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過很多老師,有中醫(yī)老師,也有西醫(yī)老師。我從他們那里既學習到了醫(yī)學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和技能,也學到了行醫(yī)和處世的經驗,這些都很寶貴。隨著我自己在醫(yī)療行業(yè)呆的時間越長,我對他們的教誨體會得越深。專業(yè)的醫(yī)學知識和技能難以用一篇文章來概括,但是行醫(yī)和處世的經驗卻可以用這樣幾個字來概括:敬、慎、誠、細、謙。
首先說說這個“敬”字。
我有個師父是武警總醫(yī)院的一位退休的老大夫,我拜她為師時,她被返聘到一家門診部坐診。老人家滿頭白發(fā),但對任何來就診的患者的稱呼都是“您”而非你,哪怕那些患者都可以當她的孫子。當然跟我這樣的學生就不會這樣稱呼,而是直呼我的名字。
師父對我的要求很嚴格,她總是告誡我,要行醫(yī)先要學做人,當醫(yī)生要搞好關系,要跟同事搞好關系,跟病人搞好關系,跟同仁搞好關系,對任何人先要敬他們三分。
我跟師那會兒還很年輕氣盛,覺得學醫(yī)的吃技術飯,用不著仰人鼻息。尤其是我?guī)煾高@樣的德高望重的老大夫,還要尊稱那些年紀輕輕的患者為“您”,而大多數患者對我?guī)煾竸t是大剌剌的稱呼為“你”而非“您”,這讓我心中頗為我?guī)煾副Р黄?,覺得患者們不懂禮貌。
我自己一年比一年大了,不知不覺的受到了我?guī)煾傅挠绊懀F在有任何來咨詢我的人,我都尊稱他們?yōu)椤澳薄S行┎∪撕臀蚁嗵幍臅r間長了,聽到我口口聲聲的稱他們?yōu)椤澳钡臅r候感到難為情,要求我以后改“您”為“你”,但我還是無法改變自己對病人的這一習慣性稱謂。
我?guī)煾甘莻€非常低調的人。其實她是某位國醫(yī)大師的師妹,如果不是因為該國醫(yī)大師的孫子辦喜宴,師父應邀出席,被我的一個領導碰到了,我的身邊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師承。我們只知道她的醫(yī)術過硬,師父從來不與人講自己的老師是誰,也不允許我拿師門的招牌裝點自己。所以直到如今,我也從來不提我的師父和師祖是誰。
我知道師父的師承的那一天,在跟我?guī)煾赋降臅r候和我?guī)煾刚f了這件事情。師父對我說,我們行醫(yī)要靠自己的本事,自己的路要自己闖出來,老師們教了我們醫(yī)術就已經很值得我們感激了,不能再拿他們的招牌來為自己貼金。我們光大門楣了還好,萬一醫(yī)術不好,人家知道我們是誰的徒弟,我們就算給師門抹黑了。師父說一個人行醫(yī),老老實實的給人治病最重要,搞那么多虛頭巴腦的東西神化自己,忽悠病人,必有后患。據我所知,我的師祖一生也是這樣的醫(yī)風,沒有像現在的一些人一樣,動輒自詡為“大師”。
我跟師行醫(yī)的時候,也在幫醫(yī)院做文字工作,師父見我很會寫文章,一再告誡我不能成為學術商人。師父說她一輩子最看不起的就是學術商人,師父說,一個人但凡有撈取名利的企圖,就不適合當醫(yī)生。
我?guī)煾覆]有口口聲聲的要當圣人,她教我這些其實是為我的人身安全著想,不同于其他醫(yī)生動輒將這些歸為道德問題,我?guī)煾缚偸歉抑v她對我講的這些是安全的保障。我跟她出門診的那會兒確實很難理解到這一點,但是現在我懂了。禮敬病人和患屬,禮敬同事和同仁,我們才不會樹敵如林。
再說說“慎”這個字。
我自認為自己天性謹慎,思維縝密,但是我跟這位武警總醫(yī)院退休的師父抄方的時候,還是意識到自己仍然有不夠謹慎的地方。師父對我特別嚴厲,雖然當時也有幾個年輕人想跟她出門診,但是師父只收了我一個徒弟,她說人多了她教不來,要教就得認真的教。
我跟她抄方的時候已經三十出頭了,但是師父對我是一點情面都不留,手中常常有個可以打人的東西,只要看到我犯了錯誤,師父就毫不客氣的打,絲毫不避人。師父怕我感到委屈,私下里對我說,我現在打你,你不要覺得委屈,我打你,你長記性了,今后你就不會挨患者和患者家屬打。師父的打是為愛護你而打,患者和患者家屬打醫(yī)生殺醫(yī)生就不會像師父那么客氣了。因為師父的嚴格要求,我在臨床過程中很少犯低級錯誤,我直到現在還感激師父對我的這些訓練。
師父每天要我把各個診室和檢查室的規(guī)則看一遍,有時甚至要我向她復述,她說她一輩子都在牢記這些規(guī)則。因為醫(yī)院里的每條規(guī)則都是為了病人和醫(yī)生的安全設置的,師父說醫(yī)療的核心是安全有效,一定要牢記“安全”二字。病人安全了,醫(yī)生才能安全;病人不安全,醫(yī)生的安全無從談起。
我?guī)煾甘侵形麽t(yī)兼通的,她總和我說,她學醫(yī)那會兒有本教材真是很好,是從國外引進的,那本教材里連醫(yī)生在診室中的座位應該安排在哪里都談得很仔細。我問師父為什么教材里要談這個問題?師父回答說,因為醫(yī)生的座位設置得合理,碰上醫(yī)鬧,醫(yī)生就能成功逃掉,不至于白白的犧牲了。可能有些讀者看到這樣的話時覺得好笑,但是我這些年真是覺得我?guī)煾缚芍^善教矣!她把我在書本上學不到的,但是確實又是醫(yī)療中常見的問題的解決辦法都教給了我。
我的另一位師父是我老家的一位老中醫(yī),我和他簽了正式的師承協(xié)議,行過拜師禮。我的這位師父非常的謙虛,有些病他認為自己不如我研究得多,有病人找他的時候,我?guī)煾妇屯扑]病人來找我。有一次他自己村里有個病人得了腫瘤,請了好幾個醫(yī)生去會診,因為師父的推薦,他們也請了我。病人臥床不起,醫(yī)生們只能到他家里會診,同時去的既有中醫(yī)也有西醫(yī)。
我那會兒很熱心腸,患者家屬請吃飯,我覺得這是師父的熟人,熟不拘禮,在飯桌上談論病人的時候,說話就有點收不住,給病人提了一些比較大膽的醫(yī)療建議。我?guī)煾妇陀媚_在桌子底下輕輕的碰了我一下,我立即會意了。師父是在告訴我,即便是再熟悉的病人,人命關天的時刻,也要注意風險,說話要謹慎。
在我老家,我?guī)煾负苁苋俗鹬亍S袝r我和師父從中醫(yī)院往他家走,一路上不斷的有人跟師父打招呼,大多數人對我?guī)煾付己茏鹁?。但是即便如此,我們去找人辦事的時候,師父還是不斷的叮囑我說話要小心謹慎,禮貌周到。醫(yī)生這一行,這輩子注定了都是需要謹慎的。
說到謹慎,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收錢的問題。醫(yī)生肯定需要收入養(yǎng)家,但是我跟過的所有的師父,沒有一個在收錢上不小心。收了錢就意味著要負一份責任,所以有些錢是不能隨便收的。病人的錢,要每一分都算清楚,寧可我們吃虧,不要病人吃虧。倒不是唱高調說這是多么高尚的行為,而是病人吃虧了,醫(yī)生可能就有麻煩。
我有一次在老家鄉(xiāng)下,有個病人去我老家找我,我自己當時身體不適,鄉(xiāng)下沒有藥買,我叮囑那個從城里過來的病人路過藥店時幫我買一下藥,到了我付藥費給她。藥費并不多,應該是一百元左右。病人到我老家后,我們聊著聊著,聊得很興奮,我就忘記了跟病人算這筆藥錢。后來這個病人跟另一個病人說,我欠她的藥錢不給,我趕緊聯系了這個病人,把錢還給她了。
我并不愿意接收癌癥之外的病人,因為我長期的關注點只有癌癥,偶爾治療一些疑難雜癥,也只是在熟人中給人試試,我自己知道因為研究得不深,所以成功率很低。治療熟人沒什么關系,治不好別人也不會怪我,陌生人就不一樣。前幾年有個女患者,有婦科病和輕度抑郁癥,她總是希望我治療她,自己主動的用給我的文章打賞的方式付診費。付了錢,就不好拒絕,我收治了她,療效不能令她滿意,結果這個患者就對我很不忿。
這兩件事情給了我一個教訓,任何時候,都不能在錢的問題上疏忽大意。因為錢而與患者鬧矛盾,是非常不應該的,也是很危險的。我現在對一些終末期癌癥患者,或者對一些期望值高于我的能力的咨詢者的費用都不收,因為并不想急著和任何人建立醫(yī)患關系。治療這類重癥患者得有個前提,那就是患者和患者家屬的期望值是合理的。
再說說這第三個字“誠”。
我的這位從武警總醫(yī)院退休的師父在北京有很多患者,這些患者介紹的新患者虔誠的來向她求診的時候,師父總是不厭其煩的跟他們溝通,了解這些患者的心理預期,評估自己的治療效果與患者或患者家屬的心理預期之間的距離有多大。如果患者病情重,病人和家屬的心理預期又太高,而師父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取得他們想要的效果時,師父就會如實的告訴病人和病人家屬自己能力的邊界在哪里,由病人和家屬自己抉擇,絕不夸大其詞。
師父對我說,不要為了急于得到病人們的認可而失去誠實的品性,跟任何病人都實話實說。你是為什么學醫(yī)的,學了多長時間醫(yī),擅長什么不擅長什么,老老實實的告訴病人。他們愿意選擇你,你就好好的給他們治?。凰麄兛床簧夏?,你也別覺得丟人。日子長著呢,老老實實的,就不會有禍端。
我現在對師父她老人家的這些教誨也懂了,而且一年比一年懂得更深刻。雖然在一些特殊的患者群體中,我也已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但是我跟任何一個來找我的患者和患者家屬溝通的時候,都嚴格遵循我?guī)煾附虒У倪@些原則。我以前確實技癢難耐,急于給人治療疾病,碰了幾次壁,挨了幾次罵后,現在就知道師父說的話真是經驗之談。
再說說這個“細”字。
我跟過三個女老師學醫(yī),其中一個是我?guī)煾?,另一個是我的一個患者——她是老牌的北京大學醫(yī)學院畢業(yè)生,曾經是我們國家衛(wèi)生部(現在叫衛(wèi)健委)領銜的解毒專家李鐘蕙大夫,還有一個是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呼吸內科專家黃席珍教授——我是因為為我?guī)熌锴筢t(yī)而找到黃教授,并定期找她復診開藥,因此而有機會得到她的指教的。
這三個女大夫共同的特點是細致。
我?guī)煾赶蛭沂痉度绾螢椴∪瞬轶w時,一項項的工作都做得非常的仔細到位,通常,她看一個病人最少要花費二十分鐘,我從來沒看到她火急火燎的看過病人。看完病人,師父還會向我講解這么做的道理。
李大夫是因為一次偶然的相遇而認識我的,李大夫的爺爺是個中醫(yī),但是她自己是個西醫(yī),她身體不適,希望我用中醫(yī)給她治治。我們兩家住得近,所以經常彼此往來,我跟她談我對中醫(yī)的見解,她教我西醫(yī)知識,她教了我許多臨床技巧。
她告訴我如何看待檢查報告和臨床癥狀之間的關系,她說有段時間有大量的患者患乙腦,那會兒她收治了許多病人,她都不是等檢驗報告出來了才給人確診的,而是根據經驗認真給患者查體,及時用藥。
李大夫說,這種急癥,等驗血結果出來的時候再用藥治療,已經來不及了,會把病人耽誤,導致他們死亡。所以她非常重視查體,她也教我看各種報告單,有些人很奇怪為什么我懂很多西醫(yī)知識,其實我的許多西醫(yī)知識都是她教我的,這位老人家教了我三四年。
黃席珍教授則是那種只要患者找過她一次,這輩子都很難忘記的大夫。她是個西醫(yī),是協(xié)和醫(yī)院呼吸內科的特需專家——現在黃教授應該不再出診了,我?guī)規(guī)熌锶フ宜床r,老人家已經八十高齡了。她的掛號費很貴,十多年前她就是協(xié)和醫(yī)院掛號費最高的特需專家之一,我們找她那會兒是三百的掛號費,那時候的三百相當于現在的一兩千。
但是她看病非常認真仔細,她把病人既往的每一張檢查報告都耐心的看,一邊看一邊做記錄,非常仔細的幫病人分析,向病人講解病情。她自己沒有給我?guī)熌镩_過任何檢查單,她告訴我們要從多角度下手去治療我?guī)熌锏南?,整個病情分析和講解費了老人家四十多分鐘的時間,我?guī)熌锏膯栴}被她解決得非常好。
我以前一直津津樂道中醫(yī)的整體觀,不過看了黃教授之后才知道一個高明的西醫(yī),也是具有整體思維的。我們找她看的呼吸道疾病,但是她認為我?guī)熌锊×诉@么長時間,吃了那么多藥,傷胃了,所以要把胃也一起治療,才能有理想的效果。她還給我?guī)熌镩_了一些預防感冒的藥物,多管齊下,我?guī)熌锏牟∏楸凰刂频煤芎谩?/p>
因為我?guī)熌锊辉诒本?,每次復診開藥都是我去代我?guī)熌镎尹S教授,每一次黃教授都不曾馬虎過,她總是要我跟我?guī)熌锎螂娫?,她在電話中仔細問診,一條一條的記錄,然后認真的辯證和開藥。我?guī)熌锊×硕嗄?,在黃教授那里治療的兩年是她遭受痛苦最少的兩年,而且藥費也很低。
我那會兒求知若渴,大量的閱讀醫(yī)書,每次總遇到一些不懂的問題,我恭敬的向黃教授請教,她不厭其煩的向我講解,豪不藏私的把自己的臨床經驗傳授給我,而且總是一臉祖母式的微笑。后來黃教授不再出診了,我?guī)熌锞鸵恢笔俏易约壕S持著治療,我能把我?guī)熌锏纳眢w照顧得很好,也得益于黃教授兩年多來的指點。
最后說說這個謙字。
醫(yī)生的謙,不是謙虛的謙,而是謙卑的謙,是一種心甘情愿的處于卑下的位置上的謙卑。這是我從我的幾位師父身上學到的最深刻的做人道理之一。我從來沒有看到我的任何一個師父趾高氣揚。
我老家的師父,我們本地很多人見到他都畢恭畢敬,但是他卻從未把自己當個“人物”看待。我們要找人幫點小忙的時候,師父總是不忘告訴我,要對人謙恭有禮。其實只要我?guī)煾附o人打個電話,基本上人家都會心甘情愿的幫忙,但是他總是不忘告訴我,我們就是個小醫(yī)生,別太拿自己當回事。
很多人可能覺得當醫(yī)生很受社會尊重,我不知道有多少醫(yī)生真的在“享受”這份尊重,我對我的師父們的觀察讓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謙卑得很。古人形容行醫(yī)之人“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種描述非常的貼切。要說一個醫(yī)生一輩子沒點出彩的時刻,那是不可能的。大多數醫(yī)生都有把病人“起死回生”的光輝歷史,但是若我們躺在這樣的功勞薄上,到處給人大言不慚的談論自己是多么的厲害,那我們在醫(yī)生這個崗位上挨的罵一定多得數不勝數,因為還有許多病人讓我們束手無策。給人太高的希望,是在誤導人。
有個大學教師曾經對我說,我應該在那些權威期刊雜志上發(fā)表我的文章,別讓那些庸醫(yī)的文章誤導人。我馬上告訴她,庸醫(yī)的帽子只能給自己戴,不能戴到別人的頭上去。這是我的心底話,我寧可別人把我當庸醫(yī)看待,不要別人覺得我醫(yī)術高明。因為老實說我真的覺得自己的醫(yī)術不咋的,滿足不了絕大多數患者和患者家屬的心理預期。若被過度的溢美之詞沖昏了頭腦,以為自己了不起,跟病人交流時流露出了這樣的情緒,治療效果不佳時,就有患者找我們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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