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七年(1729): 線性透視,近代化的一個起點
光明城同濟大學出版社城市、建筑、設計專業(yè)出版品牌
編輯推薦
作為中國歷史上知名度最高的傳教士,曾經(jīng)在馬德里和里斯本學習的意大利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于1582 年抵達澳門,并于1601年拜訪了北京皇宮紫禁城。他是成功進入皇宮、留在北京,被允許在中國自由宣教的第一位基督教傳教士。
利瑪竇的方法是妥協(xié)的:他學習了本地語言,研究了中國經(jīng)典,采用了儒家士大夫的自我認定,包括相關的禮儀和習俗。他對中國精英的吸引力,不僅在于他對儒家經(jīng)典的興趣,還包括他的科學知識以及他愿意和大家共享這些知識的態(tài)度。目前已經(jīng)知道,他的科學知識傳授和他對儒家禮儀和詞匯的采納只是手段,其目的是傳教,讓中國人皈依基督教。
而在另一面,中國的學者對他所能傳授的所有信息都有興趣,而對科學知識更大的興趣也是很明顯的。在傳教并收納教眾的同時,他制作了多幅世界地圖呈現(xiàn)于中國人面前,也在中國學者的合作下翻譯了歐洲數(shù)學和科學方面的書籍。其中最著名的是他與徐光啟(1562—1633)合譯的歐幾里德Elements 的前六冊,于1607 年刊印,書名為《幾何原本》。
利瑪竇和徐光啟
利瑪竇對中國基督教徒使用中國當?shù)囟Y儀和習俗的寬容,很快受到了天主教廷其他教派的各種批評。在1645 年,羅馬教皇英諾森十世(Pope Innocent X)公開譴責了“利瑪竇傳教法”,并禁止中國基督徒采用中國本地供奉祭拜等習俗。對基督教傳播一直持寬容態(tài)度并對西方科學抱有極大興趣的康熙皇帝(在位1662—1722),最終在1721 年給予了回擊,禁止了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但是在和羅馬教廷爭執(zhí)的期間,一些耶穌會傳教士依然留在北京宮廷里,而中國人研習西方科學的努力一直在延續(xù)中。
這次西方科學引進中國的一個結果,是線性透視法的到來引發(fā)的中國第一場視覺革命。
年希堯《視學》(1735)的一張插圖:繪制透視圖所用工具。源自:年希堯,《視學》,北京, 1735 年。
當利瑪竇1601年在北京皇宮里獻上基督教繪畫時,畫作中的陰影和透視給中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插圖中運用這些畫法的基督教書籍在此后幾十年的流傳,把這種新的視覺表達傳播到更多中國人群中。1680 年代,北京宮廷繪畫開始使用透視法。1730 年代,南方民間的蘇州年畫,開始使用透視和陰影法,并以此著稱。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這些發(fā)展,會發(fā)現(xiàn)宮廷中展開的幾個關鍵線索,對于這種畫風的興起和普及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其中一個關鍵線索發(fā)生在欽天監(jiān)成員焦秉貞(活躍于1660—1680 之間)和南懷仁(Ferdinandus Verbiest,1591—1688)之間。
1663—1688 年間,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南懷仁給北京皇家觀象臺增添了許多新儀器,并于1674 年繪制了117 幅展現(xiàn)這些新器材的有透視陰影的圖畫。作為畫家和欽天監(jiān)官員的焦秉貞,向南懷仁學習了繪畫技法。焦秉貞隨后把所學技法運用到自己的工作中,于1696年制成了著名的46 幅木刻畫《耕織圖》,圖中使用了線性透視法(圖4)。焦與他的學生冷枚以及其他畫家陳枚、蔣廷錫等,在此后幾十年發(fā)展出一種畫風;此畫法在中國式鳥瞰全景中融入了線性透視法。
南懷仁(Ferdinandus Verbiest)重新裝配后的北京天文觀象臺;銅版畫, 117 幅描繪新設備的圖畫中的第一幅 。
另一個重要的聯(lián)系發(fā)生在年希堯(1671—1739)和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 1688—1766)之間。在北京宮廷供職、發(fā)展一種選擇性的兼有歐洲和中國特征的綜合畫風的同時,郎世寧也結識了年希堯,并向他展示了伯佐的著作。在此前已經(jīng)花十年時間研習透視法的宮廷官員年希堯,通過這些會晤,從郎世寧那里獲取了關于透視法的重要解釋。以此為基礎,年希堯于1729 年刊發(fā)了《視學精蘊》一書,又于1735 年再次刊發(fā);新版增添了內(nèi)容,書名則更簡單,稱為《視學》。
年希堯《視學》插圖:透視投影的基本概念。源自:年希堯,《視學》,北京,1735 年。
這樣,年希堯就完成了中國第一本關于線性透視法的幾何學原則的論著。無論用哪種標準來衡量,年氏的論述和郎氏的繪畫都是此次視覺革命的高潮。年希堯、郎世寧這一關系的一個特殊的后續(xù)發(fā)展,是西洋樓,即1740—1780 年間建成的位于北京西郊皇家行宮的一組準巴洛克宮廷園林建筑。這三個時間及其“產(chǎn)品”,即年希堯的書、郎世寧的畫和西洋樓園林建筑,需要仔細考察。
年希堯與《視學》
年希堯(1671―1739)字允恭,一作名允恭,字希堯,清代官吏,知醫(yī)。號偶齋主人,曾官至工部侍郎。希堯博才多聞,常與友人論醫(yī),有方輒錄之,并以之治人病多效。后輯成《集驗良方》六卷,另有《本草類方》十卷,現(xiàn)有刊本行世。在數(shù)學和美術方面,著有《視學》介紹透視法。
《視學》今天只有第二版本保存了下來。1735 年刊行的此書,包括第一版前言(第1—2 頁)、第二版前言(第3—5頁)、繪圖所用工具示意圖一張(第6頁),及125 頁的內(nèi)容,包括60 個問題、75 個插圖和11 000字的講解。所涉及問題的第一類關注物件的透視畫法,第二類處理物體的陰影的透視畫法。問題舉例中所畫出的物件包括:正方塊(放在水平面上)、正方體、圓柱體、其他基本幾何體、希臘羅馬的柱頭和柱礎、中國生活物品如茶壺、花瓶,還有一幅單點透視下的中國元宵燈節(jié)的場面。
年希堯《視學》插圖:中國器皿及其光線陰影的透視圖。源自:年希堯,《視學》,北京, 1735 年。
年希堯《視學》插圖:單點透視圖中的中國元宵燈節(jié)。源自:年希堯,《視學》,北京, 1735 年。
需要提出的是,1607 年所譯的歐幾里德《幾何原本》介紹了平面幾何,而1729—1735 年這本書則第一次介紹了視野的幾何描述,并把這一科學的觀照,投向與歐洲建筑構件物體并列的中國的物像世界。它給中國帶來的不僅是希臘幾何學及其形態(tài)的純粹性,也帶來了文藝復興靜態(tài)單點透視的科學方法;在此構架中,眼睛和觀察人對于“世界”的關系是凝固的。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方法讓畫者從移動的各視角、在人/物互動關系中,觀察自然山水,所以1729—1735 年的這本書及此后所出現(xiàn)的畫風,在此被賦予了一個歐洲的“偏見”、一個凝固的視野、一個科學的寫實主義態(tài)度。
它以人天分裂、二元分離、對立距離的建立的構想,界定了“人”作為主體的位置。換言之,如果用哲學語言來表達,這是中華大地上出現(xiàn)的在主體視野界定問題上的一個“笛卡爾”思維的瞬間;其意義和影響要在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以后才會逐步顯現(xiàn)出來。中國人當時對此是有爭論的,表現(xiàn)在年氏1729 年和1735年的序言中。在1729 年的序中,年希堯說傳統(tǒng)方法要求我們從不同角度觀察,但是這不好學,也模糊不清。西方的方法清晰可循,如本書所展現(xiàn)的。該方法要求固定的視點,以及從這些點出發(fā)的各種規(guī)則線;一旦視點固定下來,其他所有都可以逐步推演出來,而沒有任何異議或不確定性。年希堯然后說,“母徒漫語人曰,'真而不妙’;夫不真,又安所得妙哉?”
年希堯《視學》插圖:歐洲建筑部件透視圖。源自:年希堯,《視學》,北京, 1735 年。
年希堯《視學》插圖:單點透視圖中的中國元宵燈節(jié)。源自:年希堯,《視學》,北京, 1735 年。
在第二序言中,年希堯開始對傳統(tǒng)畫法表示更多的敬重。他說傳統(tǒng)畫法中早已知曉近大遠小的透視法則;中國畫法善于處理山水溝壑,構圖精妙,技法自如,而無需考慮嚴格的長度和具體形態(tài);但是,當我們?nèi)ッ枥L建筑和物體時,當我們需要精確時,西法是重要而有用的。(年希堯然后說,他又向郎世寧請教了,認真再三地研究了有關問題,并在第二版中加入五十個示意圖)。
可以推斷,當時對西法是有批評的。而批判性的研討主要聚焦在兩個問題上:1)表現(xiàn)技法中,寫實的“真”與動態(tài)的“妙”的關系;2)在兩種方法的仔細比較中,在重新認識本土傳統(tǒng)中,對于西法中法各自益處的具體理解。關于這些問題的辯論,尤其是“真/妙”問題的討論,在對郎世寧繪畫的評論中又繼續(xù)了下去。
郎世寧與宮廷新畫
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1688.7.19—1766.7.16),意大利人,原名朱塞佩·伽斯底里奧內(nèi),生于意大利米蘭,清康熙帝五十四年(1715)作為天主教耶穌會的修道士來中國傳教,隨即入宮進入如意館,為清代宮廷十大畫家之一,曾參加圓明園西洋樓的設計工作,歷經(jīng)康、雍、乾三朝,在中國從事繪畫50多年,并參加了圓明園西洋樓的設計工作,極大地影響了康熙之后的清代宮廷繪畫和審美趣味。 主要作品有《十駿犬圖》《百駿圖》《乾隆大閱圖》《瑞谷圖》《花鳥圖》《百子圖》等。
在郎世寧 1715 年來到北京前,有兩位耶穌會畫家簡短訪問過皇宮,他們是格拉蒂尼(Giovanni Gherardini)和馬國賢(Matteo Ripa),分別于 1700—1704 和 1710—1723年間來訪。這兩位都沒有留下太多的影響深遠的作品。
郎世寧 1766 年去世時,沒有一位晚輩的耶穌會畫家或中國學徒畫師可以在技法和創(chuàng)造性綜合方面與郎世寧大師相比。1770 年以后羅馬北京在宗教禮儀上的爭吵的加劇,導致 1810 年后不再有耶穌會畫家留在中國的宮廷中。在這樣一個特殊的 18 世紀,郎世寧出類拔萃,成為一群獨特畫師的領導,他們把文藝復興中國傳統(tǒng)畫法進行了具體的結合,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畫風。
《聚瑞圖》,郎世寧, 1723 年,絹本設色, 173 x86.1 cm。源自:謝鳳崗主編,《郎世寧畫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8 年, 19 頁,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畫。
郎世寧最初的貢獻是教中國學生油畫和透視法,并在宮廷建筑內(nèi)壁上繪制油畫,基本用西洋透視法和陰影法描繪山水花鳥等中國內(nèi)容。1723 年,雍正皇帝(1723—1735在位)登基;皇帝施行了嚴格的機構改革,也關注郎氏繪畫并予以直接點評,甚至建議郎世寧采納中國畫風并與西洋畫法結合;在這樣的關心和壓力下,當然也因為郎世寧本人的大膽創(chuàng)新,一種新畫法出現(xiàn)了。
中國的材料(綢緞、毛筆、色料)、主題(吉祥的花鳥走獸)和畫框形式(豎向或橫向的卷軸)得到使用,同時歐洲技法,包括透視法、陰影法和表現(xiàn)光線、空間、體量、質感和材料物性的復雜設色法,也得到采用。定向的光線和對比明確的陰影效果,都有所弱化,以此來輕度地消融“歐洲”的物體,使之更好地潛入一個光線均勻漫射的以線條和某種裝飾效果(以表現(xiàn)層面)為特征的“中國”的平面。郎世寧的《聚瑞圖》 (1723 年)、《嵩獻英芝圖》(1724 年)和《百駿圖》(1728年)是此類畫作的代表(圖 10、圖 11)。
從 1736 年開始,隨著乾隆皇帝的登基(1736—1795 在位),由于他們的密切關系,郎世寧開始制作“皇家頭像”,并表現(xiàn)出非凡的技法和創(chuàng)造性的綜合能力。他的這些繪畫,一方面,陰影效果弱化了,以適應一個光線散漫的中國空間,另一方面,臉部的特征、解剖的準確、三維立體的物質感和整體的寫實主義畫風,得到了嚴格的遵守。代表作包括《乾隆皇帝朝服像》(1736)(圖 12)和各種皇后皇妃朝服像等。
《乾隆皇帝朝服像》,郎世寧,絹本設色, 242 x 179 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
從 1730 年代開始,郎世寧的畫作包含了盛大的場面,里面有皇帝和龐大的隨從及各種背景;畫作由他和他的許多學生一起繪制;著名的有《萬樹園賜宴圖》(1755 年)。
《萬樹園賜宴圖》,郎世寧,絹本設色。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
在人生的最后十年,他也勾畫了許多草圖,表現(xiàn)乾隆皇帝平定邊疆的豐功偉績,最后的大畫由他的學生們繪制完成。總體而言,郎世寧的繪畫道路與焦秉貞和焦的學生不同。焦的方法基本采用中國式的大景觀構圖,用寬大的鳥瞰去包容歐式的透視法,而郎世寧的方法基本是歐式的,采用文藝復興寫實主義的幾乎所有方面,同時又加入了中國的溫和而散漫的光線布局、線條和平面裝飾的趣味,以及一些吉祥主題的運用。
《百駿圖》,第二段,郎世寧, 1728 年,絹本設色,94.5 x 776.2 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畫。
郎世寧的畫也受到了宮廷里的各種評論。盡管乾隆說“寫真”無人過郎世寧,但批評人士認為,郎畫寫實,卻沒有“筆力”和“筆法”,沒有“氣韻”和“神逸”,而這些在中國繪畫中都是很重要的。 這其實是關于年希堯的透視法的“真”與“妙”的問題的延續(xù)?,F(xiàn)代批評家如楊伯達認為,郎世寧的畫不乏氣韻和神逸,如皇家肖像畫所表現(xiàn)的,但他也同意郎畫沒有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很重要的筆力和筆法,線條和流動。但是,楊同時強調,郎的畫作最終既非“中國”的也非“歐洲”的,而是選擇性地吸收了兩個傳統(tǒng)某些要素而發(fā)展起來的一種獨特的繪畫式。
在此我們得到兩種觀察。
1)郎畫展現(xiàn)了東西方二元性和折衷主義態(tài)度,在鑒賞和技法兩方面看都是如此。由于此后19 和 20 世紀中國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往往都夾在兩種都有說服力的文化之間,面對與 1730 年代相似的問題,所以這種二元性和折衷主義態(tài)度是此后許多學術和藝術活動的主要特征。
2)郎畫的中西合璧,從另一方面講,也是他所處環(huán)境的權力關系的產(chǎn)物;這里涉及兩個皇帝,尤其是1730 年代郎畫成型期的比較嚴厲的雍正皇帝。雍正的“吸收中國主題和中國技法”的具體要求,對畫家的影響是很顯然的。 乾隆對郎畫的喜好,以及對描繪大場面的要求,對郎畫風格的發(fā)展也是有明顯推動作用的。有史料說明,郎世寧并不都愿意接受這些要求, 但是作為結果,他的貢獻是杰出的。換言之,境遇的壓力和心智的創(chuàng)造,共同推動了這一獨特的文化整合。
西洋樓
郎世寧和乾隆朝的一個奇特遺產(chǎn),是 1740—1780 年間北京西北郊外皇家離宮長春園里的準巴洛克的宮廷園林建筑“西洋樓”。
大水法正南面,《圓明園西洋樓》二十圖景中之第十五幅。源自:故宮博物院匯編,《清代宮廷繪畫》,北京:文物出版社, 1992 年, 223 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
在清朝鼎盛時期,北京周圍大興土木建造皇家園林之際,長春園于 1745 年開始發(fā)展。 1747—1751年間,一座巴洛克風格的建筑“諧奇趣”建成。 郎世寧和蔣友仁(Michel Benoist)可能分別是建筑和噴泉的設計者。此后的歷史有了更加明確的記載。1752 年,宮廷購買了九組物品作為建筑內(nèi)部的裝飾,包括豪華吊燈、顯微鏡、大鏡子、窗簾和一組天體儀器(天象研究裝置)。 1753 年。郎世寧接受任務,為建筑內(nèi)墻繪制透視壁畫。 1756 年,郎世寧為“諧奇趣”東部空地設計了一組建筑和庭園,皇帝予以認可,并要求依此建造。這些西式的園林建筑最晚于1783 年全部建成。運用透視和陰影描繪這些建筑庭園的二十幅銅版畫于 1786 年制成。制作過程包括郎世寧的學生們在北京的繪畫和超俊秀(Michael Bourgeois)在巴黎組織的實際制作;全套畫于 1786 年呈獻給乾隆皇帝。
海晏堂建筑東立面,《圓明園西洋樓》二十圖景中之第十二幅。源自:故宮博物院匯編,《清代宮廷繪畫》,北京:文物出版社, 1992 年, 222 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
整個建筑體系,包括以諧奇趣為中心的沿 350 米南北軸線排布的西區(qū),和郎世寧設計的沿 750 米東西軸線展開的較長的東區(qū)。在此第二軸線上,自西向東安排了:兩座建筑(海晏堂、遠瀛觀)、一個中央噴泉(大水法)、幾道門墻、一座小山丘、然后是向東延伸的長方形水池(方河)、和最東端的一系列“透視”墻壁(線法墻)。
諧奇趣建筑北立面,銅版畫,《圓明園西洋樓》二十圖景中之第二幅,伊蘭泰等起稿, 1786 年。源自:故宮博物院匯編,《清代宮廷繪畫》,北京:文物出版社, 1992 年, 219 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
對于一個站在方河西端面東的觀者而言,墻上放置的寫實繪畫,可以產(chǎn)生遠處有村莊和山巒的透視幻覺。除了郎世寧和蔣友仁外,還有一些耶穌會傳教士參加了設計,但是全過程沒有專業(yè)建筑師參加。設計并非是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正確”版,而是近似的模仿。施工由擅長本土木構建筑的中國工匠建造。結果是歐洲和中國各元素和方法的雜交組合。體系中有噴泉、迷宮園、修剪的幾何狀植物、開闊草坪,有歐洲尺度和裝飾細部的石材建筑。設計中也有對透視法的自覺運用(東端和西南部),以制造景深幻覺。大建筑立面之間的關系,尤其在中部廣場空間的圍合上,也顯示了透視法的運用。
沿方河中軸線所見之線法墻,《圓明園西洋樓》二十景中之第二十幅。源自:故宮博物院匯編,《清代宮廷繪畫》,北京:文物出版社, 1992 年, 225 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
但是,這些建筑運用了中國的瓦屋頂、構造細節(jié),以及不少裝飾細部,而中國的曲面屋頂卻沒有被采用。在西式噴泉的周圍(東西軸上的海晏堂的西側),中國的十二生肖動物雕塑取代了歐式的裸體雕像,因為裸體在中國無法被接受。1786 年制成的關于這些建筑的二十幅銅版畫(圖 13—圖 16)清晰地表現(xiàn)了這種雜交組合。另外,作為此項目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銅版畫所用的透視法本身是歐式的,但其偏離標準透視法、用更加本土的鳥瞰或總攬的微妙變化,又是折衷的、組合的。
西洋樓殘跡:諧奇趣建筑北面,歐馬(Ernst Ohlmer)攝影,約 1870 年。源自:何重義、曾昭奮,《圓明園園林藝術》,北京:科學出版社, 1995 年, 447 頁。
從利瑪竇1582—1600年間抵達澳門和北京到20世紀初,歐洲風格建筑在中國的建造,在規(guī)模上和技術上,是逐步提高的。從技術(混凝土的運用)、功能(近現(xiàn)代的功能類型如火車站、電影院、銀行等)和風格及形式(巴黎美院的設計原則)等方面看,這些建筑看來是代表了“現(xiàn)代建筑”(modern architecture)在中國產(chǎn)生的一個預備階段。但是,這些在中國的早期歐式建筑與中國“現(xiàn)代建筑”的關系,需要進一步的研究探討。
最早到達中國的歐式建筑,包括澳門 1600 年后的圣保羅大教堂(以及此后的其他教堂和防御建筑),廣州在 1680 年后的“十三行”建筑(歐洲人運營的貨倉和公寓),北京 1605年(利瑪竇的“南堂”)和 1655 年(“東堂”)以后用本土方法建造的教堂,以及 1700、 1800 和 1900 年后逐步采用更多的西式方法重建的教堂建筑。1748—1786 年間在北京建造的西洋樓,是這一過程中的重要事件。如果北京宮廷是 1600 年后中歐交流的政治和學術中心,那么,就中央朝廷的關聯(lián)性和知識精英吸收西方文化而言,西洋樓在這些早期西方建筑中具有很重要的地位。按此思路,我們可以列出西洋樓對于此后發(fā)展的幾個重要意義:
1. 西洋樓的設計是折衷的,混合使用了歐洲和本土中國的風格?!拔餮蟆憋L格的使用是有意為之,而中國元素的運用也是自覺選擇。從此,“風格”成為一個設計問題,并且愈加清晰地成為一個重要議題;“風格”在設計中被自覺地考慮、選擇、調和混用、甚至加工并更新,以達到某種文化的或意識形態(tài)的目的。
2. 西洋樓建造中的承重磚墻和石料建筑的構造方法及其細節(jié)和裝飾紋樣,被紀錄到《圓明園工程做法》,為此后宮廷建筑所用。在 1890 年代,它是宮廷西洋風格建筑建造的范本,在 1900 年后也構成北京的“新”風格,用在包括店鋪、商場、百貨樓、劇院、影院、火車站和機關建筑在內(nèi)的各種建筑上。具有近現(xiàn)代功能和近現(xiàn)代建造技術的折衷的歷史主義風格的建筑,從此出現(xiàn)。
3. 西洋樓體系中,單體建筑尺度變大,單體建筑作為獨立體在空間布局中的重要性也得到提高。盡管整體布局中,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墻體得到運用,但是這些建筑物不再是院落圍合邊界的一部分,而是扮演了占領場景的獨立物體的重大角色。建筑的整體立面,比本土傳統(tǒng)的一般建筑更大,對于空間的界定也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與此平行又強化這些效果的是以透視法為基礎的視軸線的新用法。如果說中國傳統(tǒng)的軸線是“組織”的話(把不同院落的軸線一段段組織起來,而非為直接的長焦視線所用或被其打通),那么新用法是直接的、“視線”的,構成一個長焦透視,直接打在作為舞臺布景的正立面上。 1890 年代和 1900年以后,隨著中國“西式”建筑體量的增長和正立面的加大,以及 1920 年以后受過良好教育的中國建筑師的回歸,再加上歐美建筑師的直接參與和影響,文藝復興以長焦透視為基礎的設計手法,在中國逐漸成為一個更規(guī)范更豐富的形式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