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述宇先生在《平凡人的宗教劇》中有言：“寫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聽途說，以為這本書的特色是床笫間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學(xué)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作者獨特關(guān)心的事。[1]”《金瓶梅》有大量的情節(jié)寫到各色人物的死亡，的確是一本關(guān)于死亡的“哀書”。《紅樓夢》也是一個深切關(guān)注死亡命題的大悲劇，第一回《好了歌》中“荒冢一堆草沒了”，即是對死亡的直接摹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中所飲“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也預(yù)示著紅樓女兒的悲劇結(jié)局。同樣是以“死亡”作為小說的重要題材之一，兩部作品在死亡描寫上卻大相徑庭，顯示了小說作者從根本上截然不同的死亡意識。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rèn)為，《金瓶梅》是一部寫實程度極高的小說，魯迅先生認(rèn)為《金瓶梅》“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dá)，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之上[2]”。而《紅樓夢》則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上加入了浪漫化的處理。具體到死亡場景的描繪上，兩部小說呈現(xiàn)出了“實寫與虛寫”的兩種傾向。《金瓶梅》中的“潘金蓮之死”與《紅樓夢》中尤二姐之死。這兩個死亡場景有其共同性，即都是用閃著金屬寒光的“冷兵器”——武松的樸刀和柳湘蓮的鴛鴦劍——來結(jié)束一個柔弱女性的生命。兵器之冷，青春肉體之熱，形成鮮明的對照。兵器的尖銳、無情和殘酷又對應(yīng)著女性的溫柔、多情和愛意，形成了頗有意味的“死亡審美”。《金瓶梅》中寫到的潘金蓮之死是一種實寫，非常具體地展示了整個兇殺的過程：“那婦人見勢頭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爐內(nèi)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后劈腦揪番在地。那婦人掙扎，把鬏髻簪環(huán)都滾落了。武松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他肋肢，后用兩只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nèi)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只腳只顧登踏。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扎乞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yǎng)在靈前。[3]”武松的動作一氣呵成，尤其是“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nèi)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用極其寫實的方式展示了兇殺動作的殘忍，小說中使用了一個動詞“剜”，突出了武松復(fù)仇力量的強大與蠻橫，潘金蓮肉體的脆弱與無助。形容潘金蓮的胸口“白馥馥”，這個詞匯中，有顏色，有氣味，更加突出了美麗肉體與冷酷兵器之間的對比和張力。而“白馥馥”無法打動武松，得到的只是兇狠的“一剜”，也體現(xiàn)出了潘金蓮癡心不改與武松對于復(fù)仇的狂熱之間那種悲劇性的矛盾。這個高度寫實的死亡場景中也沒有回避鮮血和垂死掙扎，武松報仇的意愿如此強烈，強烈到僅僅殺人還不夠，還徒手挖開胸膛，扯下內(nèi)臟供在靈前。描寫中使用了一個象聲詞“扎乞”，更為具體化的呈現(xiàn)了殺人動作的決絕和殘酷。可以說，潘金蓮的死亡是極其血腥和狼狽的，一個生前千嬌百媚的女子，以這樣的方式被殺死，極大地震動了讀者的神經(jīng)。而《紅樓夢》中所呈現(xiàn)的“尤三姐之死”，場景描寫的方式卻是唯美化、浪漫化與意象化的：尤三姐“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給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4]”自殺動作非常簡單，“回肘”加上“一橫”，便完成了死亡過程。有不少研究者曾經(jīng)質(zhì)疑過尤三姐的死亡場景的真實性，如王蒙先生在他的《<紅樓夢>啟示錄》中就提到過這種描寫的虛假，認(rèn)為自刎而死不可能這么痛快，尤三姐并非外科醫(yī)生，也不可能很準(zhǔn)確地找到脖頸上的大動脈。應(yīng)該說王蒙先生看到了尤三姐死亡場景中的浪漫化處理的態(tài)度，這種描寫中沒有具體的死亡過程，也沒有鮮血，掙扎與狼狽。想必《紅樓》作者也沒有在現(xiàn)實中真正目擊過自刎而死的情景，所以描寫未免帶有想當(dāng)然的性質(zhì)，顯得不那么具體真實。《紅樓夢》作者這種浪漫化的處理方式也是出于唯美的需求，小說的主題之一是寫女性毀滅的悲劇，在小說中，從性別話語的角度來講，女性也不僅僅是一個中立的性別，而是代表了作者的理想，是人間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女性的毀滅即美的毀滅，美的毀滅也應(yīng)該是美的，不能讓血污玷染。所以這個死亡場景中回避了現(xiàn)實中一定會出現(xiàn)的鮮血噴濺的慘象，而代之以“揉碎桃花”這樣的唯美意象。“桃花”是紅色的，指代了寶劍之下的鮮血，也指代著年輕的美好的女性生命，“揉碎桃花”則象征了這樣一個生命的令人惋惜的逝去。兩部小說同樣寫人物“病入膏肓”的過程也呈現(xiàn)出“實與虛”的不同。《金瓶梅》自第六十一回到六十五回，集中描寫了李瓶兒之死，《紅樓夢》則在第十回到第十五回，寫到了秦可卿的故去。在病中的診病和療治的描寫，以及喪儀的隆重的刻畫上都有相似之處。但對于病情本身，卻仍是一個“實”一個“虛”。《金瓶梅》具體詳寫李瓶兒的病狀，從開始的產(chǎn)后“惡露不凈”到第六十回寫“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病又發(fā)起來，照舊下面經(jīng)水淋漓不止。”“初時，李瓶兒還扎掙著梳頭洗臉，下炕來坐凈桶，次后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那消幾時，把個花朵般人兒，瘦弱得黃葉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嫌穢惡，教丫頭只燒著香。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nèi)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5]”這種病狀的描寫是具體而真實的，有病程演化的具體過程。侯文詠先生在他的《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中根據(jù)小說中細(xì)致的描寫以及自己的醫(yī)學(xué)經(jīng)驗判斷，李瓶兒的病是“子宮內(nèi)膜發(fā)炎”[6]。而《紅樓夢》中寫到的秦可卿的病，恐怕沒有哪個當(dāng)代的醫(yī)生可以從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科學(xué)的角度判定其病癥，因為小說中寫到的秦可卿的病是間接化和簡略化的“虛寫”，第十一回只是從王熙鳳的口中說出“瘦”這樣的一個特征：“我的奶奶！怎么幾日不見，就瘦得這么著了？[7]”，到第十二回便是便是秦氏托夢后身故，王熙鳳協(xié)理榮國府。病亡的過程寫得非常簡略，當(dāng)然這種簡略也可能是由刪減帶來的，有評論家認(rèn)為原小說中寫秦可卿是自殺身死，為避諱改為病死的情節(jié)。虛寫病狀，一是為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做掩蓋，同樣當(dāng)是出于唯美的需求，秦可卿作為書中所寫的“兼美”形象——“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fēng)流又如黛玉[8]”而存在，
《紅樓》作者不愿寫其病狀慘惡，唯恐破壞了美人形象，也呈現(xiàn)了小說中那種浪漫化的審美取向。《金瓶梅》對于死亡狀態(tài)有非常詳細(xì)的呈現(xiàn)，具體表現(xiàn)為“李瓶兒之死”的描摹。
在瓶兒病重之時，有不同的人來看她，通過描寫這些人的狀態(tài)，《金瓶》作者寫出了李瓶兒臨終的孤獨感。
王姑子來了，卻絮絮叨叨地講她跟薛姑子之間的嫌隙算計，反過來讓病重的李瓶兒來安慰她。
埋怨自己帶來的糕點李瓶兒沒吃多少，辜負(fù)了自己的用心；老仆人馮媽媽急于解釋自己遲來的原因，前后不一，剛說：“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span>
西門慶再問時就改了口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腌些菜在屋里，遇著人家領(lǐng)來的業(yè)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來與他吃？[9]”
故意言說自己生活的艱難，以引起西門慶的同情，果然得到了西門慶當(dāng)即給予的實惠和好處。
晚間李瓶兒留遺言囑托，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與你做一念兒。”
她是如此眷戀這個世界，希望哪怕在死后，身邊的這些人都能多少記住她。然而諷刺的是，幾乎每個人接受她好處的人，想到的都不是如何安慰她對死后被人遺忘的恐懼，而是自身不能再能到她眷顧的遺憾。
在這樣的對話中，讓讀者越發(fā)感覺到李瓶兒的孤獨。
生者，即使在面對一個將死之人，想到的還是自己的確定存在的明天。死亡像一堵墻，隔開了生和死兩個世界。
《金瓶》作者也清晰地讓我們看到了兩個世界的不同：
將死之人對塵世的無限眷戀，周圍生者對于自己尚有的未來的種種盤算。這不同觸目驚心卻也真實無比。
而《紅樓夢》中與李瓶兒性格、命運以及遭際十分相似的尤二姐，其死亡的刻畫卻呈現(xiàn)出簡化的傾向，寫尤二姐“哭了一回，外邊將近五更天氣，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趕忙將衣裳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當(dāng)下人不知，鬼不覺。[10]”
經(jīng)過一個簡單的吞金動作，人不知鬼不覺過了一夜，死亡就既成事實了。沒有漫長的死亡過程，也沒有對圍觀死亡的人群心態(tài)的刻畫。
同樣簡潔而間接的死亡呈現(xiàn)在《紅樓夢》中比較多見，如“金釧之死”，是通過一個老婆子的話轉(zhuǎn)述出來的；“晴雯之死”也是小丫頭再轉(zhuǎn)述宋媽的話，二度轉(zhuǎn)述讓死亡呈現(xiàn)更為粗糙簡單。
死亡過程中那些輾轉(zhuǎn)猶疑的徘徊，眷戀不舍的無奈，生死相隔的孤獨，都因為轉(zhuǎn)述而被回避掉了。
小說中的死亡敘述正如王建科所言：“表面上看起來是外在形式技巧問題，實際上與人的生存體驗緊密相連，與敘事內(nèi)容息息相關(guān)。[11]”《金瓶梅》描繪的是一個人欲橫流的社會，作者對于各種欲望采用了毫不回避的手法去描摹，欲望是真實的，死亡更為真實，因為欲望和死亡有著內(nèi)在的因果關(guān)系。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都死于自己的欲望，所以他們死狀慘烈。欲望丑陋，死亡污穢。《金瓶》作者用了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去寫各種死亡，強化其可怖可怕的面目，讓讀者看到現(xiàn)實世界的真相，強烈的欲望和慘烈的死亡呈現(xiàn)出了一個對應(yīng)關(guān)系。寫實主義的死亡描寫也突出了小說的“勸世”主題，西門慶悲慘又有幾分可笑的死亡慘象是其生前無度縱欲的必然結(jié)果。這種必然，即是人生悲劇性的必然，也是因果關(guān)系的必然。存在主義認(rèn)為“人是自我選擇的結(jié)果”，小說中的西門慶不顧身體發(fā)出的警告，周圍人的勸誡，無限度地縱欲，終于“精盡人亡”。重蹈覆轍的龐春梅看不到殷鑒不遠(yuǎn)，同樣地縱欲狂歡，也以不堪的方式死去。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的死亡是自己的選擇。而小說中寫到潘金蓮的被殺，則關(guān)聯(lián)到了一系列的偶然，假如不是陳敬濟(jì)的趕不及回來，假如不是周守備的手下一再跟王婆討價還價，潘金蓮都不會落到武松手中。《金瓶》作者寫這些人買金蓮的波折絕非閑筆，而是寫出了命運中偶然因素的巨大作用，一個看似不起眼的事件，會給某個人的命運帶來不可思議的巨大影響，讓人不得不感慨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的作用。這種對世界偶然性的呈現(xiàn)，讓小說中的“金蓮之死”同樣具有了存在主義的色彩，讓人們不由得像俄狄浦斯一樣去驚悚于那種可怕而神奇的命運的詭異。無疑，《金瓶》的死亡描寫在讓讀者深深忌憚于果報循壞不爽的同時也對命運的無常產(chǎn)生深深的恐懼感。《紅樓夢》追求的是一種審美格調(diào)，紅樓女兒的生命是所有美好事物的象征，生命的隕落則是美的隕落，為了讓隕落之美達(dá)到最高程度的同情，則死亡描寫必須走唯美化，間接化和浪漫化的路線。
這樣使得《紅樓》作者盡量回避對死亡場景的直接摹寫，現(xiàn)實中的死亡難免掙扎、難堪、不甘心和丑陋。這類有違美感的東西，在《紅樓夢》中一概以曲筆代之，讀者看到的是意象化、詩意化的死亡描寫。在審美的層次上，回避了丑惡的死亡，讓紅樓女兒將美好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強化了“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主題。讓人們?nèi)シ此紩r代和環(huán)境在悲劇中所扮演的角色，強化了社會批判的主題。 《金瓶梅》和《紅樓夢》作為中國古代小說史上同樣描寫家庭生活的悲劇，不約而同地摹寫了各種類型的死亡現(xiàn)象。在對于死亡的不同呈現(xiàn)方式上，可以見得出兩位小說作者根本不同的悲劇旨趣：《金瓶梅》在死亡描寫中走寫實和細(xì)致摹寫的路線，將死亡帶來的恐懼感進(jìn)行了充分的傳達(dá)；《紅樓夢》從“美的毀滅”的角度寫死亡，呈現(xiàn)出浪漫與簡潔的傾向。脂硯齋曾說“《紅樓夢》深得金瓶壺奧”，繼承了《金瓶梅》的諸多內(nèi)容與描寫技巧的《紅樓夢》，因其主旨與立意的不同，而讓其具體的描寫中呈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風(fēng)貌。
[1]孫述宇：《平凡人的宗教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4頁。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廣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8—199頁。
[3]蘭陵笑笑生：《金瓶梅》（崇禎版），第八十七回“王婆子貪財忘禍 武都頭殺嫂祭兄”。
[4]曹雪芹:《紅樓夢》，岳麓書社，第529頁。
[5]蘭陵笑笑生：《金瓶梅》（崇禎版），第八十七回“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6]侯文詠：《沒有神的所在——私房閱讀<金瓶梅>》，華文出版社，第289頁。
[7]曹雪芹:《紅樓夢》，岳麓書社，第79頁。
[8]曹雪芹:《紅樓夢》，岳麓書社，第40頁。
[9]蘭陵笑笑生：《金瓶梅》（崇禎版），第八十七回“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10]曹雪芹:《紅樓夢》，岳麓書社1987年版，第555頁。
[11]王建科：《元明清家庭家族敘事文學(xu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版，第371頁。
文章作者單位：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本文由作者授權(quán)刊發(fā)，原文刊于《長春社會科學(xué)》，2019，第6期。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