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金悼玉的紅樓夢，開篇曹公即給黛玉定下了基調(diào)，“悼玉”的基調(diào)也預(yù)示著黛玉必然是香消玉殞的結(jié)局，不死何來之“悼”。因此高鶚續(xù)文中也是把她寫死的，但他寫的是黛玉因病在二寶成婚的鑼鼓喧鬧中凄涼而去的，臨了時還恨恨不平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便香魂一縷隨風(fēng)去，愁緒三更入夢遙”了，這種香消玉殞法是比較蹩足的，我所想象她的死應(yīng)該是平靜的安詳?shù)?，最起碼是解脫般的自由而去，決不會是這種怨婦樣的含恨而終。那究竟黛玉因何而死，又怎樣而去？逝后的情形又是什么樣那？本人粗讀《紅樓夢》數(shù)載，在此也做一些大膽臆測：
脂硯齋批本對我們了解原著原貌是不可或缺的，在脂批語中有提及如誤竊、獄神廟、寒冬噎酸齏、警幻情榜等內(nèi)容情節(jié)的，此說明原來是有八十回以后的稿子的，曹雪芹對《紅樓夢》“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若對著一個殘本來花大力氣潤色加工似無可能，所以可以說當(dāng)初《紅樓夢》是完整的。而以曹雪芹“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筆法，黛玉作為極重要的角色，其結(jié)局在前八十回內(nèi)肯定會有所交待，第七十八回中《芙蓉女兒誄》之前序我認(rèn)為是一重點(diǎn)，這篇誄是寶玉來祭晴雯的，“
晴為黛影”，前已論述，如果把“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則實(shí)實(shí)在在就是祭奠黛玉了，也難怪黛玉聽了，陡然變色，無限狐疑。且曹雪芹在書中歷來愛把人物的命運(yùn)、后事發(fā)展寓于詩詞之中，稱之為：讖語。脂批語也明點(diǎn)此意，有批語云：“慧心人可為一哭。觀此句便知誄文實(shí)不為晴雯而作也”。因此猜想，曹雪芹在這篇《芙蓉女兒誄》中已把黛玉如何而死，死后大概情節(jié)交待一二了，成千里伏線。那就不妨以此為突破口來推論一番：賈母一逝，賈府風(fēng)雨飄搖，黛玉地位更是一落千丈（第五十七回，紫鵑已有預(yù)言，此不做贅述），王氏姐妹沆瀣一氣，雖鳳姐本愿她和寶玉姻緣一線牽（第二十五回熙鳳拿二玉取笑已露心跡，常理上畢竟她只是王夫人手下的高管，一旦敏于事，慎于言的寶釵入賈門，她就得靠邊站，而以黛玉的體質(zhì)是不可能當(dāng)管家婆的，如此她不至于大權(quán)旁落）的，但獨(dú)木難支，且慣于見風(fēng)使舵，到時候退而求自保，對黛玉無疑是雪上加霜，主人抱起團(tuán)來對黛玉深惡痛絕，又因平時黛玉清高自傲，得罪屑小，此輩自是變本加厲，打壓排擠齊上陣，本來黛玉寄人籬下，酸楚無限，此時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過的如更香般“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日子，但這還不足以致黛玉死地。想來更嚴(yán)重的創(chuàng)傷應(yīng)來于寶玉受鞭撻之時派晴雯送去的舊帕上所寫的那三首詩，到時會因此被誣為“不貞不潔”（散播此讒言、誣陷黛玉的“鳩鴆”極有可能是趙姨娘之流），想想看，封建頑固的桎梏中，密封如罐大觀園內(nèi)，對于一個未出閣的宦家閨秀，這是如何嚴(yán)重的一個罪名呀，是要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引起多猛流言蜚語，又何況落井下石、引火吹風(fēng)、推波助瀾、借刀殺人者。于是她“既懷幽沉于不盡，復(fù)含罔曲于無窮”，被直面或暗地的冷眼旁觀，指桑說槐、竊竊私語重重包圍，接著黛玉“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其心又孤傲，到時只能自蓄辛酸，顧盼自憐，以致“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凄楚之狀不忍言語。那寶哥哥哪里去了？寶玉因受賈政之命外出（“昨承嚴(yán)命，既趨車而遠(yuǎn)涉芳園”，至于因何遠(yuǎn)涉芳園？此非本文所討論的，姑且置之，放為后論）而遲遲不歸，黛玉伶仃無助，“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受此等惡毒誣陷，在身體和心理上都是難以承受之重，但仍苦苦支撐，以待寶玉，終日以淚洗面，直至淚盡，繼之以血（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要等之人仍遲遲不歸，這時一個更致命的打擊接踵而來，紅玉誤傳寶玉親事，使黛玉如同將身撂在大海里一般（脂批語），僅剩的希望就此破滅，更猛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蔓延四周，使黛玉身心俱疲，再難撐下去。“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陷渠溝”，面對與寶玉廝守的無望，更熾的誣陷誹謗，以黛玉的性格自然要以死證清白、尋解脫，主動求死（“垂斃殆盡，唯求速死“）理所當(dāng)然的就成了最好的解脫方法，所以黛玉應(yīng)是因披讒言，遭誣陷，被人譏為“不貞不潔”在前，誤聞寶玉親事在后，不堪承受人世荼毒而自殺的。
自殺方式劉心武推為沉湖，對此不敢茍同，死在水中是極有可能的，這也符合她水芙蓉的身份，也強(qiáng)有力的表現(xiàn)出了悲劇性（落花尚且不愿讓它隨水漂流以免被污，自己卻不得在渠溝中結(jié)束生命）。但決不是湖而是池塘，也不是沉而是投（當(dāng)時死意已決，決不會一步步的走向水中的，如此雖有詩意但有悖常理，活著雖艱難，死也并非易事，心志不堅(jiān)者是沒有勇氣自殺的。既已決意去死，是要盡快離開這骯臟的人世的，早點(diǎn)尋求解脫，再不會有半點(diǎn)留戀不舍了，何來由猶猶豫豫地一步步走向水中說，演給誰看？），死的地點(diǎn)便是她自己擬取的一景觀名———凹晶館（凹晶棺），也就是與湘云詩句有“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之名句的場所，或許這句詩就是黛玉死時的寫照。當(dāng)時應(yīng)是在一個夜涼風(fēng)瑟、月黯星隱的夜晚，黛玉擺脫紫鵑等人的嚴(yán)密看守，一襲素縞，密密裹身，失魂落魄，茫茫然不知所終，信步而走，冥冥中來到凹晶館，駐足停留，此時蒼秋露冷，霜風(fēng)凄緊，鳴蟲悲吟，啼烏凄咽，冉冉物華憔悴。望岸邊幽草瑟孱，黃菊花蕭疏，高梧葉凌亂。觀水中昔日碧圓自潔，亭亭清絕之芙蓉，如今被寒風(fēng)冷露所欺，英氣漸消，唯余瘦骨臨風(fēng)，殘葉無聲，此景觸動心懷：當(dāng)日寶玉要拔去蕭荷敗葉，是自己攔住，如今凄涼此景在眼前，而斯人已隔萬水千山，屈指暗想以往，有多少朝宴暮歡，幽歡佳聚，狂友怪侶為伴，至如今風(fēng)流云散，知己涉遠(yuǎn)，獨(dú)宿寂寞館。鴻雁難來，枉叫人立盡梧桐影，流光易去，直讓儂望空天邊星，茹凄苦雙鬢可憐老，懷孤愁獨(dú)對寒燈，正憂此身難料，惆悵雙鴛無征，忽風(fēng)露漸變，閑言乍起，亂語舞紛紛，《九辯》難明，滿懷幽恨，獨(dú)對風(fēng)霜無語，任風(fēng)吹雨打，露濕霜侵，只盼天涯人早回身，哪知斷腸更殘陽，遽聞行客將與他人雙飛，依依夢里再難尋，對寒燈血淚滴心，玉界瓊田十萬頃，不容我扁舟一葉，再難存。此時黛玉已盈盈柔腸寸斷盡，斑斑血淚悲灑完，千愁萬苦堆心頭，淚斷魂失，只念早散為好，了結(jié)之心愈堅(jiān)，直不知怎樣了斷為好。死于水中是不情愿的，花落水中尤嫌被糟蹋，要一抔凈土掩其風(fēng)流，以求得日久隨土化了落的干凈身，何況自身。但一時又找不到更好的了結(jié)方式，欲死無法，正躊躇間，忽見池塘中撲棱棱飛起一白鶴，直投云霄而去，便引發(fā)黛玉的癡心：白鶴體潔色白，高雅仙物，飛則沖云端，止尚依洲渚，且這水荷冰清玉潔之物，尚也出于水中，枯于水面，我若在此水中了結(jié)，雖是有污此身，但也勉隨己愿吧，只求早日解脫，再不要活在這無情又無望的人世間，況有潔荷白鶴相伴，也算是個慰藉，還是在此告別人世吧，念及此，又怕紫鵑等找來，難隨死愿，于是立身站起，窮盡平生之力，縱身一躍，便如游絲飛絮般飄向水中，悲夫哉！傲花低首，冷月掩面，寒波無語，殘荷秋魚共泣，飛鶴哀鳴，鳴蟲啼烏同緘，可憐一絕世紅顏轉(zhuǎn)瞬便“芳魂與倩影同消，嬌喘并細(xì)腰俱絕”，令人唏噓哀嘆。
黛玉逝后，寶玉歸來（二十八回：……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草蛇灰線，在此應(yīng)驗(yàn)），憤慨（“毀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而無奈（“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只有獨(dú)自悲切不已，數(shù)到瀟湘館憑吊以寄其情，而那里此時也只是“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連天哀草，豈獨(dú)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的凄涼之景了。接著，王夫人令寶玉迎娶寶釵，寶玉不肯，抗婚出走，（“今犯慈威，復(fù)拄杖而遣拋孤柩”），要去與黛玉同穴共灰以遂己愿，初賈府將黛玉靈柩寄存于一古寺中，可憐費(fèi)勁艱辛、沖破重阻到了那里，此寺竟然失火，使得黛玉“槥棺被燹”“石槨成災(zāi)”，“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慘不忍言，也讓寶玉“頓違共穴之情”“愧逮同灰之誚”，所能做的也只有收拾星骨散灰，葬于青楓林下（第五回：“青楓林下鬼吟哦”），“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寶玉昔日臨聽《葬花吟》，今時親葬苦顰兒。且看葬黛卿之情景：“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露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天地為之動容，鬼神為之一泣，“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fēng)；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此一回應(yīng)是全書最悲涼凄慘之文，不知曹公如何狠心運(yùn)筆的。而寶玉親手葬下黛玉骨灰后，在沉于悲痛難于自拔之際，面對的卻是元春的賜婚，和寶釵成親?！逗昧烁琛分?#8220;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直指此事，脂硯齋對此批語為：“黛玉、晴雯一干人；一段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愛，倏痛倏悲，纏綿不了”。如此境況之慘烈，變換之詭譎，世事之無常，人生之無奈，讓人為之唏噓動容！每念及此，為之心慟不已。
最后，謹(jǐn)書《紅豆曲》哀呈當(dāng)日黛玉愁思苦等寶玉之景之形以“悼”黛玉之
情情：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wěn)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
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挨不明的更漏；
呀！
恰便似
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文根壇主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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