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在女兒家暫住,清早,走進后院,開始常規(guī)的鍛煉。門外一角,放著我的運動鞋。拿起來打算穿上。鞋子里竟堆著落葉,不奇怪,后院旁邊有好幾棵山毛櫸樹,時值深秋,辭枝的大小葉片,落在磚地上,柵欄下,野餐臺旁,因為風(fēng)的緣故。藏在鞋子里的落葉共七片,放在掌心端詳,褐色為主,雜以暗紅,整體脆硬,一捏即碎。在這個小城,楓葉的橙紅當令,這種色調(diào)附其驥尾,使得秋光豐富而多元。我把鞋子清空,遲遲不把腳放進去。鞋子和落葉二者的關(guān)系,從來是踏與被踏,若用過時且失實的階級斗爭學(xué),叫壓迫者和被壓迫者。這一回卻平等地聯(lián)合,很不尋常。
舊鞋子是香港買的,穿了十多年,放在女兒家,作為備用品。今年來這里小住的日子不多,這雙底部磨得差不多的舊鞋,不是我吩咐過要留下,早就被女兒扔進垃圾桶。舊鞋子教人留戀,主要在于舒適,愈到后來,愈到“教人忘記有鞋”的田地。
何況,“舊鞋”的形而上價值比實用還高——誰不知道人對美滿婚姻的感覺,就是“穿舊鞋”?究其實,這比喻是不完整的,它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婚姻除了“舒適”,還有“好看”一面。愛面子的中國人,如何在乎婚姻的“體面”,看婚禮的排場就知道,這才是開始。無論“好的開始”還是“壞的開始”,都是婚姻的一半。過分強調(diào)舊鞋子磨合以后的舒適,一如否定高跟鞋。高跟比之平底,無論新舊,痛苦指數(shù)都高得多。謂予不信,且看都市的眾多白領(lǐng)女士,走路穿平底運動鞋,進寫字樓前才換上娉娉婷婷的高跟?扯遠了,眼前這一雙,只有“舒適”絕無“好看”。它教我不知不覺地“吃”下多少里程?從香港九龍的大街小巷到北加州的林蔭道和海濱步道。陸游詩“我無一事行千里,青山白云聊散愁”,用于遠游,再昂貴的皮鞋都不為功,唯獨這樣的鞋子。
如今,久已不穿的鞋子,成為落葉的巢穴。知秋莫如落葉,它們把季節(jié)嬗遞的信息放在鞋子內(nèi)。而鞋子,就是運動,就是遠行,就是天涯。鞋子在,張力就在。也幸虧落葉藏在鞋子里,借以躲過園丁威力巨大的鼓風(fēng)機和風(fēng)霜雨露。在星月疏朗的夜晚,落葉這個不速之客向鞋子訴說了些什么?松鼠的活潑,鳥聲的嘹亮,露水的晶瑩,還有,把它刮下來的第一陣西風(fēng)。還有,鄰居那肥碩的波斯貓,夜間從柵欄躍過,使得帶上感應(yīng)裝置的照明燈次第亮起。一個小小院子,是私密的有情天地。松鼠抱著草籽啃個不亦樂乎時,斑鳩在它身后嘰嘰喳喳地評頭論足。而老成持重的落葉,在鞋子做窩時,該也說些離地面較遠的地方的事情,諸如白云,飛鳥,電線。
落葉——時間的產(chǎn)品;運動鞋——人的欲望的化身,會師了!然后,我在院子里打越來越不靠譜的楊式太極,跳繩,散步,和外孫女在草地上打滾,玩皮球,一律是穿鞋以后干的。還有,我要穿著這雙面線近于松脫,行將出現(xiàn)破洞的非名牌鞋子,走向遠方。
我抬頭給幾乎落光葉子的樹致滿懷敬意的注目禮。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鞋何以堪?姑且把鞋子里的落葉看作樹最后的信箋,傳達著不善遷移一族對運動一族的期許。
摘自《渤海早報》編輯:張晨曄