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可
圖：來自網(wǎng)絡(luò)
一
離我單位不遠的街頭，有一家名叫“驢肉大腸酒樓”的餐館。門面上方巨幅廣告牌上兩串“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的漢字，十分醒眼。龍，這種中國古代神話飼養(yǎng)的怪獸，至今未見在人間繁殖。龍肉，大概只是神仙相聚時大快朵頤的佳肴。凡夫俗子雖然沒有分一杯龍羹的口福，但驢肉并非遙不可及。這家酒樓開張以來，食客盈門。
為了向食客證明端上來的是真實的驢肉，酒樓老板靈感突發(fā)，把買來的每一只驢子，在宰殺之前，都要拴在門前的電線桿上，先充當幾天的活體廣告，裸體模特。這些來自鄉(xiāng)村的驢子，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灰色。我看不出它們是老年還是壯年。
共同的特征是，毛發(fā)蓬亂，一幅還未從勞累中恢復(fù)過來的樣子，低眉順眼，近乎呆滯地站在那里。隱約可見身上的鞭印和勒痕。對我這個詩人贊美的日新月異的城市，沒有絲毫的興致。
它們顯然已經(jīng)清楚自己的命運，知道面前的城市并不需要它們高亢的歌唱，感興趣的只是它們的血肉，尤其是某些器官。在一只驢子被食客咀嚼著的同時，另一只驢子還在電線桿前展示，而后才是前赴后繼。通常一只驢子見不到另一只驢子，也就無從淚眼相向依依惜別。
這家酒樓是我和我的朋友同事的近水樓臺，每有相聚，多來此品嘗為快。我對朋友“吃什么補什么“的經(jīng)驗之談，雖然不予認同，但當飄香的驢的部件端上來時，抱著或許真有奇效的將信將疑，還是彈無虛發(fā)地伸出了筷子。我得承認，和許多男性朋友一樣，對已切成片狀的雄驢肚皮下的那個電棍形的器官，我們情有獨鍾。
我感嘆這個城市消化功能的強健，這家酒樓洞開的大門，像城市吞進一頭頭驢子的口腔。
二
法國作家布封曾經(jīng)贊美過馬的雄姿英發(fā)。在他的筆下，驢是叫人厭惡“驢耳太長，長得太丑“的一種動物。“驢日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國罵?！按荔H”，是人類含義相同對同類的侮辱?！澳愣廴H毛啦？”，“驢臉拉這么長給誰看？”，在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可以聽到某人對某人這樣的責難。
不知世世代代的驢子作何感想，它們時而的仰天長嘯，會不會是不堪其辱的抗議？
我對驢子的認識是從鄉(xiāng)村開始的。早年務(wù)農(nóng)時，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著四五匹馬，七八頭牛，兩頭驢子，一頭黑叫驢，一頭灰草驢。雖同在一個餐廳進膳，兩頭驢子的待遇卻偏低。因體形較小，力量不足，它們好象強壯勞動力之外的后勤人員。幾匹馬拉車耕地氣昂如龍，不屑于與驢子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牛拉犁習慣了慢條斯理，似也嫌棄驢的小碎步破壞了節(jié)奏。于是，它們被安排拉磨（置辦飼料給養(yǎng)）的專業(yè)。
兩頭驢子輪番上崗。負責磨料的農(nóng)婦，一手握一根棍子一手牽繩，把驢子牽進了磨房。披掛上套具，系上一塊破口袋布撕成的“驢蓋眼”，以防它看見磨盤上炒熟的麥豆，有非份的舉止。
農(nóng)婦抄起棍子照著驢腚打了一下，驢就順從地拉動起來。一圈一圈又一圈，在那么狹小的地方，默無聲息的驢，在黑暗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稍有停歇，便引來棍子的敲打?！绑H蓋眼”是絕不能自行解下的。我忽然想到歷代的統(tǒng)治者，說不定就從中得到了啟示。用有形無形的驢蓋眼，蒙住了順民的眼睛，馭民于專政磨房之中。
我記得那兩只驢子分別拴在兩個槽頭，被剝奪了談情說愛的權(quán)利。遵照生產(chǎn)隊長的旨意，希望培育出騾子的混血兒。身在牛屋，心懷天下的飼養(yǎng)員，滿懷豪情地組織了一匹公馬與那頭草驢的拉郎配，馬雖然對驢子感情稀薄，但為了服從大局，還是勉強與那頭草驢同赴了巫山。拉磨歸來的公驢，目睹了這一切，黯然神傷。
三
出現(xiàn)在柳宗元寓言中的那頭驢子，一直為我所同情。經(jīng)過一番抗爭，驢子沒有擺脫被吃掉的命運。在強勢的老虎面前，作為弱者的驢子，表現(xiàn)出了令我敬重的英勇。以草養(yǎng)命的驢子又能怎么做呢？難道非得四蹄伏地，俯首貼耳讓老虎吃個痛快，才是一頭好驢。柳宗元的這篇文字，流露著只在一旁說三道四的看客心態(tài)和對弱者的嘲弄。
另一頭驢子，馱著阿凡提向我走來。這頭體態(tài)玲瓏，耳聰目明的驢子，可能是驢子家族中唯一的善良和智慧的化身。我以為正是它與阿凡提相輔相成，共同參與了狡黠的民間智慧的浸潤和對權(quán)貴的捉弄。它敲打在傳說中的得得蹄聲，至今仍是給默默負重或者遭遇不幸的驢子的一種撫慰。
明代的張岱觀察到“馬鳴似笑，驢鳴似哭”。我注意驢子大多時候都是沉默的，它只有在極興奮悲憤或壓抑難耐的狀態(tài)下，才發(fā)出那使人身心俱顫的嘯叫。將一切郁悶和悲情盡情釋放出來，再去默默地承受驅(qū)趕，轉(zhuǎn)在磨道或走在路上。
兩千多年前的詩人王燦是驢子的知音吧？他死后，依照他的遺原，曹丕和他的一群詩人朋友，到他的墳前齊作驢鳴。這可能是中國詩人與驢子最早的結(jié)緣。
據(jù)說耶穌就是騎著毛驢進入耶路撒冷的，這么說驢子比我們離天堂更近了一步。
在進軍埃及的途中，拿破侖發(fā)出命令：讓驢子和學者走在隊伍中間。同一個時刻，我小腳尖尖的曾祖母，正趕著一頭蒙著眼的黑驢，在幽暗的磨房中轉(zhuǎn)動。
四
香車寶馬是皇家的專列。公子王侯冶游，屁股是斷然不肯挪到驢背上去的。讓楊貴妃笑逐顏開的“一騎紅塵”，也決不是驢的蹄子所蹬踏。驢多與百姓為伴。書生落荒，販夫奔走，貶官左遷，必有毛驢相隨。驢，遠離了廟堂，在民間行走。
翻開古代中國詩歌，我聽見平平仄仄的驢蹄子聲，交響著詩人們婉約豪放的吟哦。在傳媒尚不發(fā)達的歲月，馱著詩人們低頭前行的驢子，見證了多少千古絕唱的誕生，也成了那些詩歌珍品的第一讀者。
詩圣杜甫“騎驢三十載”。
詩鬼李賀騎驢覓詩，每得佳句，便記錄下來放在驢背上的口袋里。
“五花馬，千金裘”換了美酒喝后的李白，落拓江湖，肯定也是騎著毛驢。
孟浩然與故人田家，把酒話著桑麻，想來拴在籬墻外的驢子，安詳?shù)夭粫r搖動著尾巴。
征戰(zhàn)四方，從馬背上下來的陸游，“細雨騎驢入劍門”。
我故鄉(xiāng)的詩人，自號白耷山人，立志反清復(fù)明的閻爾梅，騎著一頭毛驢，十二年亡命異鄉(xiāng)。那是一頭敢與紫禁城的車馬背道而弛的犟驢。
詩人和他們的驢子遠去了，一只只驢子的蹄跡，模糊在歷史深處的黃土路上。
五
我看見鄉(xiāng)村公路上，拉磚的毛驢車隊列通過。趕車的農(nóng)民坐在車頭的磚上，瞇著眼睛，吹著口哨，搖著鞭子。溫馴的毛驢不聲不響拉車走著。如今不要拉磨了，千百年來曾被遮住眼睛的毛驢的后裔，拉車仍是它們的主要營生。
我看見鄰家大叔，牽著一頭毛驢，在門前地上打滾。勞累過后能舒坦地打上幾個滾，是毛驢最幸福的享受。這是一位母親，它的身邊站著一頭黑色的驢駒子，它可愛的乳兒。
又一次走過“驢肉大腸酒樓”，我看見酒樓左邊的空地上，幾個廚師模樣的男人，正在興致勃勃的剝驢。那驢子四蹄朝上，被一刀刀地肢解著。一個滿手血污的男人，捋起驢大腸，扯繩似地放進筐里。旁邊的地上，晾著一張扯開的灰驢皮。
又一頭驢子將被我們的城市所消化，它就義之前，我沒有聽到我想聽到的高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