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的第一個節(jié)氣是立夏。古人說:“孟夏之日,天地始交,萬物并秀?!碧柎罅耍晁嗔?,大自然也隨之沸騰,滿眼只見卉木萋萋,百草豐茂。白天,人待在太陽底下汗流浹背的時候,不免會有點兒煩躁;但到了夜晚無事的時候,走到臨水的涼亭里,眼看著天色暗下來,月亮升起來,再有一縷涼風(fēng)吹過來,一絲暗香飄過來的時候,又會怎樣呢?
夏日南亭懷辛大
孟浩然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
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辛大:孟浩然的朋友,排行老大,名不詳,疑即辛諤。
山光:傍山的日光。落:一作“發(fā)”。
池月:池邊的月色。
散發(fā):古代男子平時束發(fā)戴帽,這里表現(xiàn)的是作者放浪不羈的愜意。
開軒:開窗。臥閑敞:躺在幽靜寬敞的地方。
清響:極微細(xì)的聲響。
恨:遺憾。
感此:有感于此。
中宵:中夜,半夜。勞:苦于。夢想:想念。
先說題目吧:《夏日南亭懷辛大》。南亭,就在孟浩然家鄉(xiāng)襄陽的峴山,辛大應(yīng)該就是辛諤,是孟浩然的鄉(xiāng)親。孟浩然一生布衣,沒有別人那樣漫長的宦游經(jīng)歷,接觸的人也少,大部分就是身邊的親朋好友。所以他的詩,大多數(shù)就是寫眼前景、身邊人,不像李白,一會兒是望廬山,一會兒是蜀道難,一會兒寫英雄,一會兒寫神仙。孟浩然沒有那么大氣磅礴,可是話又說回來,畫鬼容易畫人難,能把小場景、小人物、小心情寫好,其實需要大本事。那我們就來看看,孟浩然是怎么寫的。
先看前兩句:“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焙茱@然,南亭一定是依山傍水而建。所以,身在南亭,既能看見水,又能看見山。那詩人到底看到什么了呢?他看到夕陽一下子就落到山的那一邊,他又看到,素月從池塘上緩緩升起。兩句詩沒有絲毫雕琢,就像陶淵明的詩那樣自然,那樣清淡,即時即景,脫口而出。但是,“一切景語皆情語”。就算是自然呈現(xiàn),脫口而出的景象,也包含著詩人的心情吧。什么心情呢?你想,夏日的驕陽很厲害吧?可是呢,它一下子就西沉了。夏夜的朗月是最讓人歡喜的吧?它終于從水面升起,就那么一點兒一點兒地升上了高空。這是一種什么心情?這里有隨日落一起丟掉的煩躁,還有隨月亮一起慢慢升起的喜悅。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詩人身處依山傍水的南亭之中,享受著淡淡清輝,真是愜意。下兩句:“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這真是一種最自在閑適的狀態(tài)了。為什么說自在?因為散發(fā)。古代成年人都要束發(fā)戴冠,只有在家閑居時才能披散著頭發(fā)。所以,散發(fā)本身就意味著自在,引申開來,不受官場約束,歸隱江湖也叫散發(fā)。這就是李白所謂“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孟浩然傍晚納涼,散發(fā)本來是事實描述,但是,因為這兩個字自帶的歸隱氣息,我們又能感受到詩人那種飄然出世的自在感。那為什么又說閑適呢?因為“開軒臥閑敞”。
大家想象一下,皓月當(dāng)空,南亭四面的窗子都打開了,詩人就躺在窗下,披著頭發(fā),蹺著二郎腿,這不就是當(dāng)年陶淵明所說的“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嗎?真是神仙一般的生活。不過可能有的朋友會發(fā)現(xiàn)問題了。孟浩然這個境界,比陶淵明還差一點兒呀,陶淵明之所以覺得舒服,是因為涼風(fēng)暫至,孟浩然這里,可沒有風(fēng)啊。
別急,風(fēng)馬上就來了。“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憋L(fēng)來了,但不是一般的風(fēng),而是拂過荷花的風(fēng),所以帶著荷花的清香。這風(fēng)吹過竹林,竹葉上的露水搖搖晃晃地掉下來,發(fā)出清幽的聲響。這不是在夜里嗎?詩人什么也沒看到,只是聽到了露的聲音,聞到了花的氣息。大家也可以閉上眼睛想一下,竹露荷風(fēng),這樣淡淡的香氣、這樣幽幽的聲響都能被詩人捕捉到,環(huán)境得多安靜,人心又得多平靜啊。
這讓我同時想起兩個意象來。一個是王維寫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另一個,則是曹雪芹借香菱之口說出來的“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xì)領(lǐng)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王維寫春天,曹雪芹寫秋天,孟浩然寫夏天,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樣樣不同,但都是一樣的靜,一樣的清,一樣讓人神清氣爽,俗慮全消。
竹露荷風(fēng)都是天籟,中國不是講天人合一嗎?詩人被這天籟打動,忽然興動,想跟天呼應(yīng)一下了。怎么呼應(yīng)呢?“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他想把古琴取來,彈奏一曲。古琴可是中國古代樂器中最古老最清雅的一種了。冷冷琴聲,正好可以和這清凈的環(huán)境、清凈的心情相配。問題是,《詩經(jīng)·關(guān)雎》說:“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薄对娊?jīng)·鹿鳴》則說:“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鼻贋樾穆暎那俚娜水?dāng)然希望能夠有人聽懂,能夠有人理解自己。當(dāng)年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聽了,馬上說:“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辈乐驹诹魉?,鐘子期又說:“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备呱搅魉鲋?,這是中國人最赤誠的追求。可是此時此刻,知音卻不在身邊。所以孟浩然雖然“欲取鳴琴彈”,但終究沒有去拿。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卻無人分享,到這里,一點惆悵油然而生,這就是“恨無知音賞”,也是點題了。
詩題不是《夏日南亭懷辛大》嗎?前面六句都寫夏日南亭,到這七八兩句,辛大終于出場了。怎么出場的呢?他不是飄然而至,而是從詩人的心里生了出來。辛大是詩人的知音,詩人多么希望他此刻就在身邊,聽詩人彈琴,陪詩人賞月呀!但是,此事古難全。怎么辦呢?
最后兩句:“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泵鎸Υ饲榇司?,我更加想念故人,就讓你我在夢中相會吧。從黃昏時分的夕陽西下,到入夜之后的竹露荷風(fēng),再到此刻夜深入睡,期待故人入夢,全詩一氣呵成,自然醇厚,余韻悠長。毫無疑問,詩人在南亭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夏夜,雖然有點知音不在的小惆悵,但總的說來,詩人并不苦悶,而且還期待用夢境中的相見來彌補(bǔ)此時不見的遺憾。淡泊寧靜,悠然自得,這正是一個隱士應(yīng)有的態(tài)度。終南捷徑不是真隱士,竹露荷風(fēng)才是大自在。心靜自然涼,這不也是我們過夏天應(yīng)有的風(fēng)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