學家的話都很懷疑,但是我覺得他們有趣。我以為窮到究竟,一切哲學系統(tǒng)也都只能當做藝術(shù)作品去看。哲學和科學窮到極境,都是要滿足求知的欲望。每個哲學家和科學家對于他自己所見到的一點真理(無論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覺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熱忱去欣賞它。真理在離開實用而成為情趣中心時就已經(jīng)是美感的對象了?!暗厍蚶@日運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類的科學事實,和《密羅斯愛神》或《第九交響曲》一樣可以懾魂震魄??茖W家去尋求這一類的事實,窮到究竟,也正因為它們可以懾魂震魄。 所以科學的活動也還是一種藝術(shù)的活動,不但善與美是一體,真與美也并沒有隔閡。 藝術(shù)是情趣的活動,藝術(shù)的生活也就是情趣豐富的生活。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情趣豐富的,對于許多事物都覺得有趣味,而且到處尋求享受這種趣味。一種是情趣干枯的,對于許多事物都覺得沒有趣味,也不去尋求趣味,只終日拼命和蠅蛆在一塊爭溫飽。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藝術(shù)家。情趣愈豐富,生活也愈美滿,所謂人生的藝術(shù)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覺得有趣味”就是欣賞。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對于許多事物能否欣賞。欣賞也就是“無所為而為的玩索”。在欣賞時人和神仙一樣自由,一樣有福。 阿爾卑斯山谷中有一條大汽車路,兩旁景物極美,路上插著一個標語牌勸告游人說:“慢慢走,欣賞啊!”許多人在這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世界過活,恰如在阿爾卑斯山谷中乘汽車兜風,匆匆忙忙地急馳而過,無暇一回首流連風景,于是這豐富華麗的世界便成為一個了無生趣的囚牢。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別之前,我采用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語,在中國人告別習用語之下加上三個字奉贈: “慢慢走,欣賞啊!” 朱 光潛(1897-1986),美學家、文藝理論家、翻譯家。1897年9月19日生,安徽桐城人。筆名孟實、盟石。1923年畢業(yè)于香港大學教育系。畢業(yè) 后到吳淞中國公學校教英文,兼任??堆分骶?。1925年夏公費到英國愛丁堡大學留學,修英國文學及藝術(shù)史,兼修哲學、心理學。1929年畢業(yè)后轉(zhuǎn)入 倫敦大學文學院。次年進入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文學研究所,獲博士學位。1933年回國,到北大西語系執(zhí)教??箲?zhàn)爆發(fā)后,他至川大任文學院院長。1939年 他成為武漢大學外文系教授,1942年起任武漢大學外文系主任兼教務長??箲?zhàn)勝利后,重返北京大學任西語系教授,并曾代理文學院院長。1962年夏轉(zhuǎn)入哲 學系,講授美學,任博士生導師。 朱 光潛是我國現(xiàn)代美學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也是第一個在中國廣泛介紹西方美學的人。早在30年代,他就編寫出版了《悲劇心理學》、《文藝心理學》、《談 美》等幾部美學專著。朱光潛也是我國現(xiàn)代比較美學和比較文學的拓荒者之一。朱光潛的《我與文學及其它》、《詩論》等著作都是在對比中西美學思想的基礎上, 來探討中國詩歌的特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